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崔氏笑著搖了搖頭:“不曾后悔。有你和二郎,阿娘就知足了。” 嘉柔聽完,若有所思。 這世上因一紙婚書而走在一起的夫妻,最后不是都變成怨偶。 反而那些以為得到真愛的,未必能相守到老。 * 陽苴咩城地勢較高,四面有高山阻擋,氣候四季如春,晝夜溫差反倒很大。進入雨季之后,這幾日都陰雨連綿的,難見太陽,嘉柔只能呆在屋子里。 木誠節(jié)只在王府呆了幾日,又得返回劍川城坐鎮(zhèn)。 嘉柔記得前世離家不久,李家便來退了婚書,并沒有刻意為難。她一直認為阿耶是好面子,才對外宣布與她斷絕關系。可現(xiàn)在想來,若他早知虞北玄的狼子野心,這么做也是為了保全王府上下,趁早與之劃清界限。 他是個很有原則的人,卻肯將南詔一成的鹽鐵交給虞北玄,只是為了她的幸福。 可她卻一無所知,還在心里埋怨了他很多年。 雨越下越大,她坐在靠窗的塌上出神。 屋檐前雨落成簾,雨打在屋頂?shù)奶胀呱希懭缏渲椤K挥傻赜浧鹎笆雷詈螅L安的那場綿綿春雨,無聲無息,卻冰冷入骨。 上輩子,她就去過兩次長安,都是不好的回憶。 玉壺拿了封信進來,猶豫不決。這已經(jīng)是連日來的第五封了,信封上無署名,可“木嘉柔”三個字寫得飛揚遒勁,顯然出自男人之手。 “郡主,這信在老地方……” 嘉柔抬頭看了一眼,冷漠地說:“我不看,燒掉吧。” 玉壺嘆了口氣,依言照做。 嘉柔看著銅盆里伸出火舌,瞬間將信封吞沒成灰,手拿起案幾上的茶碗,漠然地喝了一口。 這茶碗里頭裝的不是茶,而是用稻米釀的酒。她的酒量是后來陪著虞北玄硬生生練出來的,現(xiàn)在還不行,一喝就會上頭。 但她喜歡這個感覺,因為微醺后可以好眠,不用再想那些前塵往事。 第4章 第三章 晚間沐浴完畢,崔氏披上一件薄綢的大袖衫,坐于妝臺前,由兩個陪嫁婢女伺候著烘干頭發(fā)。這些年王府又添了不少婢女仆婦,可崔氏還是習慣自己帶來的人近身伺候。 她打開妝臺上的鎏金鸚鵡蓮瓣銀盒,沾了芙蓉白的香粉拍在身上。阿常拿著封信走進來,高興道:“娘子,快看看,長安家中來信了。” 崔氏把撲子放下,接過信看了起來。看到最后,她的面色卻漸漸凝重。 阿常跪在背后,拿銀篦為她梳發(fā),隨口問道:“信上說什么了?” 崔氏將信折起:“兄長即將要出任浙西節(jié)度使,阿娘的壽辰會辦得隆重些。” 時下雖然有很多與朝廷相抗的藩鎮(zhèn),但也有服從管制的“順地”,譬如經(jīng)濟最為發(fā)達的江南地區(qū)。很多宰相都是外放任順地的節(jié)度使,四年任滿后,提拔入朝中為相。崔氏的兄長崔植原本是戶部侍郎,此番也算是升官了,而且前程大好。 “崔公燒尾之喜,這可是大好事啊,娘子怎么看起來不高興呢?”阿常看著銅鏡中的崔氏,疑惑地問道。 崔氏將信放在妝臺上,讓屋中的婢女都退下去,對阿常說:“兄長在信中提到,李家四郎似乎身子不大好,這些年鮮少露面,只獨居在驪山的別莊養(yǎng)病。” 