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他換過了衣服來的, 不似昨晚那身玄色華服給人一種冷厲壓抑之感, 月白色的長袍襯的他整個人溫潤如玉, 更顯清雋儒雅。 日光有些灼眼, 秋風吹撩著云錦華服的下擺輕輕的飄蕩。“嘩——”的一聲, 折扇閉合,有一下沒一下的砸著掌心,他閑庭信步而來。 剛背后議論完人, 云姝有些心虛的舔了舔唇。桃子比她更不如,縮著脖子盯著腳面, 一副大難臨頭的倒霉樣。 云姝下意識的挺直著腰板,見那人來者不善,猶豫著還是迎上前去, 離著還有七八步遠的距離福身行禮,“見過王爺。” 話落起身就想抬腳繞開他,可慕容長卿譏諷的聲音卻恰到好處的踩在了她的腳跟上,云姝一下子就挪不開步了。 “云家的家教一向嚴格,想不到云姑娘會是這般背后喜歡言人是非的人。本王比較好奇, 本王是何時對你無禮,又是何時纏著你了?” 她若敢說他三番五次的舍身相救是無禮的糾纏, 那么他也不介意掐著這個小白眼狼的脖子重新將人丟回附近的那個池塘里, 繼續喂蛇。 云姝看著慕容長卿臉上的譏諷,嘴角的冷笑,忽然就想到了前世的太子長卿。 在她的心中太子從來都是彬彬有禮,溫文爾雅的, 不是眼前這樣的輕狂高傲,不可一世的模樣。 對著同樣的一張臉,性格卻如此不同的前世今生的兩個人,云姝的內心也分化出了兩種不同的心情。 一方面覺得他就是太子長卿,前世所經歷的一切堆積了滿心的怨言無法說出口,這輩子都將爛在她的心里,就應該對他心懷怨恨,不死不休。 另一方面又覺得他可能是與太子長卿完完全全不同的郁南王,他雖然大多時候都很輕狂自傲,惹人討厭,但也確實是幾次三番的救她于危險之境,恩情不容抹去。 若將太子長卿對她所做的事強加在郁南王的身上,對他來說就是一種不公平。 前世云姝火海中被清遠大祭司救起,藏身于圣殿的那段時日,清遠大祭司曾給她講過許多玄妙有趣的故事,其中一則就叫做多重空間。 所謂多重空間是指在你所生活的世界之外,還有許許多多個相同的世界。每個世界里都有一個你,身世相同,所經歷的卻又不同。也許在這個世界里你是一個無憂無慮快樂的人,在另一個世界,卻也可能是孤苦無依的人。 那么有沒有可能,太子長卿與郁南王,根本就不是兩個世界的兩個不同的人? 其實這樣的疑慮從云瑤斷了手臂,云凱旋在江寧九死一生之后就經常在云姝的心底浮起。再加上昨夜李氏燒壞了的那半張臉,她不敢細想,若真前世今生是毫無關聯的兩個世界,那她的仇恨和執拗還有什么意義? 她現在活著,是為她自己?還是原本這個時空里的云姝呢?當然,那些已發生卻與記憶中不同的事,也不能排除是她重生而來所造成的因果關系。 云姝沉積在自己的內心波瀾世界里,長久的沉默不言引來了慕容長卿的不耐煩。他蹙著眉頭咳嗽了一聲,“云姑娘,沉默是代表你無話可說了嗎?你此刻若是向本王道歉,那么本王尚可考慮寬容大度,不予追究?!?/br> 云姝被那句不予追究喚回了神,抬起眼時杏眼蒙上了一層水霧,眼神復雜的看著他。 慕容長卿當即眉頭一挑,“本王還沒說什么重話,你哭什么?難不成你誹謗別人自落淚,還要叫本王跟你道歉不成?” 云姝說怎敢,她淡淡的抹去眼角的濕潤,語氣不卑不亢的道:“王爺,這里是云府后宅,外男不可擅自入內。即便您貴為王爺,難道就可以無視禮度嗎?此刻又站在這里迫問我所言為何,那王爺倒是說說,云姝哪一句是冤枉了您?” “小姐……”桃子急的都快哭了,偷偷看了一眼郁南王,王爺臉上的表情消失了,微微瞇起眼睛睨著小姐的模樣,真是讓人不寒而栗。 