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順娘打了個寒顫。她年紀小,沒想那么多:“是女兒莽撞了。” 柳氏摸著順娘的肩膀:“你要記住,我們出身卑微,爭不來你父親的寵愛,更不是王妃的對手。倒不如為你自己爭一門好親事,那才是最重要的。” 順娘悵然說道:“女兒明白。我只是替李家不值。為何郡主有這么好的歸宿,卻不懂得珍惜?” 柳氏將順娘摟到懷里:“這世上的人大抵如此。擁有什么,便覺得理所應當。不過你也不用太羨慕,我聽一個從長安來的姐妹說,這樁婚事,其實也沒有表面看起來那么風光。” 順娘抬頭看柳氏:“怎么說?” “長安那些世家大族,最看重門第出身。郡主許婚的是個續(xù)弦的兒子,身份上本來就低人一等。而且那位郎君好像體弱多病,沒有功名在身。云南王在南詔風光,可到了長安那種地方,倒不見得多招人待見,嫁過去有她好受的。” “可再怎么說,那也是名門的兒媳,我羨慕都羨慕不來的。”順娘訕訕地說,“而我大抵只能在南詔的那些氏族里面挑一個庶子嫁了。” 柳氏說道:“我的傻女兒,等到郡主出嫁,你就是云南王唯一的女兒。只要王妃肯抬舉,也能挑個不錯的人家,嫡子也是可能的。妾不如衣,哪怕門第差一些,只要能做正妻就好。” 順娘嘴上應了,心里卻不以為然。像南詔這樣的小地方,就算是氏族,卻各個都透著股小門小戶的寒酸和淺薄,像今日路上遇見的那個田夫人。 她只要想到日后嫁進這樣的人家,整日為著雞毛蒜皮的事情跟婆婆爭斗,還要陪伴一個走馬斗雞的夫君,就覺得毫無盼頭。 她自小便聽阿娘說長安,“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那些人才是她心中真正的向往。 妻不妻的有什么關系?只要是她真心喜歡的人,她也會千方百計奪取他的心。 她總渴望飛到更廣闊的天地中去。 * 玉壺被安置在嘉柔的禪房休息。她只是被打昏了,傷勢并不嚴重。 嘉柔和阿常一道去見崔氏,崔氏聽完阿常所述,也很吃驚:“他竟然追到這里來了?” 阿常說道:“是啊!那人膽子也太大了,當我們南詔是什么地方,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當時偏殿外有不少人,我怕人多口雜,因而不敢聲張。” “你做得對。” 虞北玄身為一方節(jié)度使,竟愿意為了嘉柔留在南詔這么久,這是崔氏沒有想到的。如今整個江淮局勢都要仰賴他,天底下想殺他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張揚出去,只會給嘉柔帶來危險。 崔氏吩咐阿常:“讓府兵在外面加強巡邏。再告訴寺中僧人,說府里不小心丟了只貓,讓他們幫忙找一找。” 崇圣寺有很多禁地,王府的人不方便到處走動。用找貓為借口,也能讓他們將寺廟的邊角都搜一遍,確保不會再有人藏匿。 阿常出去以后,崔氏坐在嘉柔身邊,仔細查看她脖子上劃出的傷口,取了藥箱過來。 傷口倒是不深,上完藥后,只留下一道淺淺的,猶如紅線般的痕跡。 “阿娘,不用纏紗布。我回去換身衣裳,遮住傷口就好了。”嘉柔輕聲說道。傷口太明顯了,反而惹人非議 “你去吧。”崔氏知道嘉柔不愿多說,也沒追問。若說之前,崔氏對她放下虞北玄還有些將信將疑,今日她這般激烈反抗,也沒跟虞北玄走,看來真的下定決心要與之結束了。 嘉柔回到自己的禪房,玉壺已經(jīng)醒了,正坐在炕床上發(fā)呆。嘉柔走過去問道:“你還有哪里不舒服?” 玉壺回過神,急道:“郡主,您沒事吧?婢子好像看到……” 嘉柔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輕聲道:“沒事了,那個人已經(jīng)離開,應該不會再回來。” 