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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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錦年嘆一口氣:“你又沒被人冤枉,你當然不著急。我進公司兩個月,讓我背這么大一口黑鍋,換成你,你愿意?那你幫我背黑鍋啊,站著說話不腰疼。” 她轉眼望向了另一側——正對著李工的辦公室,忽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整個人表現得焦躁不安。她問:“毛助理,你是不是跟我有仇?這件事的始末,還是袁彤透露給我的。他跟我一樣,剛進公司不久。我們這幫菜鳥,很害怕被你們這些老手耍得團團轉,別說獎金和薪水了,到時候,就連證券從業資格證都要搭進去。” 她細數自己的損失:“我的本科和研究生文憑,這些年來的一大堆資格證,到時候,全是廢紙。我跟你有多大仇,你要這樣害我?” 會議室里,她緩慢無聲地踱步:“嚴重違規行為,還會讓我坐牢。青春和抱負都要消磨在監獄里。你換個角度替我想想,有多絕望?毛助理,請回答我,我平常表現得像個軟柿子嗎?我今天就把話跟你講明白,我要是栽了,你們一個也別想跑。” 她背后出了一層冷汗。 可她笑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你們都得跟我一起死。” 毛淵啞然,臉皮緊繃。 他握了握掌心,道:“姜經理,您先坐下來,我們從頭開始慢慢地梳理思路。”他撇開了眼,不敢再看她。往常他很愛觀賞姜錦年——這種類型的美人最讓他中意。在他的審美中,姜錦年差不多是冰肌玉骨,貌若天仙。但他現在覺得,她儀態盡失,面目猙獰,像個地底下鉆出來討債的女鬼。 她竟然要去銀監會和證監局實名舉報。 這女人瘋了。 天還沒塌下來,她便要撞南墻。 毛淵奉勸道:“姜經理,事情沒你想得嚴重。要有那么嚴重,咱們李工第一個跑。新三板項目的新公司被換成了一家小企業,沒事兒的。” “沒事?”姜錦年嗤笑,“你當我第一天混市場?” 她估測道:“肯定是一家爛賬公司。它的賬面要是過得去,你們早拿來給我看了。” 毛淵的面色陰晴不定:“姜經理,你不能把事做絕了、想絕了。陶總很器重你、關照你,新三板項目的機會都落在你手上。你進咱們公司沒多久,陶總慧眼識珠,立馬提拔,給你升職,別人可都是沒有這個待遇。咱們公司里,多少人羨慕你啊。” 姜錦年憤怒地接話:“那又怎樣?還不是為了讓我背黑鍋。你們不僅在a股市場攪渾水,連我接手的新三板都沒放過?” 毛淵認為,他的首要任務,便是澆滅姜錦年的怒火。他順著她的意思,說:“我們情有可原。張經理和陶總都來找過李工,詳細地講明白了原因。八千萬的基金賬戶不算啥,但那個客戶了不起啊。姜錦年,你想啊,我們做好這一筆單子,打通人脈,打進了圈子,幾個億的投資額度拿進來,泉安基金的排名往上漲……” 他一段話坦白利益,極有煽動性。 他不愧是李工的助理。 他也沒自亂陣腳,始終保持了理智。 姜錦年對他的一言一行都很滿意。她將手機往桌上一放,指著一個軟件說:“我們剛才的對話,都被我錄音了,毛助理。”