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這個女人近來越發麻煩了。李謨對她往日的恩怨情仇一點興趣都沒有,偏偏她盯著的那一家,近來是整個長安城的焦點。圣人前日把他叫進宮,話語里暗示他要收斂一點。他不想在裴延齡的案子還沒了結之前,再有人捅出什么簍子來。 他皺眉道:“你派人去大慈恩寺打聽一下,今日發生何事,再回來稟報。” 齊越領命離去。 李謨回到宴席上,那幾個官員都喝得東倒西歪了,洋相百出。他揮手讓婢女服侍他們到廂房里休息,眼不見為凈。方才的熱鬧一哄而散,堂上顯得格外冷清,空氣里浮動著淡淡的夏日香氣。 他獨自坐著飲酒,誰也不敢來打擾。 片刻之后,齊越派人回來稟報。今日原是李相公的夫人鄭氏拿著李四郎和驪珠郡主的生辰八字到大慈恩寺去問吉兇,卜出了吉卦,大喜而歸。 竟然是吉?李謨冷笑,還以為崔清思有多大的本事,手段也不過爾爾。納吉之后就是納征,兩家互換婚書,律法上驪珠郡主便是李家的人了。就算云南王府謀反被抄家,也跟她無關。李家這是要把她早早地劃入羽翼之下。李絳就如此喜歡這個兒媳么? 他倒很想看看李家到底要做什么了。 * 李家派人來告知納吉的結果,崔氏早從慧能大師那里知道了,也沒有擔心過此事。木誠節臨行之前,已將婚事全權交由她做主。盡管如此,李家納征這一日,她還是把兄長從崔家請了過來。 盧氏怕人手不夠,交代了一雙兒女跟來幫忙。 崔植穿了身官袍,站在院子里,威嚴莊重。堂屋前還擺了矮床,設香爐,水碗和刀子。等巷子里響起鼓樂的聲音,阿常滿面笑容地跑進來:“娘子,來了!” 李家從族中選了兩位有官品在身的青年才俊當正使和副使,手里拿著黃楊木盒子的通婚書,并好幾車彩禮,一律抬進了院子里。左鄰右舍有的就圍在院門前看熱鬧,這本來就是喜事,大家都想跟著沾喜氣的。 只見彩禮有五色彩緞,大堆錦帛,五箱銅錢,三牲六畜,點心瓜果,滿滿當當地擺滿了院子。彩禮下得越重,就代表著夫家重視新媳。這里的街坊鄰居也大都非富即貴,但見到這樣規模的彩禮,還是豎起大拇指,不停地夸贊。 兩家人互相寒暄之后,崔植接過黃楊木盒子,將里面由李絳親筆所書的《通婚書》取出,當眾朗讀。讀完之后,回了一份《答婚書》。交換婚書,收下彩禮,納征便算結束了。 接下來,王府的人招呼李家眾人入席吃酒。 前院十分熱鬧,府中的婢女和仆婦都跑去看了。嘉柔和崔雨容坐在房中,崔雨容說道:“我那位庶姐出嫁時,旁人都說她嫁得好,夫家看重她。可跟你這位郡主的彩禮一比,她估計要哭鼻子了。” 嘉柔前世跟了虞北玄,并沒有過六禮,所以不算明媒正娶。不管虞北玄有多寵愛她,她在長平面前永遠低了一等,始終是少了名分。這輩子李家用如此風光的六禮迎娶她,她更加覺得自己前世荒唐,對李曄更是愧疚。好在一切可以重新來過。 她正跟崔雨容說著話,玉壺跑進來,神秘地說道:“郡主,有人找您。” 她在長安除了崔雨容,沒有其它朋友,怎么會有人找?玉壺拉著她的衣袖,不好意思地對崔雨容笑。崔雨容很豁達地說:“你們去吧,我剛好去找阿兄。” 玉壺高興地道了聲謝,拉著嘉柔到了側門那里。側門對著一條小巷,平日少有人行走。嘉柔疑惑地往門外看了一眼,看到李曄背對著門站著,似乎正在看門外的一顆老槐樹。陽光如細碎的沙子般落在他的臉上,眉眼都暈染出溫柔的光線。 他怎么來了?嘉柔十分吃驚,按照禮數,他們成親之前不能見面了。 她狠狠拍了一下玉壺的手,玉壺在她耳邊說:“李家郎君說了,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一定要當面對郡主說。婢子不敢不從呀。郡主您就快去吧,別讓人家久等了。” 嘉柔在心中嘆了一聲,不愧是她養出來的丫頭,跟她一樣都是看臉的。李曄什么都不用做,只消往那里一站,就把這丫頭收買了。她低頭走到門外,輕聲問道:“你怎么來了?” 