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孫靈芫不為所動,任由木景清氣呼呼地走了。 此時,李曄跟護衛站在客舍后面的廊下,這里臨近馬廄,沒什么人,方便說話。剛才李曄之所以從屋中出來,因為護衛說道孫從舟失去了蹤影,他不想被孫靈芫聽見。 護衛道:“那日孫大夫到城中買藥,而后就一直沒有回到王府。我們已經在城中找了兩日,都沒有查到他的消息。另外二郎君已經被押入刑部的大牢候審。” 李曄神色略有些疲憊,最近接二連三所發生的事情,也已經到達他身體所能承受的極限。他不過是在強撐著而已。到底是什么人會抓走孫從舟呢?他在民間和都城都沒有什么名氣,莫非是有人發現了自己的身份,所以抓走他? 若如此,需得盡快趕回都城才是。但瑤光卻不適合跟他們一起去了。 護衛又說道:“另外東宮的徐良媛傳話給您,讓您做好準備,貴府可能會有大麻煩。” “什么麻煩?”李曄接著問道。 “這次二郎君出事,有人落井下石,向圣人告發當年火襖教圣女跟李相有私情的事,還說二人育有一子。前幾日,圣人將戶部侍郎和李相叫進宮中,嚴厲訓斥了一番。李相為避風頭,這兩日稱病在家。” 火襖教當年大興之時,在都城有數十個處所,教徒達上萬人,延光長公主和太子妃也曾是教徒之一。后來延光長公主出事,牽連甚廣,火襖教逐漸衰敗下去,更是被定為邪教,在都城之中銷聲匿跡,怎么父親會跟火襖教的圣女有關系? 此人的目的是要重提火襖教,還是延光舊案? “姐夫,你在這里,要我一頓好找!”木景清終于找到李曄,李曄便先讓那個護衛退下去了。 “怎么,找我有事?”李曄問道,“可是你阿姐……” 木景清連忙搖了搖頭:“阿姐無事。倒是我剛才跟阿姐說話,覺得這次的事有些不對勁。” 李曄沉吟片刻:“說來聽聽。” “阿姐說,那毒可能不是下給她的。我想想也是,阿姐從小生長在南詔,從沒有與人結怨,別人為何要害她一個小女子?也沒有任何好處。可能是要暗算阿耶或者阿娘,阿姐只是受了牽連。我們想讓孫大夫一起回南詔,查清楚事情的真相。可她死活不肯。想來想去,也只有請姐夫幫忙了。”木景清重重一拜。 李曄覺得嘉柔的分析有道理。云南王戰功彪炳,駐守邊境多年,樹敵不少。云南王妃年輕時在都城又是數一數二的佳人,引得當朝的太子和舒王都為她傾倒。若說嘉柔是在云南王府就中的毒,倒是有可能是被牽累的。 瑤光說此藥無色無味,一般的大夫可能都發現不了。 “聽聞崇圣寺的慧能方丈,也十分精于醫道。”李曄建議道。 “的確。可阿娘派人去請過,慧能老……大師云游去了,不知歸期。我就是擔心她中毒已深,不能耽擱,所以才想請孫大夫去看看。”木景清委屈地看著腳尖。 他是云南王世子,又素來驍勇,其實平日對他暗送秋波的女子也不少。可偏偏遇到孫靈芫,真是半分不給他臉面。他感覺到深深的挫敗感。同時心中又暗自拿自己跟李曄對比了一番。 他雖然不太通男女之事,但看得出來孫靈芫對李曄可不僅僅是師兄妹之情那么簡單。她對旁人都冰冷如霜,唯獨待李曄不同。他跟李曄之家,不僅僅差了年歲,還有氣質,閱歷以及舉止。大概看起來就像個毛頭小子吧。 李曄無法替瑤光決定去留,但瑤光如今不合適再去都城,卷入這趟渾水里。他有種預感,一陣巨大的風暴將要席卷長安。身在風暴圈以外的人,還是不要再踏進去了。 他對木景清說:“我與她說說,但未必能說動她。你等我的消息吧。” 