她狀若無事地發送微信:“錄音文件被我發給了我老公。你現在,哪怕砸了我的手機,也來不及了。” 其實她還沒發。會議室網速很慢,文件包裹較大。 毛淵的臉色變成了慘白,白中泛青,黯淡燈光打在他臉上,幾乎和墓地里的僵尸一樣。他的左臉頰生了幾顆痤瘡,膿包昨晚才被挑破,今早結了紫紅的痂。而他搓了一把臉,用力過猛,痂被弄破,血水濺了一手。 他嗓音嘶啞:“姜經理……” 姜錦年道:“你去打開李工的辦公室,再把我簽過字的文件拿給我。別跟我裝傻,我知道李工不管事,那些亂七八糟的文件,都是你在分門別類地整理,你辛苦了。” 毛淵仍是巋然不動。 他如一座雄偉的山川,佇立于長桌和椅子之間。 只差一點了,姜錦年心道。她將錄音文件轉為外放,調高音量,當做背景音樂,而后催促道:“你不給我的話,我第一個拿你開刀。陶學義和李工背后有人,你呢?” 她沒等來回音。 毛淵起身,走向李工辦公室。 合同只有一份原件——他們當時拿到這東西,只是用作不時之需,沒來得及派上用場。姜錦年翻閱一遍,暗嘆當時不小心,又強迫毛淵和她一起整理新三板的協議,從頭到尾審察了兩個小時。做完這些,她引用毛淵曾經的話:“你不說,我不說,上面的人查不過來。”她拍了拍毛淵的肩膀,起身離開了。 傍晚時分,她提交辭呈。 行政部還沒審批,她開始收拾東西。凡是有價值和紀念意義的,她都帶走了,余樂樂見到她的架勢,更是十分害怕。余樂樂之前在券商工作的那半年,并沒有遭遇過大風大浪,而一個人總要在經事之后才能成長。余樂樂理性地分析了自身處境,她認為,前方只剩下一條路——于是,她也辭職了。 傍晚,暮色漸暗。 雨下了一整天,終于偃旗息鼓。烏云似乎飄散了,天空仍是壓抑的漆黑,太陽和月亮沒了蹤影,孤零零掛著幾盞寡淡的星星。 流風帶著涼意,沿著街道,時急時緩地吹拂。姜錦年站在公司門口,等候傅承林。她好累,好想睡覺,像是剛剛打完了一場仗,沒有成敗和輸贏,只讓她消耗了體力,又長了一次記性。 五點四十,傅承林準時出現。他把車開到了大門的最近處,姜錦年跑過去,照例坐在副駕駛的位置。她一上車就往前趴著,柔軟的發絲遮擋了半張臉,露出一雙暗藏著情緒的漂亮眼睛。 傅承林問她:“今天辭職了么?” 她說:“辭過了。” 回答完畢,她趴在車上睡了一覺。 當夜在家里,晚餐比較豐盛。姜錦年的飲食都有專人料理。她不像平時那般挑三揀四,營養師讓她吃什么,她基本上全都吃了。晚飯之后,她還若有所思道:“我又成了無業游民。從今天起,到孩子出生,我都要靠你養活,吃你的,喝你的。” 傅承林難得表揚她一次:“你應該有清醒的自我認知,你是……” 他正準備說:你是未來的一流投資經理。 然而姜錦年主動回答:“我是你的老婆姜小甜。” 傅承林將一沓報表放在桌上,摟住姜錦年的腰,不由自主地親近她:“原來是姜小甜。”他低下頭來吻她的唇:“你哪里最甜?”他這樣熱切的深吻下,姜錦年根本講不出來話,隔了一會兒她才說:“在你面前我最甜。” 他一笑,倒也沒應聲。 他在家中的辦公桌很長,很寬,架在一張寬敞的椅子之前。他靜默地坐著,姜錦年不好意思打擾他,就隨便找了一本書來看。那書的內容比較無聊枯燥,姜錦年一目十行,快速掃完,到了晚上八點,她免不了心癢,好想打開手機去查看財經新聞、基金排名、重大公告等等。 只有參與交易市場,她才能得到歸屬感。 她躺倒在書房的單人床上。 