阿常的手猛地停住:“那,那小娘子嫁給他,不會有什么問題吧?我記得李家的大郎和二郎都在朝為官,他就一點功名都沒有?” 崔氏搖了搖頭:“那兩名郎君的生母是郭氏,出身何等顯赫,郭家自然會為他們籌謀。李四郎的母親只是續(xù)弦,身份遠不如原配夫人,他自己又體弱多病,如何能有功名?” “這可委屈我們小娘子了呀。”阿常皺眉,壓低聲音,“都說李家顯赫,沒想到也有個不爭氣的。早知如此,還不如讓小娘子跟那個虞北玄走。” 崔氏看了她一眼,從地上起身:“你說的是氣話。虞北玄別有所圖,昭昭若跟他在一起,日子會好過嗎?如今朝中局勢變幻莫測,人人都想著明哲保身。我倒覺得有無功名不要緊,關鍵看人品家世。” 阿常扶著崔氏坐在床邊,放下帳子:“倒也是。李家是棵大樹,朝中再怎么變,都是不容易倒的。老夫人不是過壽嗎?不如咱們回趟長安。李家若是故意欺瞞,這樁婚事順便退了也罷。” 崔氏沉聲道:“此事容我再想想。柳氏那邊,可還算安分?” “她那樣的身份,怎么敢放肆?每日就帶著小娘子在住處做做針線。不過大王在的那幾日,也沒睡在她那里。只去看過小郎君兩次,都是獨宿書房。”阿常小心地看崔氏的神色。 崔氏躺在床上:“明日你給她們送些絹帛過去,再叫繡娘給她們做幾身新衣裳。等柳氏出了月子,還要帶她們?nèi)コ缡ニ碌募覐R上香,得穿得體面些。” 阿常急道:“娘子,別宅妾和妾生女,哪里值得那些好東西?您還要帶她們?nèi)ゼ覐R?若不是柳氏趁您懷世子的時候,趁機勾搭了大王,您跟大王也不至于鬧成如今這樣……” 崔氏閉上眼睛,淡淡地說:“那件事,是我跟大王之前的問題。何況她到底給大王生了兒子,現(xiàn)在也搬進王府認作姨娘,她的兒子女兒上族譜是早晚的事。我好生待她們,她們?nèi)舨恢卸鳎綍r再趕出去也不遲。” 阿常原以為娘子獨掌王府多年,驟然冒出來一個妾,不知道怎么應付。沒想到娘子心里清楚著呢。 崔氏似是知道她所想,淡淡地笑了一下:“父親當年也是妻妾成群,我在母親那里耳濡目染,多少還是知道一些的。你放心吧。” 長安城里,大凡有身份地位的男人,哪個不是三妻四妾,這些崔氏從小都看慣了。可真到了自己身上,還是無法釋懷。 等柳氏出了月子,王府浩浩蕩蕩一行人,出發(fā)前往崇圣寺。 崇圣寺東臨洱水,西靠蒼山。有三閣九殿,房屋八百多間,佛一萬余尊,是聞名天下的寶剎。寺中高聳三塔,可覽蒼山洱水之勝景。寺內(nèi)的建極大鐘,鐘聲可傳八十余里,有聲震佛國一說。 王府的隊伍綿延于道路上,百姓避讓于道旁,議論紛紛。 在絲綢與黃金等價的南詔,尋常百姓,皆穿著粗布麻衣。而王府出行皆是美婢,且衣飾華美,寶馬香車,自成一道風景。 大隊府兵在前面開路,崔氏穿對襟繪花襦,紅綢暗紋長裙,頭戴帷帽,騎在馬上,由一名昆侖奴在前面牽馬。 嘉柔也騎馬,穿著圓領缺骻炮,頭戴胡帽,腰間束著蹀躞帶,垂掛革囊和小刀等物,腳上穿一雙軟底鏤空錦靴,整個人顯得硬朗英氣。 數(shù)十仆婦和侍女緊隨其后,接著是一輛雙輪馬車。 馬車內(nèi)坐著柳氏和順娘,泥土路顛簸得厲害,柳氏實在受不住,又一次叫停,伏在窗邊向外嘔吐。 “阿娘,您沒事吧?”順娘抬手給柳氏拍背。她們住在別宅的時候,很少出門,又不會騎馬。城中到寺里大概是一個時辰,坐不慣馬車,的確受罪。 嘉柔受崔氏吩咐,過來查看:“阿娘要我來問問,你們需要休息一下么?” 柳氏一邊用帕子擦嘴,一邊擺手微笑:“不用了,不敢耽擱王妃和郡主的行程,還是繼續(xù)走吧。” 嘉柔心想這柳氏倒也懂點分寸,立刻調(diào)轉(zhuǎn)馬頭離去。 順娘看向窗外,心里無端生出許多羨慕。嘉柔所騎的馬匹是官養(yǎng)馬,體形膘壯,鬃毛整齊,還配上了玉轡金鞍。馬鞍上鑲嵌著各色寶石,碧彩流光,整匹馬高貴俊美,威風凜凜。 同是云南王的女兒,木嘉柔生來便擁有這世上最好的一切,南詔百姓更是只識驪珠郡主,而她竟連個大名都沒有。 柳氏看到順娘的目光,握著她的手腕告誡:“順娘,別露出那樣的眼神,人的出身是羨慕不來的。在你微不足道的時候,所有的欲望都得掩藏起來,否則就會變成危險,明白么?” 這些話,順娘從小聽過無數(shù)遍,早已倒背如流。但她不甘心永遠只做一朵開在墻角的野花。憑什么,她就不能開給旁人欣賞? 此時,馬車陡然一停,母女倆身體前傾,險些撞在一起,不知前頭發(fā)生了何事。 大道上停著一隊人馬,陣仗也不小,擋住了去路。府兵跑來稟告嘉柔:“王妃,郡主,前面是田家的私兵,他們說天氣太熱,田夫人停下來休息,不肯讓我們先過去。” 氏族之中就數(shù)田氏的氣焰最為囂張,他們富庶且兵力雄厚,有首童謠,傳唱田氏一族富得流油,連茅廁外頭都站著盛裝的美婢伺候。 “阿娘,您在這里稍候,我過去看看。”嘉柔對崔氏說道。 田夫人坐在樹下的胡床上,幾個婢女正給她扇風,還遞水囊過去。她生得豐腴,帷帽上的皂紗分開,面若圓盤。 嘉柔下馬,田氏的私兵立刻圍上來。玉壺喝道:“睜開你們的眼睛看清楚,這可是驪珠郡主!” 田夫人早就看到嘉柔了,故意裝作沒看見,這才笑道:“郡主來了,你們還不讓開?”私兵們這才退開。 嘉柔走到田夫人的面前,盡量客氣地說道:“田夫人,今日我們在崇圣寺有場法事,路上耽擱不得。還請你們讓開。” 田夫人捏著水囊,輕聲笑道:“郡主,我這腿腳實在不好,并非故意擋道。說起來,前些日子我好像見你與一名男子在南市同游,狀似親密……莫不是李家那位郎君到南詔來了?” “田夫人看錯了。”嘉柔斬釘截鐵地說道,“若是敘舊,還請改日,我阿娘還在等著。” 田夫人笑容微斂。從前見到嘉柔,她總是沒心沒肺地叫著“阿嬸”,口無遮攔,很容易就套出話來。如今目光沉靜冰冷,仿佛換了個人。 驪珠郡主早有婚約,是整個南詔都知道的事情。但只要人沒嫁過去,再鬧出些風言風語叫那長安的高門大戶知道,只怕婚事也未必會順利。 烈日炎炎,嘉柔沒耐心跟田夫人耗下去,皺眉問道:“夫人可是不想讓?” 田夫人見她好像真的生氣了,忙扶著婢女從胡床上站起來:“我哪里敢阻王府的車馬,都是手底下的人不懂事,這就叫他們讓開。” 嘉柔目的達到,正要往回走,忽然一匹沒有配鞍的高頭大馬直直地朝樹下狂奔過來,撞開了好幾個私兵。 