第76節
“郡主是懷疑……三娘子也……?”玉壺欲言又止。畢竟這么多年李慕蕓也沒有生育子嗣。她身在皇家,很多事都糊里糊涂的,可能都不知道。 “不管是不是,查驗一下就知道了。所以我今日才幫她,或許以后還有用得到她的地方。”嘉柔淡淡地說道。 * 南詔已經開始進入雨季,陽苴咩城連著下了好幾日大雨,路上變得十分泥濘。 木誠節跟幾個幕僚在前院商議邊境的布防和兵改的問題。自從那個叫趙義的幕僚來了王府以后,提出許多新銳且有效的改革辦法,短時間之內,便得到了木誠節和幾位族領的賞識。 木景清去見過木誠節,撐傘回到崔氏的住處。孫靈芫和阿常在里面,剩下的人都守在外面,他也就沒有進去,只在廊下走來走去。他是不信神佛的,阿娘卻常年吃齋念佛,平日沒少做善事。希望佛祖看在這個份上,能保佑她長命百歲。 過了會兒,孫靈芫從屋內走出來,木景清立刻迎了上去,問道:“如何?” 孫靈芫看了看周圍,覺得此處不方便說話。木景清拿起墻角的雨傘,拉她走到后院無人又空曠的地方,整把傘都置于她的頭頂:“你現在可以說了。” 孫靈芫看到他的肩膀后背都被雨淋濕了,皺了皺眉,然后才說:“在王妃使用的澡豆,香料和衣物里面,都發現了不同程度的藥物,證明還有人每日不斷地在下藥。幸好王妃中毒雖深,但發現得早,還不至于沒救。心痹之癥也多半是因此而加重。我和王妃身邊的常嬤嬤商量,先不動聲色地換下這些東西,再暗中觀察,抓住下毒之人。” 木景清點了點頭:“你們做主便是。可有需要我和阿耶的地方?” “王妃的意思是,云南王日理萬機,這些事就不要勞煩他了。等抓著人以后,世子負責將她的幕后主使審問出來,再告訴在長安的郡主就是。”孫靈芫將他舉傘的手推回去一點,誰知他又固執地傾了過來。 “小事一樁。你是女孩子,淋不得雨受涼。快些回去吧。”木景清將傘塞到孫靈芫的手里,自己轉身走進了雨幕里。 孫靈芫張口想叫住他,他卻走得飛快。明明自己還是個半大的孩子,非要擺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樣,真是又好氣又好笑。這一路上南下,她明明比他大三歲,卻被他管得死死的,不知道的都以為他們倆是兄妹。 可除了師兄和阿兄,這世上還沒有哪個男人對她這么體貼周到過。 她習慣了一個人獨立地生活,做菜洗衣整理屋子,空閑時給人看病,研究醫術。忽然有一個人替她把所有的事情都打理好,菜還比她燒得好吃,她挺不知所措的。他是云南王世子,身份高貴,可卻沒有一點紈绔子弟的習氣,反而事事親為。這幾日,她還聽下人說起他小小年紀,就已經戰功赫赫,徹底顛覆了她對高門子弟的看法。 看來云南王真的把他教得很好。他為人簡單直接,沒有城府,跟他在一起,永遠都不會覺得累。 所以不管是為了師兄還是為了這個少年,她都會盡力救云南王妃的。 過了兩日,阿常抓住了嫌疑最大的春桃。 春桃是崔氏從長安帶過來的,一直委以重任,沒有想到她竟然是旁人的棋子。在木景清的嚴刑逼供之下,春桃才招認,自己是受了舒王妃的指使,把藥粉混入崔氏的香料之中,還熏制了她的衣裳,在澡豆和胭脂水粉中動了手腳。但她到底顧念多年的主仆之情,每次分量都很小,所以一年下來,竟也沒被人察覺。 她還說,自己在長安的親人全都捏在舒王妃的手里,不得不聽她的話。 木景清將這些話一一轉告崔氏,崔氏躺在床上,閉眼許久都沒有開口。良久,她長長地嘆了一聲,不知是問旁人還是問自己:“她竟恨我至此嗎?三翻四次地害我不夠,還要無聲無息地置我于死地。這次若不是昭昭發現,恐怕我……” 阿常握著崔氏的手:“您千萬別難過,傷了自己的身子,不值得的。當年的事,始終是她的心結。她不肯放下,也不肯放過您。” 崔氏的臉上突然轉為怒色,從床上爬起來:“她當真以為我不會反擊嗎?事情到了這一步,也別怨我不顧姐妹的情分。阿常,幫我磨墨。” “您這是要干什么?”