木景清高興地應好。由李曄去勸,至少就有六七成的把握了。 孫靈芫仍是在后廚里面看著藥爐,那爐子上放置瓦罐,她一只手拿蒲扇扇著,另一只手撐在下巴上發呆。直到看見走進來一個清瘦挺直的身影,站定在她面前。 孫靈芫連忙站起來:“師兄,你怎么到這里來了?君子遠庖廚。” “我有件事想同你商量。”李曄說道。他的氣質十分隨和,可眼神里時常透露出淡泊疏離,其實是很難靠近的人。他的心更是如海一樣,深不可測。 “師兄盡管說,我盡力便是。”孫靈芫想也不想地就應下來了。同門之時,她和阿兄受了師兄那么多的照拂。若不是父親臨終之時所說的事,阿兄也不會無法面對,選擇離開。 等李曄說明了來意,孫靈芫道:“師兄希望我去南詔?可是阿兄他……還在都城等我。”她只能拿孫從舟當做借口。其實是不想這么快離開他的身邊。當年一別,便是數年不見。好不容驪山重逢,卻又只能匆匆聚散。 她有時覺得人生無常,不知下一次的別離會不會就在眼前,所以只想珍惜當下,不去計較太多感情的得失。 “我剛得到消息,開陽已經離開都城了。所以就算你去,也遇不到他。”李曄平靜地說道。他不得不撒這個謊,否則也是多一個人擔心。孫從舟的下落,他有個大概的猜測,但不會告訴孫靈芫。 孫靈芫垂下頭,半晌才開口:“既然如此,若師兄希望我去,我便去。可云南王妃中毒的程度恐怕比郡主深得多,或許我也無法救她。” 李曄看著她,平和地說道:“你肯去,我已經十分感激了,至于結果,是天命。若他日你有需要我的地方,盡管開口。玉衡能力所及,定不推辭。” 孫靈芫擺手道:“師兄,你言重了。回去以后,記得自己萬事小心。”她有意提醒李曄當年之事,又覺得知道此事的人幾乎都不在了,恐怕最后也會塵封入土,再不被人提起。 而她和阿兄,說白了只是被父親收養的兩個孤兒,父親也從未提過要他們報仇之事。只是中間隔著人命,隔著那么多的恩怨,實在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清的。 * 木景清和孫靈芫當天就收拾了東西,離開洛陽。嘉柔身體還虛弱,又沉浸在喪子之痛中,也沒有去送他們,由李曄代勞。 等他們走了,李曄回到客舍中,獨坐在大堂沉思。 都城現在很不安全,舒王那邊可能想通過火襖教和延光舊案,再次打擊東宮。他不能坐視不理。 何況開陽不知所蹤,所以他要盡快趕回去。 可這個節骨眼兒上,他也不可能拋下嘉柔,所以只能將她帶回去,暫時安置在驪山別業之中,讓白虎他們守著她。萬一生變,也可護著她離開。 他抬頭望向二樓那間屋子,房門緊閉,想到她之前對他的抗拒和指責,心中內疚不已。他當初拜入老師門下,承蒙師恩,不敢違逆他老人家臨終所托。若他盡力了,最后卻未能完成老師的心愿,想必老師在九泉之下也不會怪罪他。 他若是逃避,怎么對得起那數年老師的傾囊相授,李淳的知遇之恩。 何況這局,他已身在其中,就算現在想退,也萬不可能退得出去。 他正想著,那兩道房門忽然拉開了,嘉柔穿著一身胡服,從里面走出來。她的眼睛又紅又腫,像是只兔子一樣。 李曄連忙站起來,順著樓梯上去,在樓道上與她四目相對。兩人在房中時曾激烈相對,兩個人都心懷愧疚,誰也沒開口。 最后,還是嘉柔移開目光,淡淡地說道:“我有些餓了,想吃東西。” 李曄喜出望外,上前拉著她的手說道:“你身體未痊愈,想吃什么,只管告訴我,何需親自下樓來?” 