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多熟悉的場景,露初再次為難地去看合懿,得了她點頭才退到門外守著了,這次門沒關,也沒敢走遠。 從小一起長大的人,合懿對防備著他這件事真的覺得很難堪,她相信琰錚不可能會再頭腦不清醒一回,但她該有的態度還是要有的。 合懿走過去在他對面落座,問道:“怎么今天來了,外頭下這么大的雨。” 琰錚不著急答話,先抬手比了下她面前的茶水,示意讓她嘗一嘗,見她端起來遞到嘴邊兒了,才說:“先前你不是寫信說想和我當面談談么,那時候回不來,前幾天回來了又一直忙得脫不開身,這不今兒得空了就過來了。” 隨意的語氣,意料之中的答復。 合懿品了一口唇齒間的馨香,實話實話,“比之前又精進不少。” 他的茶道向來是他們三個人之中最好的,這點無可爭議。 “你每次都是這么說的。”琰錚微微笑了下,“但其實,我自己從來品不出來差別。” 他忽然叫了聲靈犀,合懿聽得皺眉,直直望著他截過話頭讓改口,“還是叫小姨吧,從前年齡小不在意,如今都是大人了,不好亂了稱呼。” 他倒沒有糾纏這問題,沒答應也沒不答應,總之不再叫她的名字了。 “是啊,年齡小的時候你沒有在意過輩分,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在意的?及笄之后還是嫁給封鞅之后......”他話音很平靜,“很可惜我沒能看到你及笄。” 她及笄的時候他正在軍中滿一年,因為沒辦法趕回去,所以提前幾個月自己用璞玉雕刻了一支長簪,簪頭有她的名字,也是他親手刻上去的。 靈犀的“犀”字很難刻得小巧而漂亮,他提前用了不知道多少塊木頭練手,直到把這兩個字刻在心上了,閉著眼睛都不可能會寫歪,才敢在玉簪上動手。 終于趕在及笄宴之前命人快馬送回了帝都,書信中要她一定用這支簪子綰發,她都照做了還回信說很漂亮,是她收到最好的及笄禮物。 只是很可惜,她帶著那根簪子,第一眼卻喜歡上了封鞅。 玉簪至今還在合懿的妝奩中妥善收藏著,她甚至也記得收到禮物那時候的開心,但那和情愛無關。 話頭已經攢到這兒,周圍沒有外人,再也沒什么必要遮遮掩掩了,合懿干脆直接打開天窗說亮話,“琰錚,輩分不會因為年齡大小而有所變化,我們沒有出五服,是有真正血親聯系的親人,在我心里你從始至終都和阿玦是一樣的,我想要和你談的想必你心里也清楚,你我已經各自為家,兮柔是個很好的姑娘,她已經嫁給了你,你真的不該那么傷她的心。” 琰錚沉默半晌,忽然說:“她現在......其實比從前過得輕松了,不用再被心里藏著的秘密糾纏不休,不用痛苦地面對我。她需要端王妃的名號支撐家門,而我需要一個王妃,如今的我們各取所需也算是個折中的法子。如果今后哪天她想要和離,我亦不會妨礙她。” 他冷漠的時候就是這樣,無論說什么都讓人在其中找不出任何異樣的情緒來,合懿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開始變化的,她說到底只是個結果的看客。 合懿知道自己已經無能為力了,感情的縈損盈缺從來不是事在人為能篤定的,不相愛的兩個人走到如今這一步,大家都是籠中鳥雀罷了,再沒有誰對誰錯。 她想不到再有什么好說的,琰錚也沒有再說話,兩個人靜靜相對坐著,誰都沒有起身,因為都知道這是最后一次了,沒有必要再做什么。 作者有話要說: 三章奉上,寶貝們請享用,今天留言全部紅包伺候啦! 第50章 欲驚弓 琰錚沒坐太長時間, 合懿送他走的時候在回廊正碰上歸來的封鞅, 場面上的人不至于把情緒擺到臉上, 互相略點頭見了禮, 琰錚撐一把傘, 步履從容地緩緩踏進了漸漸收勢的細雨中。 他知道合懿會在后面目送一段兒,所以要等走得足夠遠了,才停下來回頭看了眼。 料想得不錯, 那邊的兩個人剛轉過身不久,合懿不知道在說些什么, 對著封鞅比了個很夸張的手勢,封鞅望著她在笑,兩個人構成一幅畫, 畫得是“天作之合”四個字。 