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第99章 換藥 太平的話說來簡單, 聽到天后耳中,卻又別是一番滋味。 眼下戰火四起,邊境不穩, 大唐江山亟需要一位可以力挽狂瀾的得力將才。 但現在已經不是人才輩出的貞觀年間了, 沒有那么多能人將才可委以重任,放眼望去,數得出名字的良將之中, 薛仁貴正流放象州,尚且是戴罪之身,裴行儉又忙于應付吐蕃, 實在分身乏術。 而最令突厥聞風喪膽的不敗戰神劉仁軌,偏偏又是天朝的中流砥柱, 自己最大的政治敵人。 好不容易給了武三思一個錘煉自己的機會,卻也沒見他有多少出息,一次小小的討逆平叛, 都要靠李璟在背后謀劃定軍,才能一戰告捷。 滿朝武將之中, 不是扶不起的庸才,就是太子與周王的麾下,讓她如何高興得起來? “可母親難道忘記了嗎?不止討逆將軍是您的侄兒, 璟兒也是您的侄孫呀。”太平歪一歪頭, 笑靨輕輕綻開, “母親讓璟兒作為副帥派遣到渝州, 不正是為了看一看他的才能嗎?” 天后沉吟片刻, 并不作答。 的確,根據裴源的回報,此番渝州討逆大捷的主要功臣是她有意安插在武三思身邊的李璟,這個年僅十四的少年已經表現出了異于同齡人的才華和沉穩內斂的氣度,想來不出幾年,也能在朝堂上看到他的身影了。 可李璟也姓李,身上流著李唐皇室的血液。 而他的母親姓蕭,和他的祖母一樣,同出于那個屹立上百年而不倒的蘭陵貴族。 穿堂入室的夜風撩動起幽暗的燭火,將母女二人的身影曳成長長兩道交纏的黑綢。 見她半響不語,太平才大著膽子道:“女兒聽說,掖庭中有一名才女,叫做上官婉兒,頗有文采,深得母親的贊賞。” 天后點點頭:“我正有讓她掌管宮中詔命的想法。” 話一出口,已經讀懂了女兒替李璟爭取功名的小小心思。 “你呀。”不由伸出手在女兒光潔的額頭輕輕一點,“不好好念《女則》,成天就知道管這些不著邊的。” 太平揉著額頭,順勢就要撲進她的懷里撒嬌:“既然您能容得下上官儀的孫女,為什么就不能容得下蕭氏的后人呢?” 天后一手攬著已經越發長大的女兒,一手拈起另一本奏章:“那不一樣,婉兒……到底是女子。” 太平蹭地從她懷里站起來,叉著腰,笑意盈盈地望著天后,仿佛一只終于抓住老鼠的小貓,急于要炫耀自己的戰利品。 “可是,母親您也是女子呀。” 天后微微一滯,幾乎被她一句話噎得回不了嘴。 也不容她反駁,面前堆積成山的奏章就是鐵證。 既然她這個女子可以做圣上做的事情,那么又怎么能覺得女子就一定遜于男呢?既然她能容得下上官婉兒,就更應該容得下一手培植出來的李璟。 自己這個聰明伶俐的女兒是挖了個坑,就等著她往里頭跳呢。 “好了,鬧來鬧去,是要給你的小侄兒討功名呢!”天后將她拉到自己的懷抱之中,輕輕撫過她如絲的長發,聲音越發柔軟,“既然是咱們太平都看得起的人,母親當然不會虧待了他。” “還有一件事情,女兒想求母親答應。” 天后一寸一寸梳著太平逶迤于胸前的情絲,許久沒有和女兒如此親近,倒讓她本來低沉的心情變得不錯起來:“想是看上了哪家的公子,急著要找駙馬了吧?” “母親好壞!”太平給她逗得面紅耳赤,作勢就要起來,反扭過脖子,盯著天后的眼睛,一字一句認真道,“母親,我想討一個人。” 難得見她如此嚴肅,天后也停下了手里的動作:“誰?” “吳議。” “吳議?” 天后思忖片刻,才從記憶的一角提溜出這么個不足為道的小角色:“就是那個闖入太子妃產房的吳議?” “是那個曾在長安集市救了女兒一命的吳議。”太平糾正道,“母親應當記得,他也是沈寒山博士門下的學生。” “若不是看在沈寒山的面子上,犯下這么大的宮規,已經夠他死一回了。”天后淡淡道。 言外之意,將他外放渝州,已經是莫大的恩賜,想要再得寸進尺,可得給出一個讓她信服的理由。 