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
莫婉貞原本因鐘義鐘秀一事,對鐘信又怨又恨,但此時聽他這話似在暗示大太太的隱情,卻眼睛一亮,登時用帕子半捂住了嘴巴,故作吃驚道: “老七不說我還真得忘了,那林大夫在鐘家呆了頗有些年頭,一直未有婚娶,這工夫你一說我倒記得,當年他對鐘仁最是體貼呵護,時常哄著他玩,二人倒生得真有些相像,只不過后來那林先生忽然間便得了急癥死了,當時的光景,我們倒都覺得蹊蹺得很。” 鐘信對莫婉貞點了點頭,又環顧了下廳中眾人,幽幽道: “說了這么許多,老七現在,便也不欲再打埋伏。太太既說到良心,我便也跟太太講講良心。便我方才說的這位林大夫,因為平生未娶,素常在宅子里,倒常常只有我這個小病包子在他身邊,為他做個幫手,天長日久,他倒拿我這不愛說話的小朋友,當了他傾訴的對象。” “因這林行生平日最愛借酒澆愁,故而在一次大醉之后,倒拉著我說了些私密的話來。時值今日,老七仍記得那最重要的一句,便是他這一生,本是清清白白,卻因為被人誘惑,毀在了鐘家一個女人的手里,既幫她生了個可以在豪門站穩腳跟的兒子,并因掛念這兒子而甘心受制于她,倒做了不少昧良心的事情出來。” 他說到此處,輕輕在空氣中嗅了嗅,低聲道: “參茶終于燉到火候了,這工夫若是大哥在世,趁熱喝上一杯,那功效,大約便和我母親喝那養血的補藥,也差不許多,明為補身,實為傷人。太太,這些補品里面的獨特奧妙,老七可都是向那位林先生學來的呢。” 他從壺中倒了一杯參茶出來,率先奉與了何意如手中。何意如嘴角哆嗦著接過杯子,一言不發。 鐘信卻看著她端著參茶的手,沉聲道: “那林先生在大醉之時,曾經拉著我的手說過,他曾經被那女人利用,給剛生過孩子的孕婦調制過補藥,那藥看起來溫和滋潤,和那個利用他的女人一樣有著菩薩般的外表,可是實際上,卻是藥性剛猛雄渾,對產婦來說便如虎狼般兇險無比,連吃幾天,必定傷魂蝕骨,非死即瘋!” 鐘信說到這里,一邊的眾人都不由得倒吸了口涼氣,似乎都聽懂了幾分。 鐘信看著何意如手中的茶碗,這工夫,竟依舊紋絲不動。 “那光景,林先生抓著我的手,那張和大哥莫名神似的臉對著我,眼睛里似乎寫滿了愧疚。想來他自然知道,我這個受盡人凌辱的孩子,究竟為何有了個瘋癲的娘。只不過,他從來都是在酌酊大醉后,才會偶爾和我說上這些秘密,并且至始至終,也沒有透露過那個與他生了孩子的女人,到底是鐘家的哪位太太 ……” 鐘信說到此處,何意如似乎微微低下了頭,看了眼手中的參茶,忽然開口道: “我倒有句話想要問你,你方才說為鐘仁烹制參茶時,學了克體傷身的本事,便是同那位林大夫學的不成?” 鐘信看著面上略帶狐疑的她,嘴角浮上一絲陰冷的笑意。 “太太想得不錯,這本事,正是林先生教予我的。他一生所長,便是藥物間的相生相克,如何讓那參茶看似溫和滋補,實則傷腎殺精,原來便是他最擅長的東西,太太難道還不知曉嗎?” 何意如的臉色瞬間變得死灰一般,搖頭道: “不可能,絕不可能,他又怎么能做出傷害自己兒…傷害鐘仁的事情!” 鐘信唇邊的冷笑不斷,目光里更露出一絲狡黠的光芒。 “太太所言極是,那林先生為了那個私生的兒子,寧愿一生受那毒婦的控制,又怎會出手害他的兒子。只不過,當他面對的是我,一個天真無邪、孤苦伶仃的孩子,變著法子向他詢問,有哪些藥材相生相克、傷人于無形時,他又哪里會知道,幾年之后,當他已身故之時,老七已經成了那個為他兒子天天燉茶的跟班小廝呢!” 鐘信說完這話,眼見何意如手中的茶碗已在晃個不停,便又幽幽道: “所以太太你看,這世上的事該有多么玄妙,這林先生常常在醉后感慨誤配了藥方,害了那產后的孕婦,卻不知道自己更親手配了方子,用親生兒子的健康,來償還了這份罪孽,所謂天道有輪回,說得可是不是呢?” “咔嚓”一聲脆響,何意如手中的茶碗在地上跌了個粉碎。 