他不是個拖泥帶水的人,靜立片刻,看著那邊兩個人轉進了拐角,再回過頭來,眼中恢復成波瀾不驚的沉穩, 腳下提步沒有再停頓。 一場雨直下到傍晚時才歇,湖面上水霧太重, 一眼都望不到湖對岸, 朦朦朧朧一片,瞧著簡直像入了仙境似得。美是一回事,但要是大熱天濕氣侵體,那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松青早早吩咐了底下幾個婢女將嬿婉樓四面的菱花窗全都關上, 往樓里各處添了熏香、換好燭火,便與月盛一道往丫頭們下榻的薈芳苑去了。 兩位主子用過晚膳后通常都要在書房且待一段時間,期間不會傳人伺候,等到要就寢前才會再需要伺候洗漱,但每次留她和露初其中一個并少數幾個丫頭小廝就行,今兒輪到露初領班值宿。 所以每到傍晚時分后的嬿婉樓總是很安靜,當真如在水一方的伊人,嫻靜婉約。 合懿上半晌練的字還被鎮紙壓在案幾上,封鞅湊著看了兩眼,不予置評,只抬手招呼她過去,握著她的手在紙上筆走游龍,嗓音溫潤,“起筆與收筆講隸書“蠶頭雁尾”的筆調,重筆多在收尾,字形是否沉穩就在于此處......” 他說著停了下,又道:“其實你的小楷寫得就很美,字如其人,沒有必要一定學章草。” 這段時間她練的手書都在案幾旁邊堆成了約莫一指的厚度,用功是真用功,沒多大成效也是真沒多大成效,封鞅一怕她累著,二怕她自尊心受打擊。 冷不防還被夸了,合懿的字典里沒有弦外之音這回事,只顧在心里樂開了花兒,抿著嘴笑了笑,“不算學,我就是寫著玩兒打發時間呢。” 她怕破壞他的筆勢,手上不敢使勁兒,只順著他的力道走,寫到一半發現是她的名字,寫完了她盯著瞧,再熟悉不過的兩個字在他手底下寫出來,這會子怎么就越看越覺得順眼。 來而不往非禮也,她復又拿起筆,在旁邊用他覺得美的簪花小楷寫上了“世卿”,總要湊一對兒的心思。 封鞅這會兒很有些興致,和她在一起消磨時光都是件美好的事,他忽而笑了下,想到了什么似得,俯下身好整以暇地又在底下寫上了“小癡”,隨即挑眉看了看她,仿佛是在等她也還他一個愛稱。 合懿倏忽瞧著那兩個字燒紅了臉,因他并不經常那般叫她,除了在床榻之間的時候。 她抬頭飛快地看了他一眼,總覺得他是在故意逗她玩兒的,思索片刻眼珠一滴溜,提筆在旁邊寫上了旗鼓相當的兩個字,“卿卿”,又或者念出來的話,可以是“親親”。 太傅大人的面皮偶爾會毫無征兆地薄那么一下子,合懿從他猛地收縮了一下瞳孔的細微表情中品到了大獲全勝的喜悅,遂一鼓作氣乘勝追擊,嘴角勾起得意的笑,眼波盈盈地湊到他面前追著問他,“卿卿,你喜歡嗎?卿卿~” 封鞅的促狹只是一瞬間的,眨眼間便足以化解,抬手在她額頭上推了一把,而后一邊轉身往椅子里落座,一邊很是鄭重地嗯了聲,“為夫喜歡的很。” 桌案上有剛沏的烏樓春,他執起來,修長的手指捏著茶蓋緩緩撥了兩下,遞到嘴邊抿了一口,這會子想起來問她,“端王爺方才都和你說什么了?” 所以還是會有點不舒服,擔心會不會有別的男人對著她訴衷情,雖然知道她的心意,但就是自己的寶貝絕不能讓別人覬覦了的心思。 “還能說什么呀......”合懿其實心里到現在都挺難受的,原本可以一輩子毫無芥蒂好下去的人,突然因為一段不該開始的喜歡而在彼此心里扎上了一根刺,誤傷了別人,自己也不好過。 她提起來有些懨懨地,低頭攪弄裙子上的系帶,“我對于他和兮柔之間已經幫不上忙了,能做得只是表明我自己的立場,他性子從來寧折不彎半點瑕疵都容不得,這次之后我們就是普通親戚。逢年過節碰到點個頭這樣吧!這樣無疑是最好的局面,但是會覺得很遺憾,總想著要是沒有那件事就好了。” 話說得很坦誠,封鞅聽得很滿意,他倒是能理解她,這是個念舊的人,不能接受端王的感情,但不代表她不會懷念小時候和他的親情和友情,畢竟是從有記憶開始就對她好的人。 所以人還是小時候好,因為小時候最純粹,長大了會容易變質。 