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鐘智愣了一下,秦淮又已經開了口: “大爺尸骨未寒,我此刻心如刀絞,想來太太心里的疼,更是遠勝于我。我身為大爺之妻,如若不能將大爺亡故的真相讓族人了解清楚,不僅心中愧對大爺的疼愛,也見不得太太的傷心。所以我現在請求九叔,趕緊請官方人等前來,無論大爺還是我,該怎么查,就怎么查,九叔,六少爺,你們看如何?” 秦淮這話一說出口,廳中眾人一時間都沒有接言。 半晌,還是鐘九捻著長須開了口。 “大奶奶倒也不必顧慮太多,大爺畢竟走得突然,官家查驗,那也是必經之事。你方才說得那般明白,也無需太過擔心,查了無事,大家都去了心疑,豈不更好。” 他這話剛剛落地,一邊沉默已久的二少爺鐘義,卻忽然開了腔。 “九叔,我這里倒忽然想起一事,若說起來,雖算是鐘家內部之事,不過你們都是族中前輩,倒也不用隱瞞。” 他邊說邊站起身,慢慢走到秦淮的身前,道: “方才大嫂子說得一番話很是爽快利落,那我這里便也就開門見山。大家都知道鐘家祖傳的秘方一直在大房收藏,現下大哥歿了,卻又沒有留下子嗣,按照族中的規矩,嫂子將來還可能別有去處,但這方子,卻必須是要留在鐘家的!泊春苑那邊我已經派人看住了院子,家廟這里,現下就只剩大嫂子一人還沒有查驗,不如趁現下大家都在這里,便把這件事查上一查,大家看可還使得?” 他這話一說出口,剛剛醒來的何意如和一邊的鐘毓飛快地對視了一眼,鐘毓有心發作,卻被何意如悄悄按住,示意她先聽聽秦淮如何作答。 秦淮心中明白,自己是因為穿書前看過一部分小說內容,才知道鐘仁手里握有鐘家秘方,但也并不知藏在哪里。 而書里面的大少奶奶秦懷,每日家心里裝的都是狐媚男人,對鐘仁的什么秘方根本就是一無所知。 因此,他在鐘義說完這番話后,便在面上露出一個懵懂無知的表情。 “二爺這話說得我好生納罕,大爺雖對我親厚,卻從未在我面前提過什么秘方,便是我這身上,此刻便連紙片也沒有一張。再者說來,即便是大房真有這方子,大爺現不在了,那方子是該留在大房,還是交給二房三房來繼承,我卻不懂這里面的規矩,但想來太太自然是知道的。” 秦淮這話說畢,不僅是鐘義,便連其他人也都感覺有些意外。 很明顯這位剛剛死了丈夫的大房新寡,言語中卻甚是伶俐,短短幾句話,既把那兩房覬覦秘方的心思點了出來,又將話語權遞到了鐘家后宅當家人何意如手上。 何意如這會子已擦干了眼淚,勉強坐直了身體,接著秦淮的話開了腔。 “九叔,在座各位,方才老大媳婦這話兒,聽得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兒。鐘仁走得突然,該報官查驗的,那自是要聽從官家安排,該查誰就查誰,大家也不用避嫌。等查驗出結果,能給老大一個穩妥的交待,我這當娘的,將來便是死了,也能合上眼。但若說在這個時候,自家人便要查驗自家人,卻是不是有些太寒涼了些?不管咋樣,大奶奶也是老大明媒正娶迎進門的,雖是男妻,卻和鐘家這些兒子女兒,姑爺媳婦,沒什么分別。我再說一句不中聽的,那方子是鐘家的命根子,要尋了出來,自是沒錯。但是要抄家還是查人,也是我這老太婆才能做主,現下還輪不到小輩來說話! ” 大太太在這當口扔出這番話來,自有深意。 要知道何意如在鐘家熬了大半輩子,從青春少女到如今的暮年婦人,可說是見過驚濤駭浪,經過大波大折之人。 這些年以大房一房之力,卻在與二房三房的爭斗中,猶自占了上風,便可知何意如心機之深,功力之強。 