阿常扶著她,“您還病著,躺在床上好好休息吧。” “我只是寫兩封信,你幫我送出去便是。”崔氏執意下床,阿常勸不住,只能扶她到書案后面坐下,幫她磨墨。 崔氏提筆,神情凝重而決絕。 第104章 第一百零三 廊外雨漸漸停歇,烏云散去,天空蔚藍如洗。嘉柔聽到屋內有細細的說話聲,想來是李曄已經醒了。她也沒去打擾,而是坐在廊下跟玉壺說話。不知過了多久,孫從舟在屋內喚了一聲,嘉柔便轉身走進去。 李曄靠坐在床頭,只穿著白綾的中衣,望著她的目光透著隱隱的歉意。 孫從舟對嘉柔說:“我去開些外敷內服的藥,師兄還需好好調養幾日,身上的疹子才能全都退去。你們好好說話吧。” “開陽,多謝你。”李曄小聲道。他從前不問孫從舟一句因由,不想他竟在背后默默承擔了這么多。李曄本是不想欠任何人,無牽無掛,可這世上的羈絆卻越來越多了。 孫從舟的眼眶有些泛紅,像個兔子。他本就長得稚氣,這副樣子更像是個沒長大的少年。嘉柔扶他站起來,他擺了擺手,自己一瘸一拐地往外走,順便把門帶上了。 嘉柔站在床邊,看著李曄,真的有些生氣。那張瘦削白皙的臉,兩頰還留著潮紅,一雙眸子安靜得如同深潭般。若張憲不來報信,他就那樣一個人倒在荒僻的酒肆里,誰都找不到,出了意外怎么辦? 李曄握住她的手,拉她坐下,輕聲說道:“今日的事,是我一時想不開,害你擔心了。不過我身邊原本就有些內衛跟著,不至于出事。” 嘉柔聽到他這么說,依舊板著臉:“你到底為何要去喝酒?” 關于他的身世本來也沒打算瞞著,可一時半會兒不知從何處說起,也怕嚇到她。 李曄抬眸看著帳頂,輕聲說道:“我小時候住在山上,有次不小心喝了老師的秋露濃,渾身起疹子。老師覺得奇怪,開玩笑說我像皇室中人。我當時沒放在心上,后來才知道,原來皇家有些人是碰不了酒的,諸如先皇,延光長公主,還有太子妃蕭氏,皆是如此。” 他的口氣,像在說一個不相關的故事。 喝過這一場酒,心緒反而不如在馥園時那般震蕩,神智都清明了許多。人這一生,最沒辦法選擇的就是自己的出身。天潢貴胄也罷,販夫走卒也好,他不承認也改變不了什么。 “我問過張憲,他在調查延光舊案,當年蕭氏的確在公主府生下一子,讓奉御孫淼抱走。而孫淼就是開陽的養父。剛才開陽也把他知道的事情都告訴我了,我生母曾在我身上放了半塊玉玦,現在落在舒王的手里。我母親說當年父親把我抱回家的時候,我的手就一直像要抓著什么東西……昭昭,我恐怕是舒王跟蕭氏的孩子。”李曄說得很平靜。 嘉柔盡量控制自己的情緒,可她仍舊十分震驚。這種程度不亞于前世她在刑場聽到那個宦官所言,顛覆了自己向來的認知。李曄竟然是太子妃和舒王的兒子?且不說這層關系有悖倫常,不容于天下與皇室,便是他現在的身份和立場,與舒王都是對立的啊! 她抓緊了李曄的手,自己卻有些微微發抖,不知該說什么話來安慰他。怪不得舒王忽然要見他,舒王膝下無子,李曄可是他唯一的孩子!雖然來歷不怎么光彩,還牽扯到舊案,可到底是舒王僅存的血脈,他不可能不認。 這些事換了嘉柔親歷,恐怕早接受不了打擊,一蹶不振了。更別說只是自己躲起來喝酒。 李曄微微笑道:“我聽到舒王這么說的時候,也接受不了。不想讓你們看見我那個樣子……但這個父親,我是不會認的。” “可他,他畢竟是你的生父。接下來,你有什么打算?”嘉柔喃喃道。 “我不知道。”李曄誠實地回答道,目光垂視著被面,手心微微發涼。如果昨日,他僅僅是因為知道非李家之子,而感到無所適從。那么今日,這場父子相認的鬧劇,直接將他放在了進退兩難的境地。 他雖不認舒王為父,也不想動搖自己的初心,可今后面對那人,卻不得不多了幾重顧忌。 嘉柔則意識到更深一層的東西,李曄說小時候他喝秋露濃,白石山人便說他像皇室中人。若那句話不是戲言,他早就知道李曄的身世了?他為了這江山社稷,竟一直在誘導李曄幫東宮,導致他們父子相殘。這樣的心機,簡直讓人不寒而栗。 