嘉柔注意到他手上包著紗布,想來是她推他時,碰翻那些guntang的湯粥所致。她心中本是充滿怨氣,前世和今生,都沒能保住腹中的孩子,在她不知情的時候,孩子就失去了。 但李曄又何其無辜。 他既然追隨廣陵王,就有他的使命和責任。若是連那些他都可以放棄,這個人又有何原則和底線可言?她喜歡的男人,向來是俯仰無愧于天地的。 “在房中悶得久了,下來走走。”嘉柔輕聲道。 “也好,我扶著你。”李曄攬著她的腰,小心翼翼地扶她下樓。她坐在大堂上,李曄又叫了小二過來,問她想吃什么。她現在饑腸轆轆,什么都想吃,于是點了滿滿一桌的菜。 李曄就看著她吃,臉上終于有了笑容。他就怕她想不通,不肯進食,如今這樣就很好。哪怕她不想理他,只要肯善待自己,他就心滿意足,別無他求了。 嘉柔慢條斯理地吃著,突然問他:“阿弟他們走了?我們什么時候回都城?” “嗯,我送他們走了。”李曄說道,“回都城的事不著急,等過兩日,你養好身子。” “我已經沒事了,只要不騎馬,乘坐馬車,路上再好好休息,很快就會痊愈。你選官的結果就要出來了吧?在外耽擱太久,大人也會怪罪的。何況廣陵王也要班師回朝了,我想舒王那邊的人,不會善罷甘休吧?”嘉柔說道。 李曄注意到她的目光和神情與從前有些不同了,擔心地握著她的手:“昭昭,我不想你因為我,而卷入到這些事情中來。你還像從前一樣,可好?” 嘉柔卻搖了搖頭:“我以前也一直以為可以與世無爭地跟你在一起生活。但你的立場和身份決定了我們不可能過那樣的日子。而且你看,我云南王府忠君愛國,我家人從未有過害人之心。可那些人呢?卻還是屢屢把黑手伸到王府來,害我失去孩子。難道善良就可欺?我不想再坐以待斃了。” 李曄說道:“這件事交給我。我不會讓那人逍遙法外的。” 嘉柔只是看著李曄:“我知道你想保護我,可這件事我必須參與。我不想再收起羽翼,任人宰割,像當初的云南王府一樣。”她前世便是自欺欺人,總覺得就算守在一方天地中,只要有自己喜歡的男人就好。 可不會因為他們避讓,敵人就放過他們。這是她兩輩子才悟出的道理。 “昭昭。”李曄無可奈何地叫了一聲,知道改不了她的主意。她骨子里是個很倔強的人,認定的東西,不會輕易改變。其實這點,他們兩個人很像。 “答應我,別讓自己涉險。這是我唯一的要求。” 嘉柔點了點頭,夾了一塊rou放到李曄的碗里:“你也多吃一些。這rou肥瘦正好,咸淡適中。” 李曄知道她不怪他了,用筷子把rou夾起來吃了。他向來不辨味道,卻也覺得這rou可口。 第94章 第九十三章 入夜之后,舒王府仍是歌舞升平。燈火如星河般,照耀著這座恢弘的府邸。 李謨請了一幫梨園弟子,在堂屋里演奏,還邀請了幾位當朝的重臣和年輕的官員共同飲酒賞樂。李謨手中晃著夜光杯,喝了口葡萄酒,嘴角噙著抹若有似無的笑意,好像沒被近來接二連三的事影響心情。 拍羯鼓的伶人技藝高超,節奏上乘。玄宗善羯鼓,常以鼓聲指揮整支樂隊,那之后這個傳統便在梨園延續了下來。 一曲終了,叫好聲不斷。伶人退出堂屋,眾人把酒言歡。崔時照敬佩末座,聽到吏部尚書說:“崔家郎君年少有為,此次選官,竟被太子殿下親選入詹事府,前途可期啊。” 崔時照不卑不亢地拜了一下:“尚書謬贊。太子殿下抬愛,晚輩才疏學淺,怕無法擔此重任。” 在首座的李謨聽了,側頭過來,微微笑道:“子瞻過謙了。既是太子殿下親自提拔,便是對你的看重,進中書門下也是你將來努力的方向了。”