第85章 鐘信看著地面上粉身碎骨的茶碗, 并未朝何意如看上一眼, 只是輕輕搖了搖頭,慢慢走到秦淮身前, 握住了他的手。 “這工夫說過了這參茶, 倒是時候再和大家說一說, 我夫妻在那火場中逃生的經歷了,畢竟在這樣突如其來的大火里,還能僥幸逃脫, 實是納罕,也大約讓太太您, 大失所望了罷。” 何意如的身體在座椅上晃了晃, 卻又死命地坐直了。 “老七你這話又是什么意思,怎么聽起來, 倒像是你泊春苑里失了火,便是我去放的一般。這里多少人都可以明證, 你這邊失火的光景,我正身在何處,所做何事。老七,你不要以為你心計深沉, 長于算計, 這工夫便要借題發揮,誣陷他人!” 鐘信與秦淮對視了一眼, 在對方的眼中既看到了一絲擔心, 也看到了一份信賴, 他放開秦淮的手,慢慢又走到大廳中央,對著那熱氣騰騰的爐火,淡淡地笑道: “太太方才又沒喝那參茶,怎么竟也像大哥喝茶后那般,容易暴躁起來。老七只說我二人活了命,讓您失望,并不是說那火,便是太太親手所放。究竟太太又是何許人也,怎么會輕易隔著數重院落,跑來泊春苑放火,做那種落人把柄之事。若說是十幾年前,太太在自己院子里頭放上一把大火,或許倒未可知了。” 這話說出來,客廳中大多數人不知其意,可是何意如等三房太太外加數個資格比較老的婆子,卻不由得都變了臉色。 一旁的莫婉貞便挑著嗓子對三太太道: “老七這話,倒讓我想起十余年前,正是鐘秀過生辰的光景,大姐院子里,可不是有過一場火災。而且我恍惚記得,那場火災應該是發生在大房的廚房里,并且剛巧只有老七一人困在里面,險些便燒成了火中的孤鬼。后來人雖未燒死,倒落了不少的疤在身上,不知可是不是了?” 三太太點了點頭,也揚聲道: “jiejie這么一說,我便也想起來,確有這么一回子事。只因老七與鐘智的年歲相差無幾,我當時見他身上燒的慘狀,晚上還抱著鐘智做了場惡夢。話說回來,老七當年的經歷確是悲慘了些,只不過要說是大姐親在院子里放了這火,可實是有些出人意料了。 ” 何意如見她姐妹倆一唱一和,倒把這話題穩穩地套在自己身上,她心中有鬼,此時便暗暗在人群中尋找香兒的身影,待得兩個人目光相遇,她慢慢將手放在耳邊,倒做了個打電話的手勢出來。 香兒心中也正是七上八下,見何意如這個姿勢,先是一愣,慢慢揣摩后,便猜到太太應是讓自己去給族長鐘九打電話求援。 她左右四顧,見眾人都在目不轉睛地看著鐘信,便悄悄抽了身,在幾個粗壯婆子身后,慢慢挪向門口。 誰知她剛剛要從大門中溜出來,卻見菊生正堵在大門口,身上背著一個落滿了黑灰的口袋,見了她,立即拉下臉來。 “這會子七哥原交待了,他的話沒有說完之前,誰也不得離開。香兒jiejie原是咱們泊春苑的大丫頭,怎么倒這樣沒了規矩,我現下守在這里,你便不要想著能擅自出去了。” 香兒知道自己已跑不出七少爺的眼簾,此時要想金蟬脫殼,恐怕是難上加難。無奈之下,只好又退回了回來,倒站在人群后暗暗思慮。 這邊只聽得鐘信又低聲冷笑道: “二娘三娘都記得不錯,那場大火,確是發生在二小姐過生日的光景,也確是發生在太太院子后面的廚房里。只因那工夫,已是夜深人靜,倒只有一個因白天犯了錯事,被太太責罰一天沒有飯吃的我,實在饑餓難忍,便偷偷到廚房里,想尋些剩飯來吃。” 聽到鐘信說到這里,一直沒有出聲的秦淮,卻忍不住輕輕問了一句: “卻不知在那個年紀,你又能做了什么大不了的錯事,太太倒要罰你一天都不能吃飯,還有你說那會子是二meimei的生辰,豈不就是你被她的狗咬成重傷的光景…” 眾人都聽得出秦淮聲音里透出的一絲憐惜與心疼,便禁不住都把目光看像他,果然在他黑白分明的美目里,看到了一點閃爍的淚光。 鐘信也看了一眼面露真情的他,笑了笑,低聲道: “老七在那十幾歲的時候,吃不飽飯的次數倒真是太多,不過大多數,都是大哥對我橫挑鼻子豎挑眼,每每找茬出來,餓上我一頓,也是有的。