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赤瓦村是不是完了?”有人問道。 沒人回答,無端升起一股鉆心的涼,憂心仲仲,生恐疾病會光臨到自己頭上。 村長也懼怕得很,只是責任心作祟,欲言又止道:“鹽巴……” 小鹽巴渾渾噩噩想著大盛的事,反應遲了半拍,聞言,腳步頓了頓,問:“怎么了?” “別往墳里頭埋,不吉利?!?/br> 村里頭死了人,基本都埋一處,到地府里也能有個伴,王嫂死得慘,難免心里嫌棄忌諱,畢竟以后自己入土了,也要去住不是? 總覺得,要是葬在一處,他們死時的模樣也會變成這樣似的。 小鹽巴定定地看著他,眼眸清澈而倔強:“過年王嫂在的時候,還給您送了雞蛋呢?!?/br> 窘迫的緋紅沖上村長的臉龐,他尷尬地咳嗽,試圖讓自己的聲音變得嚴厲些:“以前是以前,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王嫂要是還活著,大概也不想拖累我們吧。” 村民們在遠處紛紛附和:“鹽巴,你要懂得變通啊……張大伯死的時候,也是往山里一拋草草了事,畢竟得了那種惡病,怪嚇人的,要是葬在我們那,以后清明誰還敢掃墓?” “知道了?!毙←}巴垂下眼臉,馱著尸體,再也沒吭聲,只是默默地往山上走去。 “誒!”村長焦急道:“天亮了再去吧,現(xiàn)在黑,危險啊!” “沒關系,路我熟的,不會出事?!?/br> 村長還想勸兩句,誰知王嫂的尸體突然一歪,深深凹陷進眼眶的眼白驀地映入視線,渙散的黑眼珠子,就在眼白里詭異又迅速地滾了圈,駭?shù)盟麄€人打了個哆嗦。 夏風拂過,后知后覺汗衫上裹了層冷汗。 仔細瞧瞧,尸體還是那個尸體。 再要挽留時,小鹽巴已經(jīng)走遠了。 第2章 “鹽巴不怕死嗎?”有小孩問了這么一句。 小孩的母親悄悄說:“他沒有父母的,賤命一條,死了就死了。” “哦——”小孩似懂非懂。 沒一會,話題又回到王嫂身上。 “怎么辦?請大仙來看看吧……” “請什么?”村長板著臉:“我們有那錢嗎?上次田家找頂香人看病,不是也沒見好?” “總要試試,錢還可以籌,命沒了可什么都沒了……” 這次附和的人太多,村長不好反駁,只能皺著眉,陷入沉思,握緊的拳頭表露了藏在心底的不安。 …… 黎明的山頭有些濕潤,朝陽緩緩升起。 小鹽巴朝著墓碑磕了兩個頭,墓碑用木頭做的,歪歪扭扭刻著王嫂的名字,往土地里一插,倒還算像樣。 他沒怎么讀過書,就會寫幾個簡單的,為了給木頭劃上字,手被石子磨破了,又跑了一晚上的夜路,腳底板的布鞋開了道口子,滲著血絲。 也不是不能忍,小鹽巴就這么拖著破鞋子,一瘸一拐地下山了。 幸好半路遇到別村趕早來采草藥的,看見蜿蜿蜒蜒一路的血跡嚇壞了,顧不得他身上那股子腐臭味,慌忙把人拖上了三輪車:“小伙子,大清早的,身上那么臭,埋尸剛回來???” 采藥的只是隨口埋怨,想不到小娃娃還真正兒八經(jīng)地應了聲:“嗯?!?/br> 小鹽巴搭了把手,感覺這人的皮膚冰涼,一點溫度沒有,不過還是回答道:“剛埋進去,有點詐尸,要采藥的話,最好過幾天再來?!?/br> “小伙子,玩笑不能亂開,要不是我膽子大,換做別人早就被你嚇跑了?!辈伤幦藫u搖晃晃騎著三輪車,脖子里戴著一條圍巾,不知道熱似的,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 “嗯?!毙←}巴認真地點點頭,又想到什么,問:“你能帶我去后山看看嗎?” “去那做什么?后山有野獸,太危險了,你受了傷,還是早點回村歇著吧?!闭f罷,便蹬著腳踏板,加快了轉(zhuǎn)圈的速度。 小鹽巴沒再說話,他發(fā)覺采藥人的語氣有點違和,喉嚨里跟進了東西似的,像是故意把呆板語調(diào)拉得起起伏伏好讓聲音聽上去顯得更加豐富多彩。 總覺得哪里有點古怪。 小鹽巴問:“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什——么——?”采藥人回頭,他身體正向前,腦袋直接掰了過來,臉皮聳拉著,半邊哭喪,半邊微笑,像張鋪不均勻的錫紙片,目光呆滯,大腿不規(guī)則地扭曲著。 小鹽巴愣愣地和他對視,心跳一突一突,頭頂如灌下一盆冷水。 古怪的模樣只持續(xù)了幾秒功夫,一眨眼,又恢復了正常、和善的臉。 “沒什么?!笨赡芸床盍?,小鹽巴移開目光,抬頭看了看太陽,已經(jīng)慢慢升高了。 “是——嗎——,那就好?!辈伤幦死L聲線,扶著腦袋,木然地轉(zhuǎn)了回去。 小鹽巴抱著膝蓋,縮在車座里,安靜地看著周圍的風景飛快倒退,七月末的天,莫名透著寒冷。 