只是眼下,嘉柔也不敢再點破了,徒增他傷心。她的前世,是她自己做的錯誤選擇,導致了種種惡果。可李曄,到底他做錯了什么?他不過是想好好活著,想要被人疼惜,但所有人仿佛都在利用他。 被至親的家人冷待,被恩重如山的老師利用,被生母拋棄,被生父視為眼中釘。 嘉柔只余滿滿的心疼,傾身用力地抱住李曄:“四郎,不管你做什么決定,你去哪兒,我都會與你在一起。你若不想呆在家中,我們就住到驪山別業去,或者離開長安,回南詔,好不好?” 李曄聽了她的話,空蕩蕩的內心涌進一股暖流。 縱然他的身世如此見不得光,他就是個棄子,但只要有她在身邊,他便不是一無所有。他俯身抱住嘉柔,兩個人緊緊依偎在一起,就像在大雪天互相取暖一樣。 第二日,宮中傳來了貞元帝處置李絳的消息,停官待查。 這便很值得尋味了。既沒有革職,但也不讓他上朝主事。接下來,李府還來了幾個大理寺和刑部的官員,例行公事地詢問了幾個老仆人,還搜查了李絳的書房,李絳都全力配合。 等到李慕蕓跟著王慧蘭進宮的那日,嘉柔去鄭氏的住處請安。李慕蕓跟鄭氏住在一起,所以要拿她的東西,也得先來此處。最近家里鬧得上下不寧,鄭氏的精神也不好,嘉柔跟她說了幾句話,就離開了。 她在院子里,說自己的一只釵子丟了,下人就四散開來找。玉壺趁這個機會,偷偷潛入李慕蕓的房中,拿了她一件還未浣洗的抹胸。 玉壺膽子小,沒偷過東西,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兒,幸好沒被人發現。等她們回到住處,李曄已經把莫大夫請來了,讓他去耳房當中查驗。 嘉柔和李曄在房中下棋,等著莫大夫檢驗的結果。 李曄下了一顆白子,問道:“你怎么會懷疑阿姐的東西也被人下了藥?” “廣陵王這些年獨寵阿姐,阿姐卻無所出,請了尚藥局的人和民間的大夫都看不出毛病。民間的大夫大都醫術中庸,而尚藥局的人若是受了指使,知道也會裝作不知道。不過,我也只是猜測,未必是真的。”嘉柔想了想,落下一顆黑子。 李曄的手伸進棋盅里,忍不住笑道:“這才下了十子,你已經把重要據點都讓給我,是純心不想贏?” 嘉柔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我說下不過你,你非說下棋正好打發時間。有本事我們武斗,賽馬,打獵,馬球隨你挑。” 李曄嘆了一聲:“罷了,我讓讓你便是。還等著莫大夫呢。” 嘉柔看他把白子和黑子的位置全都換了個兒,盯著棋盤說道:“那你自己說的,重要據點都給我,你不是必輸無疑了?” “姑且試試。”李曄微微笑道。 不到一盞茶的工夫,嘉柔便把一手好棋下得以慘敗收場,云松和玉壺兩個在旁邊看著都直搖頭。李曄沒想到她棋藝如此不佳,還真的不是謙虛。他好奇地問玉壺:“你們郡主,從前都在王府干什么?王妃也不管她?” 玉壺臉微紅,有些羞于啟齒:“大概都在走馬斗雞吧……郡主對琴棋書畫沒什么興趣,反而喜歡騎馬射箭,那些她比較在行,還跟著大王出去練過兵,打過仗。” 云松聽了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這種事情應該都是男孩子做的,云南王夫妻教養孩子,還真的跟普通人家不一樣。所以郡主才會這么特別吧。 嘉柔狠狠瞪了云松一眼,云松趕緊把笑憋回去。 李曄把棋子重新歸置好,嘆道:“無妨,就是打發時間而已。”他嘴上這么說著,還是指點了嘉柔幾步,這回就比上回好多了。 他們正在下著,莫大夫那邊有了結果。玉壺去把他帶到屋中,他說道:“正如郡主所說,她所用的東西上面的確混有破血丹的粉末,還混雜幾味像是斑蝥、紅娘子,牽牛子這些,能誘發心痹的藥材。我讓婢女將那件女子的抹胸浸泡在水中,又查了水中沉淀下的東西,大體與破血丹的成分一致。” 李曄眉心輕蹙:“你的意思是……?” “若有人長期穿戴混有這些東西的服飾,自然是無法生育的。