云姝無懼的回望慕容長卿,將他的話原封不動的送還回去,“王爺,沉默是代表無話可說了嗎?云姝身份低微,不敢奢求王爺道歉,只希望王爺莫要因為云姝的直言而心生惱怒降罪與我?!?/br> 慕容長卿可算是見識到了云泊霖口中的‘家妹嬌縱’是何意,還真是一口伶牙俐齒,黑的能說成白的,顛倒是非的本事還真是厲害。 付嬤嬤先才被慕容長卿下令不許跟上前去,此刻看著王爺沉了臉,二小姐仍舊天不怕地不怕,昂著臉咄咄不休的模樣,付嬤嬤真心看不下去了,心想就是抗旨也要上前攔著二姑娘,以免禍從口出。 隨即碎步急行上前,跪地開口叫道:“王爺恕罪,二小姐不知王爺是帶了御醫來專門看望老夫人的,若有得罪之處,求王爺念在二小姐年幼開恩恕罪。” 慕容長卿看著云姝臉上的倔強一點點的裂開,錯愕的看著他,心底冷冷一笑,扔下一句自以為是,轉身拂袖而去。 慕容長卿走遠了,付嬤嬤的一顆才心落了地。連忙起身上前去扶著云姝,苦口婆心的道:“我的二小姐喲,您怎么這么膽大,老爺見了王爺還要禮敬七分,更何況王爺還特意帶來了御醫為大夫人和老夫人診治,于情于理,您也不該那般得罪于他?。 ?/br> “可是嬤嬤怎么辦啊,說出口的話如同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的。”云姝頗為懊惱,看來這次是徹底得罪了他,但愿不要因為她的緣故而連累大哥才好。 —— “大少爺,您別跪了,快起來回去歇著吧。夫人現在心里難受,誰都不想見的。”吳嬤嬤在院里苦口婆心的勸了小半個時辰了,但云泊霖卻如同老僧入定一般,閉著眼睛跪在院子里的青石板轉上,背脊挺的筆直,一語不發。 大夫人傷成了那樣,大公子一定非常的自責,可事已至此,時間不能倒流,還不得學著面對嗎? 吳嬤嬤又勸了一會,仍不見效果,便嘆了口氣回屋去了。 云海跪在云泊霖的身后,大公子吩咐著看好大夫人,結果他失職了,沒能攔住大夫人沖進火海里,云海比云泊霖更加自責。 “公子,您心里不痛快就打屬下幾拳,拿劍捅幾劍也使得,屬下犯的錯,愿意一力承當。” “你如何承擔?”云泊霖緩緩睜開了眼睛,望著門板緊閉的主屋,心情如同附了層霜似的,冰冷徹骨。 “是我的錯,是因著我的魯莽才害了母親?!?/br> 不幸中的萬幸就是云姝安然無恙,思及此,云泊霖忽然想到郁南王。若他沒看錯,昨夜云姝身上披的那件衣服,正是郁南王所有。 云姝為何深夜不在自己的房中,反而會從外面回來,身上還披著郁南王的披風?她雖嬌縱,但卻絕對不是隨便之人,更何況她對郁南王一直沒有好感。 先前郁南王帶著御醫前來,人多口雜,云泊霖也不好細問。 “公子也是為了救二小姐,想必您當時有多決然,大夫人就與您相同。這世界上沒有兩全法,若都能早知道,也不會有那么多的磨難和痛苦了。公子您千萬不能因此而頹廢,府中突然起火,許多事都存著疑慮,還等著公子去探尋結果?!?/br> 云海在旁勸導,生怕云泊霖陷入自責內疚的心魔而一蹶不振。 云泊霖沉默了一會,轉眼看云海,“你有什么發現?” “公子,您看?!痹坪G那膹男渥永锬贸隽艘恢粺木褪R话氲男≈裢?,只有小拇指粗細。云泊霖劍眉輕蹙,接過來放到鼻下嗅了嗅,在竹子焦糊的味道之下,還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嗅進鼻腔里頓時引起一陣輕微的頭暈目眩。 