大約過了一刻鐘,他往下瞥了一眼,這人的腳踏車蹬得也太快了,動作機械而猛烈,腳踝差點卷進車輪里也沒能阻止越加頻繁的轉(zhuǎn)動,急切地仿佛有怪物在背后追趕。 越行越偏僻,小鹽巴茫然地看著四面山路,幾乎有些不認得了。 “等等?!?/br> 采藥人一頓,出乎意料聽話地停下了。 小鹽巴說:“這不是回村口的路。” 想起來了,他根本沒說過自己是哪個村的,這人就自說自話地往前趕。 “怎么會?你是不是記——錯——了——” 那種怪異的感覺又涌上來了。 小鹽巴的嘴囁嚅著,猶豫了一下才道:“沒有記錯……” 不拆穿還好,一說那采藥人整個人變得扭曲,他把脖子伸得長長的,rou迅速地腐爛,撲簌撲簌地往下落,一邊扭回頭湊近,形成詭異的姿勢,喉嚨咯咯作響:“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魂魄的味道,真好聞——” 森白的牙齒和腥氣的臭味貼著臉靠了過來,小鹽巴的腦子剎那間一片空白。 他會死嗎? 小鹽巴閉上眼睛。 “叮鈴——” 這時,耳邊突然傳來一連串清脆的銅鈴聲,宛若清冽的湖水流入心底,令人渾身一震。 周圍的景象像霧般飄散而開,赤日炎炎,火熱的太陽炙烤著大地的表皮,一絲風沒有,悶熱的要命。 猙獰的采藥人和三輪車不見蹤跡,耳邊知了的鳴叫聲漸漸擴大,剛才的一切,仿佛一場夢。 他倒在王嫂的墳前,不知道昏睡了多久,肚子咕嚕嚕地叫,餓得前胸貼后背,王嫂的尸體就這么歪著,露了半截在外面,原本捆著她的繩子也松開了。 “我明明綁住她了……”小鹽巴愣怔。為了防止她爬出來,還特地挖了兩米的深坑,把土填得滿滿的。 墳旁站著個人,手持銅鈴,疏離而清冷。 他問:“清醒了?” 小鹽巴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問:“我剛剛怎么了?” 那人不緊不慢地回答:“你中邪了。” “中邪……”看來之前幾個運尸的回來之后神志恍惚也是這個原因,小鹽巴咀嚼著這兩個字,一本正經(jīng)地點點頭,拍拍膝蓋上的灰,對著持鈴人感激道:“謝謝你。” 說完,隨著視線的抬高,正好對上那人的眸子—— 瞬間,心臟驟停了一下。 極漂亮的一雙眼睛,含著水霧,朦朧又清澈,仿佛穿透了似的,直直照進心房。 周身的時間好像停止了,左耳一陣耳鳴,他傻愣愣站著,緊張地搓著手指,帶著自己都不曾察覺的青澀。 是個美人啊……一頭銀絲纏腰,紅唇皓齒,似若桃花的眼睛,四周帶著粉暈,目光淡淡的,說不出的好看。 他穿著白色短袖體恤衫,寬松的牛仔中褲,打扮得倒很現(xiàn)代,就是背著一把被布條包裹著的劍,像是古時候的俠士從畫里走出來了一樣。 太過美好,反而有種不真實感。 “你……你是鬼嗎?”小鹽巴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 美人低低地笑了,淡漠的氣質(zhì)瞬間消去了大半,好像是覺得這個問題十分有意思,他伸出手,修長纖細的指尖觸碰到他的臉頰,真實、溫熱的觸感,像根狗尾巴草在心間上輕輕撓了一下,癢癢的,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酥麻。 “我是人,頂香人?!?/br> 頂香人也有這么好看的嗎? 小鹽巴的臉悄悄紅了,垂眸看自己的腳趾頭,露了好幾個在外面,被泥土染成黑色,又丑又臟,他生怕被看見似的,下意識拘謹?shù)貜澢?,仿佛要把整只腳縮進鞋里。 他雖窘迫,精神狀態(tài)倒無異,美人沒有多言,把手收了回來,走到王嫂尸體前,隔著符紙在她下巴上一捏,撲哧一下,行云流水地把整張符紙塞了進去。 本來王嫂尸體不動,五根手指依舊死死扣進地面泥土,這會兒符紙進了嘴巴,便如同斷了線的風箏,摔回墳坑內(nèi)。 整個動作一氣呵成,前后不過半分鐘。 “埋了吧,它不會再起尸了?!?/br> 他聲音淡然,有些低沉,把小鹽巴從窘迫和不知所措中拉回了神。 第3章 “你給她吃了什么?” 美人道:“蟬?!?/br> 他撿了根細長的樹枝,在泥地里筆畫,隨著彎腰,銀絲下垂,遮住了半張清俊的臉,并不是什么細膩的畫法,就一個半圓加上兩只翅膀,添上紋路和眼睛,算大功告成了。 “把這個畫在符紙上?!泵廊它c了點泥地里蟬的畫像:“再塞進尸體嘴里,可以用來防止尸變?!?/br> 小鹽巴好奇道:“為什么要用蟬?” “蟬的一生要經(jīng)歷五次蛻皮,最后一次會鉆出地面,在樹上進行,也有金蟬脫殼的寓意,象征著輪回,便是讓要他莫要貪戀于世,安心投胎的意思?!?/br> 小鹽巴鄭重地點了點頭:“原來如此。”心里逐字逐句,一一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