門邊還停著一輛不起眼的烏蓬馬車,李曄側頭看她,她今日穿了身鵝黃的石榴花紋齊胸襦裙,胸前系著紫色的宮絳,雪紗帔帛。長發盤成髻,綁著青綠的發帶,點綴著小朵的絹花。整個人十分清麗,溫婉中還帶著點俏皮。 明明是一個喜歡牡丹花的女子,性格也應該是很亮烈的,偏偏又讓人覺出一絲清冷來。 李曄走到她面前,說道:“我有事需離開長安一段時日。怕歸來時,你已經回南詔了,因此雖不合禮制,還是想來見你一面。” 他說得這樣直白,嘉柔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垂著頭,眼睛看向別處。卻無意間看到馬車的簾子,露出奏書的一角。那奏書是地方官向朝廷進奏所用的,她看虞北玄寫過,所以認得那種封皮的花樣。這個人怎么能接觸到奏書?他不是沒有功名在身嗎? 就算他父親是宰相,也不可能把奏書帶回家中。能動用的只有太子和親王這個級別的人。 李曄移動身子,擋住她的視線,無奈地問道:“你在聽我說話嗎?” 嘉柔這才回過神來,抬頭看他。他剛才說了什么她真的沒有聽見,注意力都在奏書上了,便問道:“嗯?你說什么?” 李曄只好重復:“我不在都城的這段日子,你若遇到麻煩,不好跟家里開口,便去這個地方。”他說了一個住處,然后又從脖子上解下一個東西放在她手里,“把這個交給那里的人,他會幫你。” 那個東西還帶著他的體溫,好像是他貼身之物。她的掌心仿佛被燙了一下,連忙推拒:“這我怎么能收。我不會有什么麻煩的……” “拿著吧,以防萬一。”他笑道。她是他的人了,他總要想盡辦法護著她的。而且這個東西對他的意義,格外不一樣,她以后便會知道。算是他收下那條手帕的回禮。 他如此誠心,嘉柔再推辭就矯情了。別的男人東西不能收,他的總該沒事吧……她放進袖子里,應道:“好吧。你要去多久?” 李曄想了想:“少則十天半月,多則兩三個月。我跟家里說好,他們定了婚期便會來府上告知的,不會耽誤正事。” 誰要問他這個……嘉柔幾乎立刻就想走了。李曄卻抓著她的手腕,看她站立難安的樣子,故意不放,而是笑道:“你還有話要跟我說嗎?” 他的手指微涼,虎口和中指的關節有繭。讀書人,怎么虎口會有繭呢?可她沒辦法再細想了,他抓著她的手,腦子里已經亂成一團。 “你,你自己路上小心。”嘉柔匆匆說了一句,就抽回手轉身進去了。 第27章 第二十六章 李曄一直站在門邊,直到嘉柔的背影消失不見了以后,他才轉身。拐角里有個人探出頭,又趕緊收了回去,一陣很輕的腳步聲消失在巷子里。 他淡定地上馬車,鳳簫這才走出來,說道:“郎君,好像是李家的人?” 李曄應了一聲。父親大概很想抓住他的弱點,很想知道驪珠郡主的分量,否則也不會以要他參加科舉入仕和回家住為條件,交換了這場婚事。他掀開簾子,坐在車上,拿起一本奏書,剛才她的眼神分明知道這是什么。故意露給她的破綻,也不知她能想到什么地步。但只要能想著他就好了。 鳳簫駕馬,烏蓬馬車駛出巷子。鳳簫忍不住說道:“郎君真要考科舉入仕?其實只要有廣陵王的推薦,您想……” “這是我家的事,還是不要牽扯廣陵王為好。”李曄說道,“你也不要多嘴,就說我出門散心了。免得他要插手。”父親想試探他,試圖掌控他的人生,成為培植李家這棵大樹的土壤。可他并不想做個任人擺布的傀儡。 他從來就無心官場,也無意為了父親的私心去爭權奪利。追隨廣陵王,只是為了完成恩師的遺愿,盡力保住太子,守護江山。 若舒王為帝,這世道還不知道變成什么樣。如今已經是順他者昌,逆他者亡。若有一日他登頂至尊之位,朝堂將會變成那些阿諛奉承的jian佞小人的天下,再難見光明。 而他和廣陵王,便是為了這縷光明而戰,甚至可以之付出生命。 他可以考科舉,可以入官場,但以后的路怎么走,全憑他自己做主。 * 告別李曄之后,嘉柔往回走,手伸入袖中,將李曄給的東西拿出來看。那是一塊玉石雕刻的印章,只有半截手指大小,底部用隸書刻著一個“泌”字。這是他的表字?