若她所記不差,朝廷很快就會下旨讓虞北玄去山南東道平亂。雖然虞北玄沒能如愿拿到那邊的地盤,但長平郡主會下嫁給他。 長平郡主的身世也挺可憐的。很小的時候,父親和幾個兄長皆戰(zhàn)死沙場,母親也殉情了。太后不忍,將她接到宮中撫養(yǎng)長大,倒是與廣陵王的感情很深厚。 而廣陵王就是日后的元和帝,下旨將她在東市車裂的那個人。 其實她跟長平是兩個傻女人,為了一個根本不愛自己的男人,斗了那么多年,最后又都丟掉性命。 這一世沒有自己,希望她也能求仁得仁。 只是嘉柔沒看到上輩子的結局,到底是元和帝勝了,還是虞北玄勝了。 下午,拜過家廟,崔氏便帶著王府眾人回去。 慧能方丈親自出來相送。他須發(fā)皆白,眉長如絲絳,穿著緋色的七條衣,背略微岣嶁。慧能是得道高僧,曾被天子請到宮中弘法,奉為圣僧。都說他上知天文,下曉地理,精通佛法和醫(yī)術,傳得很神。 在嘉柔看來也就是個普通的老和尚,并沒有三頭六臂。 “阿彌陀佛,請王妃借一步說話。”慧能對崔氏執(zhí)禮道。 崔氏跟著慧能走到墻根之下,院內(nèi)的桃樹,枝葉伸展出來,枝頭結著鮮嫩碩大的桃子。 崔氏摘下帷帽:“大師有話不妨直說。” 慧能俯身行禮,然后說道:“今日讓王妃和郡主受驚了。院中西墻有一個廢棄的水道,平日無人注意,大概貓兒是從那里進出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堵上了。以后不會再發(fā)生此事。” 崔氏知道慧能意有所指,回禮道:“多謝大師。” 慧能搖了搖頭,又問:“據(jù)貧僧所知,郡主可是有一樁打小定下的婚事?” “是。大師為何提起這個?” 慧能繼續(xù)說道:“貧僧乃出家之人,本不該多過問凡塵俗事。但今日得見王妃,也算緣分,順道告知一事。當年大王曾拿著郡主與那位郎君的生辰八字,來詢問貧僧,貧僧算出他們是天作之合,大王高興離去。” 崔氏愣住,沒想到木誠節(jié)竟然還幫嘉柔算過姻緣,還以為他不信這些的。慧能是得道高僧,他算的應該不會錯。 “大師告知此事,不勝感激。”崔氏想了想,又說道,“只是我聽說那位郎君體弱,怕他命不長久……還請大師指點。” “阿彌陀佛。人的壽數(shù)自有天定,這個貧僧不敢妄言。王妃慢走。”慧能說完,帶著僧眾返回寺里去了。 崇圣寺的山門緩緩關閉,僧人自掃臺階,崔氏還站在原地。她是信佛的,也相信姻緣天注定。 “阿娘,天色不早,我們該回去了。”嘉柔出聲提醒道。 崔氏這才重新將帷帽戴上,吩咐眾人啟程。 王府眾人走走停停,快黃昏之時,才到達城門。府兵乘一騎飛馳而來,停在崔氏和嘉柔面前,下馬行禮:“王妃,郡主,世子已經(jīng)回城了。” 崔氏和嘉柔皆是一喜,嘉柔連忙傾身問道:“世子現(xiàn)在何處?” 府兵面露難色,支吾半天才說道:“世子在府里呆不住,去北市買東西。不恰遇到田家郎君,起了點爭執(zhí)……小的是回去搬救兵的。” 木景清和田德成是結過梁子的,嘉柔對崔氏說道:“阿娘,我?guī)诉^去看看。” “千萬要小心。”崔氏叮囑道,“二郎性子沖動,你不可與他一般胡鬧惹事。” “我曉得。”嘉柔迅速點了三十個府兵,向北市飛奔而去。 陽苴咩城仿長安之制,城中布局規(guī)整,市坊分離。商鋪都集中在南北二市。北市多是外來的客商,交易馬匹,絲綢,陶瓷和茶葉等大宗買賣,午時開市,黃昏閉市。 此刻,本到了要閉市的時辰,百姓卻還圍在市前看熱鬧。 人群分成兩撥,一撥人多勢眾。領頭的男子生得虎背熊腰,冷笑道:“臭小子,你總算回來了。去年你擊我那一掌,今日我定要連本帶利地討回來!” 