云泊霖將小竹筒緊緊的攥在掌心之中,臉色冷厲如刀。 “火滅了之后,屬下在窗下撿到的。隨后又找到了二小姐院子里的奴仆,發現他們所有人都被關在柴房之內,三小姐也在其中?!?/br> “云瑤也在柴房里?” 云海點頭:“三小姐不知發生了什么,只說自己是被突然打暈的。有兩個家丁說,曾看到二小姐院子里的車夫邢二夜里偷偷將三小姐背進了二小姐的房中。還有人說,二小姐曾在傍晚時分將他們叫到院子里叮囑嚴防看守,當時沒人在意,現在細想,似乎二小姐早就料到了會有什么事情發生?!?/br> “云姝此刻在何處?” “被老夫人接去了,應該在老夫人的院子里。” 云泊霖點頭說知道了,將那個小竹筒又遞給了云海,“東西仔細收好,我要你盡快查出這東西出自誰的手,任何細微的線索都不要放過?!?/br> 云海稱是,立即起身而去。云泊霖看了一眼正屋的方向,緩緩的起身,也離開了。 —— “走了嗎?” “走了夫人。”吳嬤嬤站在床榻邊上,看著李氏腦袋被白布纏成了一個球,只露出一雙眼睛和嘴巴。 李氏的眼淚都將白布浸濕了好幾層,她手里端著一枚小巧的銅鏡,看著鏡面上折射出來的自己,想死的心都有了。 本是愛美之人,如今毀了容,和要了她的命有何區別? “嬤嬤,你說我這是不是叫自作自受?本想驗證一下汪泉的話里是真是假,可結果那個小賤人平安無恙,我自己卻落得了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場,不是自作自受是什么?” “夫人,現下看來我們的計劃都早已被她洞察了??伤齾s將計就計的躲了出去,留下一棟空房子叫我們燒。害的大公子差點為了救她而埋在火海之中,若非夫人及時將大公子拽出,后果不堪設想。枉大公子對她如此真情實意,卻換不來一個將心比心,被她如此利用?!?/br> 李氏一聽吳嬤嬤的分析,眼底的恨意更深了幾分,死死的咬著牙根,看著鏡子內的自己眼神變的寒冷惡毒,“這口氣我絕對不會咽下去的,我臉上的傷,要千百倍的討回來!” “夫人,府里剛出了這樣大的事情,暫時不易再有動作了,不然家宅不寧,傳出去影響到老爺的仕途可就得不償失了?!?/br> 李氏聞言冷笑了一聲,“他的仕途與我又有何干系?我傷成了這樣,險些死在那里,可他連一句安慰的話都懶得說出口。如此絕情無義,我又何必在乎他的仕途如何?實在過不了,大不了一紙休書,我豈會怕?” “夫人千萬不要一時之氣,您即便心寒了老爺,可大公子和三小姐總是您身上掉下來的rou。一個未娶,一個未嫁,您寧可為了救大公子赴死,又怎么能看著他們兄妹下半生過的不幸福呢?” 李氏瞬間息了氣焰,又陷入了悲痛和絕望之中,“嬤嬤,我咽不下這口氣啊。我與他過了這半輩子,為了他給別人養了十幾年的孩子,瑤兒嫡長女的位置被霸占了卻不能有任何怨言,如今他寵妾滅妻,我如何甘心?” “老奴倒是有一一舉兩得的妙計?!眳菋邒哐壑樽右晦D,附耳在李氏耳邊嘀咕了幾句。話未說完,房門突然嘭的一聲被撞開,云瑤疾步走進來:“母親所言何意?什么叫給別人養了十幾年的孩子,嫡長女的位置和我有何關系,母親到底在說什么?” 李氏和吳嬤嬤對視了一眼,有些事情似乎也沒必要在隱瞞她了。 第三十九章 開水沖泡的君山銀針茶在蓋碗里上下翻滾, 葉芽豎懸于水面, 徐徐下沉, 再升再沉, 三起三落, 似如人生。 清醇甘爽的熱氣撲了云姝一臉,她將泡好的熱茶放到了云泊霖的手邊。 “大哥,事情經過就是如此?!