只是太太素來是鐘家人口中的菩薩,即便是看不慣我,有大哥日夜責打,也勞不到她再費心思。那一次親自責罰于我,原是我眼睛不好,偏生看到了些不該看的東西,惹太太不快罷了。” 何意如此時整個人在座椅上幾近顫栗,用手指著鐘信,卻偏偏說不出話來。 鐘信看到了她的神情,嘴角露出一絲冷笑,又淡淡地道: “那光景老爺因新開了南洋的市場,一年里,倒有大半年都在外面忙碌,家里頭,自然是太太更辛苦著些。不過大約太太是女人身份,有些事總要有男人在身旁,才多了臂膀,所以咱們鐘氏的族長,便似乎替老爺擔了這份男人的責任,這半年的時間里,每到有些月黑風高之夜,老七便常看見九叔悄悄摸到太太房里頭,盤桓到半夜時分,才鬼鬼崇崇地去了。” 莫婉貞姐妹二人聽到這里,互相對視一眼,臉上盡是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原本在鐘家里,何意如與鐘九交好的傳聞,便早有風聲,只不過沒有人曾經抓到過有力的把柄,便只能當它是空xue來風,而現在鐘信如此一說,這傳聞,看來倒是要落到實處了。 只聽鐘信又道:“不過九叔雖時常夜探太太香閨,卻因太太這邊防范得實在謹慎,家里頭原也無人得知。偏偏我既住在太太這里,又只是個十來歲的孩子,所以倒沒有人發現,我才是那私底下,最留神太太和大哥私事的人。也正因如此,這些污七八糟的事,倒被我盡看在了眼里。原來號稱鐘家第一賢良人的大太太,竟是個在夜里見了族長,便會媚眼如絲,鶯嘀燕舞的人呢。” 眾人聽得這話,不由得都瞠目結舌,面面相覷。畢竟正如鐘信所說,想到天天拜佛燒香的大太太,私底下竟是個風流浪蕩的女人,任是鐘家人見過太多狗血污穢之事,也都禁都驚愕起來。 何意如這工夫,倒表現得極是怪異,雖然目之所視,皆是眾人詫異的眼睛,她卻仿佛視而不見,倒忽然幽幽道: “老七,方才那茶碗碎了,怎么還不給我再沏一碗來。都說你素日最會服侍人的,卻服侍成這樣子,看來老大當年對你,倒還是不夠心狠!” 鐘信微微一怔,倒也不作聲,便又到那銅爐邊,倒了碗參茶,雙手奉與何意如面前。 何意如接過茶碗,便伸手從懷里掏了會兒,倒掏出一個錦囊,從里面倒出一顆大粒的朱紅藥丸出來。 她將那藥丸在掌心里轉了轉,似是在自言自語般,輕聲道: “這泊春苑里的空氣悶得很,弄得我這心口疼的舊疾倒發了出來,也罷,便就著你這參茶,把藥吃了罷。” 她說話間,便將那大藥丸放在口中,端著參茶喝了半盞下去,對鐘信道: “既然你已經說了這樣許多,不如便接著說下去,看一看我在你心中,究竟是何種模樣。說實在的老七,這二十多年里我聽你說過的話,都沒有今天這半日里來得多,倒也讓我真正認識了你的底細,果真老大當年說得對,你是不愛叫的狗,真出口時,大約便要傷人了。哎,只怪我和他都以為狗被馴服后,對主人會溫良順從,卻忘了有些狗,卻比狼還要狠毒!” 鐘信的目光緊盯著她,待見她把那藥丸吃下去,嘴角微微動了動,面向廳中的眾人道: “太太既這么說,我倒也不想再遮遮掩掩,畢竟有些人臉上的面皮,終究是要撕下的。我只想告訴太太一句,這次泊春苑的大火里,為何我二人能夠安然無恙,便是因為當年在您想放火燒死我的時候,實是給了我太過深刻的記憶。你趁我偷吃剩飯不備的工夫,把我反鎖在廚房里,點燃了廚房,任我在里面痛苦的哀嚎,您卻看著里面的火光飄然而去。你不知道,我在門縫里已經認出了你,也永遠地記住了那條綠色的裙擺!” 鐘信的聲音里難得也帶上了一絲怒氣。 他看著窗外東跨院的方向,冷笑道: “所以在我被燒得滿身傷痕,從狗洞里爬出來后,這些年來,我便告訴自己,只要這個女人還活著,還在鐘家掌著權,在她心里,這把想要燒死我的火,就一定不會熄滅。而要想能夠逃出這把火,就必須要有狡免三窟的防備。所以在重新裝修東跨院的當口兒,我自然便要給自己留一個能夠防火的地方,既要保自己的命,更要利用這個防范,打消你們的疑心,將那個替你放火的人,也徹底牽扯出來,讓大家看一看,到底在這些年里,到底是誰與你狼狽為jian,做了你的幫兇!” 