站在他對面的少年,五官俊秀,皮膚有些黑,個頭很高。他挽起袖子,雙手叉腰:“田德成,本世子一回城你就找事。你眼睛長在本世子身上啊。別廢話了,一起上!” 田德成恨得咬牙切齒,對身后的隨從說道:“還等什么?替我好好招呼世子!” 一群人張牙舞爪地沖上前,各個面露兇相。 雙方正要動手,嘉柔及時趕到,大聲喝道:“木景清,你給我住手!” 第7章 第六章 田德成看見一匹棗紅色的駿馬疾馳而來,馬背上穿著男裝的少女,玉骨冰肌,容顏仿佛含著朝露的桃花,美麗卻不顯纖弱。他下意識地咽了口口水,眼睛直直地盯著她看。 嘉柔停在木景清的面前,翻身下馬。 木景清高興地喊了聲:“阿姐!你來得正好,田德成聚眾鬧事……” “你閉嘴!”嘉柔用力敲他的頭,木景清抱頭痛叫一聲:“干嘛打我!” 嘉柔心中諸般情緒翻涌,手心的感覺是真實的,這小子好好地站在她面前。 這輩子只是一年不見,可在她前世的記憶里,他已經(jīng)在與吐蕃的戰(zhàn)役里死了三年。 她很想上前去用力抱抱他,但估計會把他嚇壞,還是作罷。 嘉柔平復下情緒,走到田德成的面前,說道:“田少主,不知我阿弟何處得罪了你,需要這么興師動眾的?” 田德成咧嘴笑道:“都是誤會!嘉柔,我們好久不見了。” 他看木景清不順眼,卻很喜歡嘉柔。 小時候嘉柔在王府里蕩秋千,粉雕玉砌的小人兒,笑聲像銀鈴一般悅耳,所有人都搶著跟她玩。可嘉柔一直就不喜歡他,大概嫌他長得不好看。 但他并不在意,還是喜歡她,并立誓要娶她。 嘉柔背著手:“我阿弟年紀小不懂事,若他有錯,我代他賠個不是。但如果你蓄意挑釁,我云南王府也不是好欺負的!” 她話音剛落,帶來的幾十個府兵沖便過來,護在他們身前。 田德成倒不怕這些府兵,只是不想惹心上人生氣,說道:“嘉柔,我沒惡意,只是看到世子,跟他打聲招呼而已。” 木景清嫌棄地瞥了他一眼,在阿姐來之前還一副要把自己生吞活剝的模樣。變得倒是快。 “既然如此,還請你把人帶走。”嘉柔說道。 田德成二話不說地讓自己的爪牙滾蛋,原本還想跟嘉柔再說幾句,嘉柔卻沒耐心理他,拉著木景清走了。 眼看著一場干戈化為玉帛,再無熱鬧可看。恰好閉市的鼓聲響,百姓們也各自回家了。 木景清被嘉柔一把揪住耳朵。 “痛痛痛!你輕點啊!”木景清慘叫,“大庭廣眾,我堂堂世子很丟臉的啊!” “知道丟臉還惹是生非?”嘉柔沒好氣地說道。 “是田德成先找上我的!阿姐,你這么兇,以后那位李家姐夫嫌棄你怎么辦!” “要你管?我連他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都不知道,沒嫌棄他就不錯了!” 姐弟倆爭執(zhí)著走到馬旁,嘉柔翻身上去,感覺有道目光一直追隨著自己,舉目四望。 “阿姐,怎么了?”木景清一邊揉耳朵一邊問。 “沒什么,阿娘在家等著你,快走吧。”嘉柔調(diào)轉(zhuǎn)馬頭,并未多在意。 北市旁的酒樓不高,旗招飛揚。二樓的窗戶洞開,似乎是間雅室。年輕的男子端坐于塌上,收回目光,低頭飲茶。 坐在他對面的中年男人,心中再次感慨:廣陵王身邊的第一謀士,竟然這么年輕,說出去誰會相信? 中年男人是廣陵王府的長史王毅,老實本分,在人才濟濟的廣陵王府不值一提。倒是眼前這位玉衡先生卻大有來頭,乃是白石山人的嫡傳弟子。 白石山人是帝國的傳奇。少時便名揚天下,歷經(jīng)三朝君王,多次挽救國家于危難之中,更為平定那場大亂立下汗馬功勞。他侍奉過明孝皇帝,是先帝的老師,擁立當今天子登基,幾乎能左右每一朝儲君的廢立,權逾宰相。 后來他厭倦政斗,加上年事已高,索性歸隱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