具體的要等我為病人檢查把脈才能知道。”莫大夫保守地說道。 李曄先讓玉壺把莫大夫帶下去休息,自己對嘉柔說道:“從前阿姐也叫尚藥局的人看過,都說她身子無恙,要她耐心調養,故我們誰也從未想到這上頭去。到底是誰做的?” 嘉柔走過去,坐在李曄身邊:“我也是這次不知不覺中毒,才見識了那些人的手段,為以防萬一,才叫莫大夫前來一試,沒想到正如我所料。東宮有子嗣,只會鞏固東宮的地位,因此只有可能是東宮的敵人做的。說不定,郭氏那里也有這樣的東西。” 李曄默契地問道:“你是想由郭氏揭破此事?” 嘉柔點了點頭:“等過兩日,阿姐回了廣陵王府,我就帶莫大夫去給她診平安脈。到時候郭氏肯定也會想請莫大夫去看看。到時候不管她房中有沒有這些東西,讓她有就是了。依郭氏的性子,肯定會將此事鬧大,我們等著結果便是。” 李曄知道雖然會有風險,但她一定不會放過那個下毒之人,無論如何都會一試,還是默許了。 第105章 第一百零四章 當日,李慕蕓入宮之后就沒有回來,王慧蘭說徐良媛把她送回了廣陵王府,正如嘉柔所料的那樣。 嘉柔雖然沒見過徐良媛幾次,但是對孝賢太后的手段卻是很清楚的。 元和帝登基以后,沒有立后,孝賢太后便把持后宮諸政。她為了繁衍皇家子嗣,為元和帝廣納后妃,加強與前朝權臣的聯系,并且嚴禁內宮中使用丹藥。種種雷霆手段,與她為良媛時的溫和大相徑庭。 如今她不過是韜光養晦,一旦出手,勢必一擊即中。她只有廣陵王一個兒子,事事必以他為先,所以為了清河崔氏和李曄,她會幫李慕蕓。嘉柔打算用郭氏為引,讓東宮出手對付舒王妃,這樣比她自己動手方便得多。 她跟李曄反復說過幾次計劃的步驟,確保沒有什么大的紕漏,他們也能置身事外之后,才派人傳信給莫大夫。 嘉柔唯對一件事還不放心,要去廣陵王府的前一天夜里,躺在李曄的懷中問他:“你說那日在甘露殿上,太子也在。劉鶯他們揭露你不是李家之子,他們就不會查你的身世嗎?若被他們知道你是舒王之子,還會信任你?” 李曄的手摸著她如綢緞般的長發,淡淡說道:“應該會查,甚至已經知道了實情。但他們不會放心用我,也不會棄我。我知道的事情太多,也做過許多對舒王不利的事,夾在中間,其實很難辦。既不能全心全意對付舒王,也無法全力為廣陵王做事,身份倒是尷尬了。” 前世他后來選擇隱居,大概也是不想過多地卷入朝堂之中。可是這世間風云變幻,哪個人又能徹底主宰自己的命運。嘉柔也不愿去多想后面之事,珍惜眼下才是最重要的。 青帳外的紅燭,朦朦朧朧地照進床里來。嘉柔的手伸進李曄中衣的衣襟,摸著他胸前淡淡的青痕,雖然褪了很多,但仔細看還是能看到。孫從舟說這人不能受傷,受傷了就不易見好。 李曄被她摸得心底發癢,下腹發燙,抓住她的小手,一個翻身壓在了她的身上。 “你就是想逼著我破戒……”李曄低頭封住她的嘴唇,解了她中衣上的系帶。 嘉柔嘴角帶笑,手摟著他的脖頸,讓他整個人貼著自己,雙腿更是大膽地纏上他的窄腰。他身上guntang如火,被她這么一纏,更加把持不住,連呼吸都變得粗重起來。 他們許久未親熱,李曄心中對嘉柔有憐惜,有疼愛,還有滿腔的柔情,經歷了這些風雨,兩個人之間早已不是簡單的愛意而連接在一起。他本是一尾逆著暗流而行的魚,她是照亮他的光。 李曄的動作格外輕柔,把她小心收攏在懷中,唇齒纏綿,每一下都撞得很深。開了葷就難免把持不住,水rujiao融,這樣斷斷續續地來了幾次,嘉柔也是吃不消。后來就抓著男人繞在胸前的手臂,累得昏睡了過去。 第二日,李曄要去大理寺敘職,雖然只是個七品的小從官,但也不得馬虎,早早地就換了綠衣小吏的衣裳出門了。嘉柔則多睡了會兒,等到玉壺來催,大約再過半個時辰,便是跟莫大夫約定的時間,她才懶懶地起身,擁著被子坐了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