說到此外,鐘信忽然轉過身,高聲道: “菊生,那個在我房中放火行兇的人,你可怕下他的臉了嗎?” 眾人都被他這句話驚到了,下意識便把目光投向了門口的菊生。 菊生臉上有一份隱隱的興奮,用力點了點頭,大聲道: “照七哥的安排,已經拍了下來,咱們鐘氏族長的臉,在我這西洋相機的鏡頭里,可是拍得絕頂清晰呢!” 廳中眾人都被菊生的答復驚到了。 雖然這答案在鐘信方才的言語中已經有了鋪墊,可是聽到鐘氏族長便是泊春苑縱火行兇的人,卻還是讓人感覺無比的震驚。 座椅中的何意如嘴角哆嗦了兩下,卻顫栗著站起身來。 鐘信看著她的臉,這工夫,不知道是不是驚嚇與害怕,她的臉色白到有些不太正常。鐘信心中一動,慢慢走到她身前,幽幽道: “太太,既然您方才說過,老七今天晚上的話與素常相比,多了很多,莫不如,我便干脆再說上一些,倒把咱們鐘家有些始終揭不開的謎,都徹底掀開來。比如三娘這邊,一直在讓族中幫她苦苦尋找致六哥身死的兇手,卻不知這兇手,原本便是她相求的對象,也就是要放火燒死我的九叔了。” 一邊的三太太聽到這里,猛地發出了一聲凄厲的尖叫,繼而,竟已經急怒攻心,暈倒在二太太的身上。一時間,客廳中一片混亂。 鐘信看著面前的何意如,而何意如竟也直直地看著他。 “太太,現下我已經查到了鐘九殺害六哥的實證,同時又拍下了他縱火行兇的相片,您覺得,他再手眼通天,還能逃過這樣證據確鑿的一劫嗎?我只想問一聲太太,對于拴在同一根繩上的兩只螞蚱來說,這只公螞蚱已經蹦不了幾天,死在臨頭,那另一只母螞蚱,又打算怎么辦呢?” 何意如聽到他這句話,不知為何,嘴角卻忽然露出一絲極詭異的微笑,低聲朝鐘信道: “你想知道我會作何打算?我告訴你老七,今生今世,你是永遠也不會猜到一個女人的心事的。如果你真想知道,過來,我告訴你…” 第86章 何意如這詭異的微笑與言語, 讓一邊的秦淮只覺得不寒而栗。 他下意識便想阻止鐘信,不讓他靠到何意如身邊去,雖然他也不知道在圖窮匕現之后, 這個已經被老七徹底揭開面具, 沒有了退路的女人,是會低下頭,向一直被她凌辱打壓的鐘信求饒, 還是會做出別的什么舉動。 鐘信卻似乎對何意如這句話很感興趣,竟慢慢靠近到她的身前,低聲道: “無論如何, 這些年來老七在太太身上,實是學到了太多, 現下太太既這么說,我倒確想知道,以太太的身份, 又該如何去面對眼前的困境,難道也會和二哥一樣, 選擇在牢獄里苦度殘生嗎?” 何意如見他走到自己身前,蒼白的臉上忽然露出一個極為慈愛的笑容。 她素來端莊淑德,無論衣飾還是做派, 都是一絲不茍, 因此這工夫, 她便坐直了身體, 一只手慢慢伸在發髻上, 似是在整理微有些散亂的頭發。 聽到鐘信問自己的話,她慢慢搖了搖頭,正在微笑的眉宇間卻忽然閃出一絲極痛苦的神情,另一只手下意識便捂住了腹部。 “老七,你可知道,其實在某種意義上,你和我,才應該算是真正的一路人。我這輩子雖然生了三個孩子,可惜一個陰鶩,一個呆直,一個又魯莽愚蠢,竟沒有一個人像我的性子。反而是你這個瘋婆子生的孽種,倒真有七八分像我的為人,既隱而不露,又鍥而不舍,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對自己確認了的對手,不管用多長的時間和什么辦法,總要除之而后快,老七,你說我這話可說的對嗎?” 鐘信嘴角浮現出一絲笑意,竟點了點頭。 “太太說的不錯,某種意義上,老七確是如你所說,睚眥必報,有仇必血,只不過,老七大約和太太還是有些不同,我害的防的,都是先下手傷害我的人,卻不會像太太這樣,只要覺得有誰妨礙或阻止了你,便會不顧一切,除之而后快。” 何意如將右手從發髻上放下來,壓在左手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