一枚普通的印章而已,他為何貼身攜帶? 玉壺捂著嘴笑:“剛才李家郎君給郡主的樣子,十分鄭重,應該是很重要的東西吧?郡主您說,李郎君這么英姿出眾,也沒什么體弱多病的樣子,為何外面要那么傳呢?” 嘉柔握住玉章,沒有說話。這個人仿佛隱藏著許多秘密,從當初突然出現在南詔,到故意造成一種體弱多病的假象,再到今日她無意看到的那些奏書。他就像一本她從沒有看過的書,也許以后要一頁一頁地翻,才能知道書里到底是什么內容。 而他對她越好,她心中越是感到愧疚難安。他沒有因為虞北玄的事而有半分的為難自己,甚至還讓家中風光地cao辦六禮,體貼細致地安排人照顧她。但她害怕自己無法回應他的感情,所以每次見他,幾乎都在本能地逃開。 他太美好了,好得她自慚形穢。她覺得自己配不上他。 她們走上長廊,看到崔氏從前面走過,穿過寶瓶門,似要回自己的院子。嘉柔剛想叫她,卻見崔時照追了過來,對崔氏行禮。 崔氏停步,回頭笑道:“大郎,有什么事嗎?” 崔時照眉心微皺,似乎猶豫了一下,才把一條帕子拿給崔氏。崔氏接過一看,立刻認出了是順娘的針腳。她鎮定地問:“這是何意?” 崔時照斟酌著說道:“這是順娘的婢女硬塞給小侄的,不知是否為姑母的意思?若是姑母之意,我恐怕要拂了您的好意。我說過多次,暫沒有娶妻的打算。順娘年歲尚小,秀外慧中,做妾自然也委屈她了。若不是姑母的意思,還請幫我把這個東西還給她。” “自然不是我的意思。”崔氏仍然笑著,把帕子收起來,“我也是今日才知道她對你有意,你不用將此事放在心上,我會處置的。” “多謝姑母。”崔時照行禮,灑然離去。 等他一走,崔氏就收起笑容,肅容對阿常說道:“你去將順娘叫過來。” 嘉柔看到這一幕,猜到了順娘對崔時照的心意,有些意外。前世順娘應該是嫁給了一個地方節度使做續弦,還頗得寵愛,與崔時照并無交集,所以嘉柔一直沒有多想。可前世,也許阿娘傷心自己的離去,根本沒來長安,順娘也就不可能遇到表兄。 很多事情,已經悄然發生了變化,不再是前世的軌跡。而這些變化勢必會產生截然不同的結果。 她拉著玉壺,往崔氏的住處走去,玉壺問道:“郡主,我們要干什么呀?” 嘉柔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拉著玉壺到東面的墻邊蹲下來,不過一會兒,順娘便進去了。她還不知發生了什么事,面帶笑容:“母親,您喚我何事?” 崔氏正襟危坐,問道:“那日在崔家的宴席上,我要你注意的那幾戶人家,你可有中意的?若有尚且不錯的,你說來給我聽聽。” 順娘的笑容斂住:“那日突生變故,我,我沒注意……” “是沒注意,還是根本不想?”崔氏將帕子拿出來,拍在身前的案上,“你竟然對大郎存了愛慕的心思,還私贈帕子給他。他若是把這件事說出去,你的閨譽就毀了,你可知道?” 順娘的臉色一下變得煞白,跪在地上。她怎么都沒有想到,崔時照為了拒絕她,竟然會將帕子交給崔氏。她覺得難堪,羞憤,緊緊地咬著嘴唇。她喜歡他,難道錯了嗎? “你自己好好想想,以你庶出的身份,兄長是不可能同意你給大郎做妻的。你若甘愿去做妾,就枉費了你姨娘和我的一番苦心。我把你帶來長安,費心指點你,你卻做出這樣的事情,真是讓人失望透頂。”崔氏搖頭說道。 “母親,母親我知道錯了……”順娘跪挪了幾步,眼眶發紅,“我只是喜歡他,真的很喜歡他……” 阿常氣不打一處來,說話也沒有崔氏那么克制:“三娘子,容我說句逾越身份的話。憑您一句喜歡,便可以嫁給大郎君了嗎?您有這樣的心思可不是一兩日了,總要認清自己的身份。這都城里喜歡大郎君的娘子不知有多少,可也沒見別家的娘子做出這樣出格的事來。您以后還想不想嫁人了?” 順娘身子微微發抖,只覺得這番話字字扎在她的心頭。因為身份她要忍氣吞聲十幾年,做個沒名沒姓的庶女。因為身份,她處處不能越過木嘉柔,甚至都不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人! 