傅承林出聲道:“這里的床墊很硬,不適合你。你想睡覺,先回臥室,我待會兒就來,嗯?”他說完,姜錦年沒搭理他。他起身找到她,卻發現她并不是在休息,而是捧著一個手機,上癮般刷刷地瀏覽著最新的財經報道。被傅承林發現的那一瞬,姜錦年還打了個滾:“我想炒股。” 傅承林按住她,防止她滾得掉下來:“這幾個月,你安心養胎。” 姜錦年道:“你呢?” 傅承林理所當然道:“我賺錢養家。” 姜錦年抓起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那我是不是你家里吃白飯的?” 她的皮膚柔滑而雪嫩,加之近期的飲食調理,更顯得玉潤珠光,讓人愛不釋手。傅承林反復摸了幾把,低聲道:“我挺想讓你吃一輩子的白飯。”說完,又將她的手挪開,與她保持一段距離。姜錦年自然又不開心了,柔若無骨地像蛇妖一般纏上來,問他:“你為什么躲著我呢?” 傅承林疏離而冷漠:“別鬧我,這幾天被你折騰得睡不好覺。” 姜錦年趴在他背上:“那怎么辦呢?” 傅承林漫不經心:“我可以忍。” 姜錦年和他說悄悄話:“我能幫你那個……”她后面的話還沒發出音節,傅承林捂住了她的嘴。她眨巴眼睛望著他,顯得非常無辜和措手不及。而他聲音更低啞晦澀:“別亂來,你一說,我往那方面想,很久才能平靜。”他輕吻她的額頭,哄她:“乖,姜小甜。” 她支吾著“嗯”了一聲。 片刻后,她忽又想起什么。跑出了書房,來到了更衣室,翻到她今天背過的包。她將里面的兩份文件呈遞到了傅承林手里,并說:“我跟你講一件事,你答應我,不要罵我蠢。” 她躊躇著,靜候他回應。 他反問道:“我罵過你蠢么?” 當前這一刻,他不知為何回憶起大學時代,姜錦年獨自坐在花壇的座位上,一邊凄慘地哭泣,一邊哽咽著說:“因為我情商低我才那么兇的,我害怕被人欺負。可他們還是來欺負我。” 他短暫地走了個神,只聽姜錦年忿忿不平道:“當年你仗著自己智商高,做題快,競賽水平強,你經常和梁樅說我進步空間大,又和我說,梁樅應該鍛煉邏輯思辨能力。你總是這樣。” 傅承林詭辯道:“我沒有嫌你笨。我對你寄予厚望,盼著你成長。” 姜錦年道:“不要用那種比我大了二十歲的語氣和我說話,你只比我大了八個月而已。我出生的時候,你也睡在嬰兒床里。” 傅承林似笑非笑看著她:“你這話說得挺聰明。”他打開手中的文件,逐條地仔細審視——他好認真啊,值得學習!姜錦年心道。 在他開口之前,姜錦年連忙把最近發生的事情一股腦講出來了。她生怕自己講慢一些,就會被他嘲弄或奚落。他平靜如常地聽完她的敘述,又問了幾個問題,倒是真的冷笑一聲。他手上只有那張文件的原稿,差一點捏皺了紙張,好在他及時把東西放下來,握著扶手,提醒道:“你今天辭職,陶學義不在公司。過幾天他一定會聯系你,我教你怎么回答他。” 姜錦年順從地點頭。 她說:“我在想,工作上接觸的那些人里,是不是只有你不會故意害我?” “不完全是故意害你,”傅承林替她開解道,“利益相關,有人傾向于自保,犧牲別人。” 他見她打了哈欠,摸摸她的頭發,道:“回去睡覺吧。”她往他懷里一趴,蹭了兩下,這才要走,而她脫身之前,又聽他提起:“后天我母親出獄,我得去接她。朝陽區準備了一套房子,她不愿意住在我這兒……”停頓少頃,他說:“她想見你。” * 姜錦年決定要和傅承林一起接他母親出獄。 