痹奇瓕⒆蛞沟氖虑榻涍^說給了云泊霖聽。關于大祭司的那段她以昏迷中不記得為由自動省略了, 暫時不易過多人知道。 云泊霖端起了茶杯輕抿了一小口,“昨夜你將下人聚集到一處, 可是預先料到了什么?” 云姝遲疑著點了點頭,“昨晚和你分開后,桃子陪我回了朝花苑, 一邁進院子里我腦海里就出現了朝花苑火光沖天的場景。我當時很害怕,不知這種事何時才會發生,就急忙將人聚在一處讓他們都警醒一些?!?/br> “當時天色已晚了,我抱著僥幸的心里沒有告訴祖母,以免她擔憂。想著今日天一亮就叫人在院子里在多布置一些水缸以防不時之需, 沒想到事情發生的如此之快。若非有人將我救出去,只怕我現在已經……” 話至此, 云姝后怕的低下頭, 揉了揉額角道:“大哥,你說會不會和我這預知的能力有關?才有人想要置我于死地?” “此事只有祖母和我,以及王爺知曉。你難不成是懷疑王爺……” 云姝連忙搖頭,“其實還有一些人知曉?!?/br> 云泊霖眉頭一皺, “還有誰?” “祖母身邊的趙嬤嬤。趙嬤嬤之前找過我一次,期望我能用這預知的能力找到他兒子汪泉。汪泉就是去江寧給父親送信卻遲遲未歸的那個人,至今都下落不明。汪泉在去江寧之前,趙嬤嬤也曾將這事告訴過他,我不知汪泉有沒有和其他人說過。我怕這事已經不是什么秘密了。” “若真是這個汪泉所為,我必將他親手擒來跪在你面前認罪?!痹撇戳嘏牧伺乃氖郑参康溃骸笆谴蟾缡韬觯屇闶荏@了。” “大哥快別這么說,是我給家里帶來了麻煩?!?/br> 云泊霖叫她不要胡思亂想,又聊了一會,大多都是安撫她的話。話已問完了,他起身要走。 云姝跟在身后將他送到門口,云泊霖前腳剛邁出去,忽然又轉過頭來,說道:“昨夜有下人看見是你院里的人將云瑤背過去的,今日云瑤在柴房里醒過來,稱自己是被人打暈的,到底怎么回事?” 這事果然被問起了,云姝心底早做了打算,此刻聞言頓時做出吃驚的模樣,“三meimei現在怎么樣了?可有受傷?” “我也不知,還沒見到她?!?/br> “怎么會這樣?”云姝滿面擔憂的道:“大哥所說之事我卻不知,許是下人看錯了?” 云泊霖看了她一眼,“興許是。好了,你休息吧,我走了。” “我有些惦念母親和三meimei,現在要去一趟富河園,大哥同去嗎?” 云泊霖剛從富河園出來,母親現在正在氣頭上不愿意見他,云泊霖搖了搖頭,“你去吧,好好寬慰母親,我還有事?!?/br> “大哥慢走。” 云泊霖前腳剛走,云姝吩咐著桃子去取個披風過來,就見李氏跟前的大丫鬟來院子里通傳,說大夫人想見她。 李氏竟然想見她?真是難得了,昨夜受了那么重的傷,雖說是自作自受,但以李氏的秉性,估計這筆賬也得算在她的身上?,F在叫她過去,八成是想要將她痛罵一頓,恨不得大卸八塊了吧? 可巧了,正好她也想去見見李氏,看看事情的來龍去脈是否如她所料。云姝讓丫鬟先走,說自己隨后就到。 富河園外,周姨娘拎著食盒站了有小半個時辰了,大夫人也不說不見,讓吳嬤嬤出來和她說了一句稍等片刻,就再也沒了動靜。 周姨娘的小丫鬟雀兒看了看自家主子凸顯的肚子,憤憤不平的低聲道:“大夫人太過分了,她不顧姨娘懷著身孕,還吩咐姨娘親手做了吃食送過來??烧嫠蛠砹怂植唤舆^去,大冷天的讓姨娘在這院外站著,根本就是故意為難。難道她若不發話,姨娘就要在這里站上一天嗎?奴婢要不然去找老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