太平自然聽出天后的話外弦音,只仰頭甜甜一笑:“母親大概還不知道吧,他和璟兒早就相識在袁州,又同為沈博士門下,交情不淺。想來讓他回到長安,璟兒也能安心為母親效命。” 此言一出,天后也就聽懂了她的意思。 用人最講究的,就是恩威并濟這四個字,而要籠絡一個人,從他身邊的人做起,倒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她低頭望著女兒甜美如花的笑靨,忍不住下手擰了擰她的臉頰:“說來說去,原來都是為了你那寶貝侄兒。” 太平嘿嘿一笑,鉆進她的懷里藏著:“太平也是為了母親好嘛,這樣,不就解開了母親的憂愁了嗎?” “行啦,你那點心思,我還不明白嗎?自打韋氏給了你顯哥哥,你身邊就他一個陪著你的,就算是陪著我的女兒玩這一條,也算是他的功勞了。”天后湛然一笑,帶出一抹難得一見的柔情,“既然如此,我就下旨,讓那個吳議跟著討逆大軍一起回來吧。” —— 天后一道懿旨下來,倒讓吳議有些哭笑不得。 當初離開長安,固然有些不甘和委屈,但也算了卻了一樁心事,讓他有機會和時間去實現自己“山高水長”的心愿。 如今在渝州的日子雖然清苦了一點,但和許捷兩人一起研究藥方,制出麻醉散,也算是略有小成,若能安安靜靜在這山水一隅的地方做自己的研究,倒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現在天后輕飄飄的一句話,就要重新把他拉進那個權力漩渦的中心,讓他再次回到鋒芒在背的生活中。 李璟倒是挺高興的,窮山惡水出刁民,誰知道蕭家軍滅了,會不會再冒出點什么別的幺蛾子,再照這樣折騰一回,可不一定還有這么幸運了。 再說了,渝州官學這所寒酸的院子實在入不得眼,雖然早在信中聽吳議提過寥寥幾句,卻實在不知道原來所謂的“閑云野鶴”的生活就是住在這樣一個破落的屋子里,喝著從紙糊的窗口中漏進來的西北風。 “你要是嫌棄,就去住劉刺史給你們安排的上房。”吳議不禁覺得有些頭疼,這間屋子本來就狹小,這道木床更是只容得下一人臥榻,如今擠了個李璟進來,本來空落落的房子仿佛一下子就變得擁擠起來。 不止是這個人,還有他的一言一行,都一起擠進了他的生活之中。 李璟剝開他胸前一層薄薄的衣衫,露出那道已經愈合得七成好的傷口,一本正經:“師父受傷了,做徒弟的當然要侍奉在床前了。” 說著,指腹下移,緩緩地從新生的粉嫩傷疤上緩緩撫過。 眼中也不由沾了心疼之色:“以后就要在這里留下一道疤了。” 吳議被他的手指撩撥出一陣心悸的癢意,想開口提醒他挪開手去,溫暖的手掌已經離開了他的胸膛,只留下指端殘留的灼灼溫度。 隨之而來的是一陣帶著疼痛的涼意,在這個沒有碘伏消毒的年代,只能用蒸餾的酒液代替消毒,以防止傷口感染。 痛過之后,才聞到一陣苦澀的腥味,李璟小心翼翼地將搗碎的魚腹草覆在他的傷口上面,眼眸低垂,謹慎細致得仿佛在雕琢一枚價值連城的玉。 這法子還是吳議設法傳遞暗訊的時候所碰巧想起的偏方,沒料到竟然用到了自己身上。 李璟慢條斯理地做完這一切,才將吳議的傷口用一疊干凈柔軟的白布敷上。 他認真地低頭覆布,額頭幾乎就要抵在吳議的胸口上,吳議垂首一看,便看見他額上一圈細密晶瑩的汗珠,不由伸手替他擦了擦。 李璟倏然一抬眸,兩人目光猝不及防地對上,在穿堂而過的夏風之中擦出幾分不知名的熱度。 吳議下意識地撤了手,李璟也將自己的頭抬了起來。 “行了,你還是去劉刺史準備的房屋歇息吧,這里太熱了。”吳議輕咳一聲,試圖緩解空氣中揮之不散的尷尬氣氛。 李璟的耳根紅得仿佛被彤彤的斜陽穿透,緋紅的痕跡順著耳廓一直攀到額角,也不知是熱的,還是什么別的原因。 正欲開口說點什么,便見許捷大喇喇地掀簾而入。 