他把茶盞放下,俯身過來拉她的手,明明是盛夏時節,他的手卻總是溫涼的,修長白凈,像玉的質地,“現在先別想太多,人這一輩子還很長,而且人心易變,誰說得準以后會怎么樣,說不定你們還會有坐在一桌毫無芥蒂談笑風生的一天。” 合懿咕噥著應了一聲,自覺這天或許遙遠地像下輩子了吧! 她覺得心里沉沉地,不想再繼續談這個話題了,百無聊賴地嘆了口氣,隨口問:“上次你說騫瑜有喜,阿玦會給她晉位份,現在有準信兒么?” 封鞅點了點頭,“皇上前兩天已經在御書房召集了幾位大臣說了打算,宮妃有孕,原本是應該等孩子生下來再談晉位的,但皇上此回只不過打算晉她為美人,仿佛已為此做了很大的妥協的樣子,其他人自然都不好說什么,應該這幾天就會有詔書的。” “只是美人?”合懿微微睜大了眼求證于他,頗為不解,“阿玦的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啊,從前甘冒大不韙也要晉人家昭容,現在明明名正言順了,反而變成了美人......” “想不通!”她滿臉狐疑,“難不成做皇帝的人腦子都和正常人不太一樣?” 說話說得好好的,偏就她會打岔,還真是仗著自己是長公主就有恃無恐,竟然都能說出皇帝腦子不好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來,也不知讓皇帝聽了做何感想! “渾說什么呢!”封鞅一聽果然呲噠她,“宮妃晉位本就應該是如此,先前婉昭儀那是生了皇長子格外的恩寵,還能人人都跟她那樣,那不得亂套了。” 謹言慎行刻在骨子里去了,他在君臣之道這上頭從來都是循規蹈矩,不曾逾越過半分,和他一貫給人清高孤傲的感覺很不同,但也真實地是構成他為人處世的一部分。 合懿縮著脖子吐了下舌頭,不知死活地笑,“這不是在咱們自己家里又沒有外人么......” 這廂正說著話,外頭忽然有十陵通傳的聲音傳進來,“主子爺,門口有位鄒先生找您,說是您的舊識,您看,接見么?” 稱先生,想必不是朝中官員,還真是稀奇,太傅大人十七歲就是太子少師,高處不勝寒了這么些年,尋常也不見他有多余的空閑時間結交朋友,這會子突然冒出來個舊識,這得舊到小時候的交情了吧! 封鞅聞言面上忽然沉下來,只吩咐十陵把人帶到清衡亭,對合懿留下一句“我去去就回”,便疾步往外走了。 合懿這廂都還沒得及問是什么朋友,人都已經踏出了書房,她吹了口氣,轉身看到桌案上的字,興頭來了,靠練字也能消磨不少時間。 清衡亭在公主府西邊僻靜處,藏在翠竹青波中的小亭子,四周靜得只能聽見鳥叫蟲鳴和風拂過竹葉的沙沙聲。 出了嬿婉樓封鞅卻其實走得并不快,約莫用了半炷香的功夫,從滿目青翠中踏出來,遠遠看見亭子里立著的那人,只一個負手的背影,天青色絹衫穿出了練家子的氣勢、兩袖清風的正氣。 亭子里的人聽著身后的腳步聲便轉過來,眸光相接,沖他淡然一笑,遙遙拱手見了一禮,“久仰太傅大人英名。” 事實證明封鞅的“去去就回”實在沒有半點效用,合懿練到手腕都有點酸了他也還沒回來,放下筆,抬手在脖子上揉了揉,準備去書架上尋摸一本書瞧瞧。 他的書架上全是些晦澀無聊的經史子集,一排排瞅過去實在沒有能讓她提起興致的,左拿一本翻翻,右拿一本翻翻,翻著翻著也不知道在放置書籍的時候碰到了哪里,突然聽到架子里哪處似乎傳出來輕微一聲機簧彈動的聲音。 合懿干巴巴眨了兩下眼,別不是把他什么東西弄壞了吧...... 她這么一想也不好耽誤,趕緊拿開剛剛放置的那本書去查看,誰成想書籍拿開后書架最里側赫然是個隱藏的暗格!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雪花最咸、大荔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51章 各一方 一陣風, 吹動四周碧海翻涌, 忽地騰起滿亭山雨欲來前的寂靜。 