同樣是云南王的女兒,木嘉柔可以風風光光地嫁給李家的嫡子,而崔氏給卻要她在那破名冊的歪瓜梨棗中挑夫婿,憑什么! 她緊緊地握著拳頭,眼淚洶涌地落下。心里的口子被越撕越大,直到猶如一頭猛獸一樣吞噬了她。她不要這樣的人生,這樣被人踐踏的,毫無尊嚴的日子,她真的過夠了。 崔氏看了阿常一眼,嫌她說話太重了。再怎么說,也是一個十三歲的姑娘,誰沒有少女懷.春的時候。昭昭之前,何嘗沒有做錯過。 “你起來吧。今日的事就當做一個教訓,我也不追究了。你回去好好思過。”崔氏說道。 順娘從地上起身,肩膀還在一抽一抽的,哭得厲害,行禮之后就跑出去了。崔氏這才對阿常說:“一個小姑娘罷了,你又何必說重話。她臉皮薄,還不知道怎么鉆牛角尖。” “我就是為了斷她的念想,看不慣她那副姨娘的作態。仗著自己繡工出色,到處給人繡東西,之前我見世子用她繡的帕子,就沒說什么。這次竟然又給了大郎君。虧得您還一直帶她在身邊,悉心教導她。我看她跟著她那位姨娘,也上不了臺面。” 門外墻下,嘉柔聽阿常這么說,也覺得面紅耳赤,十分慚愧。她之前做的那些荒唐事,可比順娘嚴重多了。只不過因為她是阿娘的女兒,阿常才沒這么教訓她。 “走吧。”她輕聲對玉壺說道。 兩個人貓著腰,剛往前挪了幾步,頭頂的光線就被一個身影遮住了。阿常站在她們面前,臉上笑盈盈的:“小娘子聽夠了嗎?外頭天氣這么熱,進去喝杯水吧。” 嘉柔站起來,跟著阿常走入屋中。崔氏端著杯子,好笑道:“在長廊那里就看見你了。你這點小把戲,還敢在我面前賣弄。你不是跟二娘在自己屋里嗎,怎么到這里來了。” 嘉柔當然不會說她剛去見過李曄,便說道:“表姐說要去找表兄,我一個人呆在屋中悶得慌,就出來走走。前院的事可是結束了?” 崔氏點了點頭,又語重心長地說:“昭昭,你現在已經算是李家的媳婦了,一言一行都要注意名聲,不能再胡鬧任性。這段時日,你就好好地繡嫁衣,磨煉自己的女紅吧。” 嘉柔一聽要繡嫁衣就頭疼,總算明白阿弟看到書時的心情。她滿口應下,又問道:“阿娘,阿耶可有消息來?”南詔的事情應該很快就有結果,她現在關心的是,會不會與前世一樣。臨行之前,她提醒過阿耶,但阿耶想必不會太把她這個小姑娘的話當一回事。 “還沒有。不過有你伯父從旁幫忙,應該還能壓制得住。你可是想家了?” 她是想家了,不喜歡留在長安。這里畢竟是她喪命的地方,前世最后的那個場景,她還會常常夢到,然后滿頭大汗地醒過來。元和帝的冷酷,宦官嘲諷的語氣以及冰冷的春雨,都變成了她揮之不去的夢魘。 * 順娘哭著跑回來,趴在床上。她覺得很丟臉,心里蔓延出恨意,四處尋找柳氏給她的那個錦囊。看來憑她的力量,已經無法得到自己想要的,她像握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樣,寄希望于那個錦囊。 春桃走到她身后:“娘子在找什么,要婢子幫忙嗎?” 順娘手中停了一下,坐在床上看著春桃。春桃被她看得心慌:“您這樣看著婢子做什么?” 剛才阿常說的話里有一句,說她有這樣的心思也不是一兩日了。阿常如何知道她的心思?順娘立刻想到了身邊的婢女和仆婦都是崔氏的人,是無法信任的。虧她還大意地將春桃視為心腹,恐怕一言一行都被泄露到崔氏那里了。 她搖了搖頭:“我以為那對母親賞的碧珠耳環不見了,現在想起來,應該收在匣子里。你去幫我倒點冰飲來,我有點口渴了。” 春桃領命離去,順娘這才記起錦囊被她收在枕套里,拿出來拆開,里面好像是一個地點,在東市附近。看來她要去一趟,看看到底有什么玄機。 第二日,順娘主動約嘉柔一起去東市買布。陽苴咩城雖然也有布莊,但款式質地肯定都不如長安的好。嘉柔想想也是,她也不是能在家里閑得住的人,便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