他倒也未察覺到空氣中的詭異,朝吳議挑眉一笑:“還未恭喜吳弟,你就要回到長安了。” 在旁人眼里,能離開這個山水一隅的地方,回到帝國的心臟城市,無異于魚躍龍門,又重新回到了杏壇的頂端。 吳議也唯有坦然一笑:“我在長安等著許兄。” 許捷卻搖搖頭:“渡過此次生死大關,才知道最快意的事情莫過于斜陽小院,逍遙平生,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再說長安雖好,卻無我鄉親,又有什么意思!” 第100章 重返長安 長安雖好, 卻無我鄉親。 許捷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在不經意間擦過師徒二人的心坎,撩起一陣淡淡的思鄉之情。 這是吳議離開袁州的第七個年頭,七年了, 也不知道郡王府庭中的槐樹是否還依舊郁郁蔥蔥, 還有那所破落的官學,那腐朽的窗柩上頭, 沒有他這樣的偷學者一指一指劃下, 應當又積起厚厚一層灰塵了吧? 師徒二人對望一眼,都不由自主地舉目西望。 但見沒有盡頭的落日余暉。 —— 略作修養之后, 三萬唐軍便拔營而走, 劉刺史并十數州縣的官吏都親自來送行。 顧安和其他官階地位的縣丞一道站在隊伍的最后, 遙遙目送來著長安的客人。 此番平定蕭家禍亂,顧安無疑是第一有功之人, 卻被武三思一道奏折壓得出不了頭, 但凡知道內情的, 無不為之打抱不平。 顧安卻仍舊只是笑眼瞇瞇:“保衛奉節, 是我這個做縣丞的本職, 本來就算不上什么功勞。再說了,武將軍諸事繁雜, 有些遺漏也是常事。” 他自己如此豁達開明,旁人也不好指手畫腳, 只能暗自嘆一口氣, 又一個青年俊杰就這么被武氏子弟所壓彈下去了。 就這樣, 三萬唐軍氣勢洶洶而來,喜氣洋洋而去,一路緩緩而行,簡直形同一個大型旅游團。 為首的討逆大將軍都一副要“緩緩歸矣”的態度,底下的士卒自然也就懶怠下來,裴源素來不是節外生枝之人,而李璟考慮到吳議的傷情經不得顛簸,也就沒什么意見。 等三萬大軍浩浩蕩蕩地回到了長安,一路綠柳都已漸漸泛起枯黃,落葉漫卷在大街小巷之中。 吳議重新回到熟悉的太醫署中,只是這一次他的身份不再是一個可以躲在師長蔭蔽之下的求學者,而是一個要自己獨立處事的醫官了。 準確來說,是百名醫工中的一員。 和一種太醫博士不同,這個太醫署中最低一層的職位頗有些苦力的味道,不僅不能接近位于權力中心的大人物,反而要天天加班加點做事,時不時還要被外派出差。 但相比于渝州落后的環境,也就沒什么好抱怨的了。 一聽說他回到長安,嚴銘早早替他置辦好了一處簡單的房子,他心知這位好友的脾氣,若替他拾掇得過于奢華,他反而不肯接受,所以一應家具裝點都從簡,多的一把椅子也不要。 這倒讓吳議有些不好推卻,只好接受了摯友的好意,搬進了這間簡潔干凈的小屋子。 只不過大部分的時間,他都還是磨在太醫署中,甚至徹夜埋頭在書庫之中而不回家,就算要睡覺,也不過在沈寒山的院子里將就一晚上,省得來去的麻煩,那個空落落的“家”,反而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擺設。 —— 白日的時光在漸涼的秋風中漸縮漸短,儀鳳這個年號也隨著時間的腳步,悄無聲息地取代了動蕩不安的上元。 簫韶九成,鳳凰來儀。 傳聞中的祥瑞并沒有出現在長安的天空之下,但雙權力的翅膀卻已經已然悄無聲息地飛向了久坐在鳳位之上的國母。 早在四月的時候,圣上李治就突然提出要遜位于天后,然而遭到劉仁軌等一干股肱之臣的竭力阻攔,在整個宰相班子的集體反對聲下,此事才就此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