封鞅緩步入亭中, 輕拂了一把肩上的竹葉, 目光自他身上一掃而過, 未做停留徑直落座在桌邊的石凳上,開口是毫無起伏的聲線,“滄州據此兩千四百里, 沿途經四關隘共六州十八城,層層都是天羅地網, 鄒將軍果然好本事!” 天下到如今歸了大贏朝也不過十幾年,甭管大勢如何,總有一部分人自詡忠義之士, 信奉一句“國破山河在”,守著自己心中實際已經不合時宜的信念,甘愿拋頭顱灑熱血,用自己的生命為覆滅的故國獻祭。 百姓稱他們是土匪,他們稱自己是復國軍。 夾縫里賣命的活計若沒有主心骨那約莫只能稱一句“烏合之眾”, 烏合之眾是不能成事的。而復國軍能在大贏朝鐵騎的圍追堵截下攪弄到如今,面前這位鄒衍堪稱功不可沒。 鄒衍聞言頷首, 略彎了彎嘴角, 自顧在他對面落座,話說得輕巧,“鄒某不過是個走在陰影里見不得天日的人,過慣了東躲西藏的活法兒, 這些個偷偷摸摸的本事,哪比得上太傅身為天家東床,位高權重的好手段。” 走在陰影里的人,那倒是的,但要說偷偷摸摸,可真是妄自菲薄了。 復國軍此起彼伏了這么些年,鄒衍這根刺就在大贏朝的根骨上扎了這些年,神龍見首不見尾,人雖在帷幕之后,名字卻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多少人將他奉若神明就還有多少人恨他恨得咬牙切齒。 不說別的,就方才出府的端王爺恐怕連夢中都一心掛念著想殺他。 封鞅長眉微微一動,場面上的人不興撕破臉當場拼個你死我活,他起身往亭子邊走了兩步,這才遙遙招呼遠處侍立的婢女前去沏茶,茶水端上來,隔著暾暾香氣再說話,人身上的尖刺都能服帖不少。 “將軍無事不登三寶殿,今日既然登門,所來為何不如看門見山直說了吧!” 鄒衍一手在石桌上篤篤地敲了兩下,微微瞇起眼,眸光遙遙越過封鞅肩頭望向蒼郁幽深地林間,不知何方歸處的空茫,沒立刻答話,卻喃喃細語了句,“溫柔鄉即是英雄冢,果然不錯。” 只這溫柔鄉里溺得是封鞅,英雄冢里埋的卻是旁人。 話音落他便收回目光復又落到封鞅臉上,“鄒某今日前來確有一事,前些日子滄州甘鹿野一戰鄒某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回過頭來悔之晚矣,其中諸多疑惑不解之處,今日特來請太傅不吝賜教。” 封鞅在甘鹿野一戰中動了手腳,一雙執筆的手卻比拿刀的將士更能奪人性命,這會子人家找上門來了。 兩個人各置一端氣勢如山,目光交接只言片語間便生生將小亭從中割裂開一道艮深地鴻溝,細風在兩相流轉過幾個來回,吹得人脊背生寒。 話說到這份上,意思不言而喻,封鞅也不愿再虛與委蛇下去,他好整以暇看了鄒衍一眼,話說得沒有余地,“戰場上勝負乃兵家常事,封鞅一介文臣何談給將軍賜教。何況我封家食君之祿便需忠君之事,將軍身份隱秘,今日登門已教封鞅為難不已,城衛司距此不過半個時辰,哪怕將軍無懼生死,封鞅卻不欲做那亂臣賊子……” “亂臣賊子......”鄒衍在口中細細品了這四個字,不怒反笑,“鄒某至今仍記得當年醴國亡國之時,舒雋下令血洗宮城,還是令尊不顧安危送我出城護我性命,此后我軍輾轉與世上也多蒙令尊援手,諸多大恩大德鄒某此生皆不敢忘,卻不知在太傅眼里,令尊是否也是亂臣賊子?” 賊船大抵都是上去容易下來難,封鞅早料到的,但若沒有萬全的打算,又如何說得出方才那一番往臉面上劃刀子的話,費的出一番破釜沉舟的功夫。 “家父一輩子信奉中庸之道無為而治,早于十多年前便再不過問朝政之事,一生也僅僅只有兩個身份,故國的翰林和大贏朝的百姓,區區微末之人豈敢當將軍的救命之恩。”他頓了下,“人各有志,將軍所為封鞅不予置評,但愿從此井水不犯河水,你我便都能相安無事。” 這就是打個巴掌再給顆棗,甘鹿野一戰大敗已將對方逼到了懸崖邊兒上,這會子該給人松口氣,否則逼急了眼,對方拼了命也要和他兩敗俱傷同歸于盡的話,誰也落不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