他于崔時照,更多是位高權重者提攜后生之意,所以一貫叫他表字,而不像姑父一樣喚家中的輩分。 這點,也讓崔時照清醒地認識到,崔家在舒王的心中半點分量都沒有。他去詹事府做事,對于李謨來說,便如在東宮安了一個眼線,怎么會不樂意? “是。”崔時照應道。 在座眾人各自議論。 “李相這回是真的麻煩了。也不知圣人要給度支員外郎定個什么罪,連李相的幺子都沒資格排進秘書省,反而去了大理寺給人看卷宗。不知是否被其兄所累。”一個年輕官員暗自搖了搖頭。 “李四郎本就資質平平,能選上官,估計還是因為廣陵王力薦的緣故,要我說大理寺也算不錯了。等此番廣陵王班師回朝,圣人免不得還要再嘉獎。”另一名官員低聲應和。 坐在他們前面的人回頭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誰都知道廣陵王大捷,最不開心的便是舒王。敢在舒王府提這個,簡直是不要命了。那兩人齊齊不言,低頭飲酒。 這時,齊越走到李謨的身邊,低聲說了幾句。李謨起身道:“本王去更衣,你們各自盡興。” 眾人親身相送,李謨大步離開了席位。 崔時照看著他二人離去,目光深沉,也跟著起身。 等李謨走到院子里,看到崔時照跟出來,和氣地問道:“子瞻有事?” 崔時照看了齊越一眼,對李謨道:“姑母說,姑父正值用人之際。以后我去東宮,也會全力效忠于姑父。我知道姑父的愛護之心,從不讓我沾手過問府上的事。只不過欲成大事者,手自然是不能太干凈的。姑父何妨試我一試?” 李謨饒有興致地看著崔時照,從前就知道這個內侄心性不同常人,眼下看來,還真是孺子可教。他也不避崔時照,對齊越說:“怎么樣?可問出來了?” 齊越道:“嚴刑逼供了兩日,那人快撐不住了。可是咬緊牙關,硬是一字都不肯吐。” “倒是夠硬氣的。”李謨雙手背后,“走吧,本王親自去看看。子瞻同來。” 齊越在前面帶路,李謨跟在他后面,崔時照則在最末。等進了一間柴房,齊越按動了機關,墻壁打開,里面竟然別有洞天。朝廷是不興私刑的,可每個府邸難免都有這樣的密室或者密道。權勢滔天的人家,哪個沒有一些秘密。 里頭是做成牢房的模樣,陰暗潮濕,全靠墻上的火杖照明。 等走到深處,便聽到慘叫聲,好像有人正在受刑。 十字的木架上用鐵鏈綁著一個衣衫襤褸,披頭散發的男子,看不清長相。他被打得皮開rou綻,剛剛暈過去,一個壯漢提了一桶水潑到他頭上,他才勉強動了動。 崔時照從未見過真正的動私刑是什么模樣。這些上位者,捏死一個人,真像踩死螞蟻一樣容易。 齊越搬了長木凳來給李謨坐。李謨坐姿優雅,仿佛與人閑談一樣:“怎么,你還是不肯招嗎?” 木架上綁著的人,有氣無力地說道:“你們找錯人了……我……不認識什么孫淼……” 李謨笑了一下,低頭捋著玉佩上的穗子:“你的養父曾是宮中尚藥局的首席奉御,醫術高明。他幫著先太子妃接生了一個孩子,我只需知道那個孩子的下落,不會為難你。” 立在李謨身后的崔時照心中一驚。難道說的是元太子妃蕭氏的事?他聽父親說過,蕭氏當初行為放浪,與多人私通,懷有身孕,偷偷回了公主府養胎。臨產時,請了孫淼前去接生,卻還是被太子知道,下令殺死那個孩子。 孫淼就偷偷帶著孩子逃離了公主府,金吾衛滿城追捕。后來人們在曲江池中,打撈出孫淼的尸首,說他乃是畏罪自殺。原來他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