田夫人花容失色,叫道:“快,快攔住那個畜生!”可婢女驚慌地四處逃散,根本無人敢去阻擋。 嘉柔卻走上前,抽出腰上的牛皮鞭子,重重地往馬前的地面上抽去,發(fā)出“啪”的一聲巨響。 馬兒再度受驚,抬起前蹄長嘶,又轉(zhuǎn)了一個方向。嘉柔趁機躍上馬背,一邊勒著韁繩,一邊撫摸馬的頸部,慢慢讓它平靜下來。 眾人驚怔地看著馬上的少女,無不為她的膽識所震。田夫人緩過神來,氣得要殺了這匹馬。私兵跑到她身邊勸說,這馬是大郎君花高價買來的,殺了估計郎君會不高興,田夫人這才作罷。 田夫人又要謝嘉柔,嘉柔只將馬還給田家便離開了。 玉壺跑到嘉柔的身邊,摸著心口:“郡主,那么兇的馬,您怎么就不怕?其實讓它嚇嚇田夫人也好!讓她那么囂張!” 嘉柔原本沒想那許多,馬沖來的時候,幾乎本能就上去了。馴馬的本事,還是上輩子虞北玄手把手教的。他還笑話她笨,膽子小,總躲在他懷里亂叫,但也沒讓她栽過跟頭。 原來有些刻在骨子里的東西,就算努力去忘,還是會時不時地冒出來。 田夫人很快讓道,等王府一行人過去以后,百姓也在議論聲中散去了。 路邊不知何時停了輛馬車。馬車的竹簾輕輕放下,車轅上坐著一個丹鳳眼,氣質(zhì)清冷的男子。他低頭道:“郎君,我……” 原本只是想嚇嚇那個田夫人的,誰讓她擋著路了。 “沒事,走吧。”車里傳出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如漱玉鳳鳴般。風掀動竹簾,露出里面柔軟的地氈,一鼎銀鎏金三足香爐和一截皂色袍角。 袍子上垂放的手,手指修長,骨節(jié)分明,指尖泛著淺淺的粉。 “是。”男子駕馬,馬車緩緩向前駛?cè)ィ瑩P起一陣輕塵。 第5章 第四章 快晌午的時候,王府一行人終于到達崇圣寺,分別下馬下車。 柳氏吐了一路,面如白紙,但一下車,還是被崇圣寺的恢弘所震懾。山門旁靜靜地屹立著兩尊金剛護法神,寶相莊嚴。道旁的古柏森然聳立,枝葉隱天蔽日。除了誦經(jīng)聲,沒有雜響,有一種超然世外的靜謐。 家廟在后山,僧眾正在準備,迎客僧先帶女眷到禪房休息。 這處院子被寺里面單獨辟出來,環(huán)境清幽。府兵都守在外圍,婢女和仆婦則守在院子門口。院里的花圃栽了不少紫陽花,或淺紫或淡粉的花朵簇成團,掛在叢叢翠葉之上,煞是好看。 崔氏在禪房中看經(jīng)書,嘉柔坐在旁邊發(fā)呆。崔氏看了看她,說道:“昭昭,你若是嫌悶,不如和玉壺去后山看看家廟那邊準備得如何了。” 崔氏以前總覺得她太過活潑,還是穩(wěn)重點好。現(xiàn)在又怪木誠節(jié)那巴掌打得太重,硬是讓她轉(zhuǎn)了個性子。有時自己這個做娘的,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嘉柔依著崔氏的吩咐,帶著玉壺走出院子。她對崇圣寺再熟悉不過,不像順娘來的時候,興奮地四處張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