或許是因為,進監獄不光彩,出監獄也不光彩,那天傅承林比平時更低調。他換了一輛標致普通的車,只帶了助理和姜錦年,拎著一些東西,在監獄門口等了一會兒。 仲春時節,花朵開得繁盛,一路上的櫻花樹紛飛迷離,而城郊那邊的監獄卻荒涼又凄清,高墻大院圍成的世界像個謎團,里面是何種面貌?姜錦年連一丁點都瞧不見。她只能想象著電影《肖申克的救贖》里的場景,填補著她的視力無法觸及的地方。 她問傅承林:“你mama是什么樣的人?”她小聲:“脾氣好嗎?” 他肯定道:“好。” 僅此而已。 姜錦年也不確定他是在敷衍呢,還是言簡意賅地說出了真相。她為了緩解忐忑之情,在手機上查看了一下今天股市的開盤情況,忽然,傅承林的助理在她背后輕輕地咳嗽,使她警醒地抬起頭——那是她第一次和傅承林的母親打照面。 周圍一剎那間,徹底安靜了。風仍在飄蕩,顯得寂冷,而傅承林的母親仿佛一位探親遠歸的老人,鬢發花白,皺紋突兀,雙目向外凸出,眼球底部泛黃……姜錦年驀地想起傅承林的繼母——繼母和母親的對比之強烈,讓姜錦年百感交集。 姜錦年無話可說。 她打了個招呼:“婆婆好。” 那位婆婆點頭,笑了笑,朝她緩步走近。 這時姜錦年又覺得,傅承林的母親很有風姿和儀態。姜錦年心跳飛快,傅承林握住她的手,簡短地介紹了她的身份——我的妻子,他這樣說。 姜錦年幻想中的母子抱頭痛哭,涕淚橫流的景象并未出現。而且,傅承林和他的母親明顯有些生疏,兩人始終是我問你答,從未聊起一句敏感話題——譬如,你在監獄里過得如何?你的公司經營狀態如何?等等,都沒有。 她的婆婆上車了,坐在后座。 助理原本要和婆婆并排,姜錦年卻把助理引到了前面。而傅承林已經步入駕駛位,來不及了,姜錦年只好挨著她的婆婆坐下,這比小時候老師家訪還令她不自在。不是因為她不想和婆婆相處,而是因為,她不知道說什么。傅承林那種八面玲瓏的交際型人才,在他母親這兒都如此內斂拘謹,更何況是姜錦年呢?姜錦年祖傳的陌生人恐懼癥和社交障礙都隱約有了復蘇的跡象。 汽車啟動了,天氣尚好。 婆婆把窗戶搖下一條縫,盯著外面,說:“今天不下雨了。”隨后她把窗戶關上,問姜錦年:“你和承林認識九年了?” 姜錦年道:“是的,我和他是大學同學。” 婆婆溫和地笑了:“好,同學有共同話題。” “我聽說,您喜歡吃甜食,”姜錦年打開一個包裝盒,隔著透明的罩子,展示精致的奶油蛋糕,“我給您烤了一個,草莓甜橙夾心的蛋糕……” 婆婆說:“謝謝,看著就很好吃的。” 姜錦年雙眼一亮。她提議道:“我可以經常做餅干和蛋糕,我還喜歡烤披薩餅。” 婆婆竟然十分清楚:“你也喜歡游泳、滑雪、彈鋼琴、下圍棋、打網球、寫毛筆字……這些是承林告訴我的。”她說:“你們有空多出去旅游,放松放松。”她看起來比那位繼母老了二十歲。可是姜錦年更愿意同她相處。 這一路上,姜錦年發現,婆婆的話不多,點到即止,但她很關心姜錦年。雖然她白發蒼蒼,但是骨相極好,年輕時,想必是風姿綽約的美人。 依照婆婆的意思,今天不用去飯店,也不用cao辦什么儀式。她惦念著朝陽區的一套房子——房產權在傅承林手中,之前屬于傅承林的父親。但被傅承林從他爸手里買下來了,重新裝修了一遍。他領著助理、姜錦年、還有他母親,共計四人乘坐電梯,走向房間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