這會子,雖然因長子驟亡而傷心欲絕,但乍一發現二房有要借機而起的勢頭,她便強行抑制悲傷,立即又打點起精神來。 她心中自有自己的盤算。 長子鐘仁在時,雖然不聽規勸,荒yin乖僻,但是為人霸道蠻橫,把一家之主之位坐得是牢固不破。在鐘家老爺去世后,已經變成大房子女及何意如的強大靠山。 而現今這棵大樹轟然倒塌,大房一門,卻只剩老三鐘禮和已出嫁的鐘毓。 只是這兩人中,鐘毓雖然潑辣,卻是出了閣的人,再厲害也幫不了自己太多。而鐘禮偏又是一個滿肚子文章的酸秀才,一天天只知吟詩作對,傷春悲秋,又哪里能接得了鐘仁的位置。 因此上,現下大房若要在鐘家不被二房三房壓倒,便必須要有拿得住他們的東西。顯然,那便是一直藏在鐘仁手中的祖傳秘方。 當然,除了這秘方之外,大房要想常久站住腳跟,最要緊的,還是要有能與二房三房相抗衡的人。只是一時三刻之間,這抗衡之人哪里去找,所以最重要的,自然還是這方子。 何意如雖不知鐘仁到底會將這秘方藏在何處,但心底里卻并不覺得兒子會把這么重要的東西交給秦淮保管。 要知道,她雖然自己管教不了蠻橫的鐘仁,但作為他的生母,卻對他陰險狡詐的性子太熟知不過。 以他的為人,這個煙花出身的男妻,不過是娶來以毒攻毒的藥渣和玩物,斷然不會讓他接觸鐘家至關重要的東西。 但是即便如此,何意如也不敢心存僥幸,萬一那方子果真便在秦淮身上,被鐘義翻了出來,豈不又生事端。 再說她心里憋了這樣一個念頭:大房長子才剛剛斷氣,你二房就張羅要搜大少奶奶的身,若縱了你這次,以后整個大房的子女,便要被人按住頭來欺負了。 因此上,雖然心中悲苦,這該發的威,還是要適時發出來。 何意如這般忽然發了威風,花廳里頓時鴉雀無聲。 鐘義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幾次有心開口,卻被一邊的二太太莫婉貞使眼色攔住了。 二太太畢竟老道,知道今天這種日子,斷乎不是爭權奪勢的機會。何況又有族中要人在此,萬一被落了口實,說二房在大少爺身亡之日便要興風作浪,倒會口碑盡失,落了下風。 更何況莫婉貞頭腦活絡之處,絕不讓何意如專美。 在她心里,也完全不相信鐘仁會將那樣重要的東西隨身帶到家廟,更加不會交給那個草包男妻保管。若執意尋查,一無所獲,反倒讓人看了笑話。 因此她一邊示意鐘義克制,一邊反倒大獻殷勤,勸慰了何意如幾句。 何意如見老二老六都不再作聲,莫婉貞也曲意奉承,便略平息了下心情,對鐘九等族人道: “這會子出了這么大的事,我心里雖然愁苦,可是待官方查驗后,馬上還得張羅鐘仁的喪事。依我看,咱們也不用都守在這邊,說不得便得辛苦些九叔,帶著鐘信鐘義并墨林他們幾個留下,陪著大奶奶,等官方的查驗結果。鐘禮鐘智兩個,便陪著咱們娘們兒回去,也好cao辦起家里的事情,這樣一來,便可兩不耽誤。” 秦淮聽她剛才凜然發威,此刻又說出這番話來,心中不由暗嘆,果然這鐘家被作者形容成宅斗中的修羅場,是絕計有道理的。 明明長子剛剛橫死,大太太接連哭昏過去兩次,可是一旦觸及大房利益,竟然便能直起身子,打點起精神,也算是殊為不易了。 何意如如此一說,在座之人都點頭應允,卻偏偏有一個溫婉的女聲,在這時響了起來。 “太太說得很是,咱們娘們兒便跟著太太,回去忙些家里的事去。只是有一點,怎么我瞧著在大哥這件事兒上,竟像沒有老七什么關系?說起來,大哥出事之時,那房里除了大嫂,便只有他了罷。” 說話的,竟是二房的小姐鐘秀。 眾人皆是一怔,獨鐘信低頭躬身,仍是一動不動。 何意如臉上微微變色,卻又很快便恢復如常。 “二丫頭這話是什么意思,我這會子頭昏目眩,倒聽不大懂了。” 鐘秀慢慢站起身,神色間似乎還帶著幾絲傷悲。 “太太心疼大哥,一時頭昏體乏,也是有的。我說這話的意思,是聽太太的安排里,老七竟和二哥和大姑老爺并在一起,不由好奇他何時竟有了這樣的身分。這倒也罷了,關鍵是官家要來查驗,秀兒覺得并不僅僅只需查詢大嫂子一人,從當時的情狀看,老七也不能獨善其身。” 秦淮心中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這鐘秀其人,看起來真可用溫香軟玉四字來形容,說不出的溫婉秀美,輕聲慢語,可說出話來,卻比暴躁刁蠻的鐘毓厲害多了。 只不過秦淮心中實是有些轉不過彎來,以鐘信為人,便是在大房鐘仁面前,亦能委曲求全,夾縫求生,怎么在這二房小姐眼里,倒隱然像有更大的私怨一般。 何意如扶了扶額頭,掩去了眼睛里一道惱怒的光,倒像是心中有些極私密的打算,被人識破了端倪一般。 “二丫頭說的很是,原是我思慮不周了,那依你看,又該如何?” 鐘秀忙擺擺手道,“太太說的是哪里的話,我只是見太太憂心傷神,難免不能盡慮,心里有想到的地方,便跟太太提請一下,至于老七和大嫂應如何安置,還得聽太太們和九叔的意思,秀兒哪里敢亂講。” 何意如面色沉郁,略看了她幾秒鐘的時間,才把目光轉向鐘九。 鐘九和她對視了一眼,沉吟道,“二小姐說的也有道理,倒不是咱們不相信老七和大奶奶,也不是拿自家人往壞里想,實是大爺死的突然,而現場又只有他二人在。依我之意,現下便將他二人暫時都安排在隔壁那間空屋子里,外面人多留點意,別斷了茶水飲食,等官家人到,再說后話。” 何意如看看了眾人,又看了眼秦淮和鐘信,道:“老大媳婦、老七,大家的話,想來你們也都聽到了,現在就暫且委屈你們倆一下,待水落石出后,自然還你們的清白!” 鐘信躬身點頭稱是,秦淮卻目視著窗外的佛塔,一言不發。 片刻之后,兩個小廝在前面帶路,鐘義邱墨林在后,便引著叔嫂二人,往那無人的空房間而來。 門窗緊閉,空氣悶熱,那房間里一時只剩下叔嫂二人的喘息之聲。 第28章 這寶輪寺離城區路途甚遠,鐘家這邊派人前去報官, 那邊各種官家程序走一遍, 再派人過來,便要折騰好長時間。 鐘家雖出了大事, 但這么多年的大家,自有其站住腳的道理。 幾房太太和各房子女雖各懷心腹事, 卻也沒有亂成一鍋粥。在族長鐘九的協理下,分成兩股人馬后, 便回家的回家, 留守的留守。 鐘義在眾人臨行前,沒去找于汀蘭說話, 反倒把二妹鐘秀找來,在一邊樹蔭之下,悄悄耳語了半晌。 鐘秀面色平靜,手上的帕子半掩著雙唇,身上的裙擺紋絲不動,遠遠看去,當真是秀美恬淡。只是偶爾頷首沉思之際,眸子里才閃過一絲精光。 待送走了家人, 鐘義因平時都是大哥參與族中之事,和鐘九來往不多。此刻剛好都留守寶輪寺, 自覺是個難得的機會,便主動逢迎,與鐘九沏了一壺釅茶, 對坐攀談起來。 這邊鐘家留下話事的爺們兒,除了鐘九鐘義,便是大姑爺邱墨林。 他對鐘義二人談論的那些族中之事全無興趣,心中百轉千結的花花腸子 ,全繞在那間房里的大嫂子身上。 但見秦淮被人帶進那空屋子之際,衣衫不整,頭發零亂,一張臉雖盡是血污淚痕,卻更顯嫩白的底色。 尤其是那種不卑不亢中微帶愁容的神情,簡直讓邱墨林心癢難耐,恨不能換了鐘信出來,留自己在那里陪男嫂子做伴,好好慰藉這剛剛新寡的妙人兒。 奈何那房間門口幾個小廝守得正緊,鐘信又在里面,便是心口再火燒火燎,卻也不敢輕舉妄動。 這會子,正是午時的光景。 那空屋子的門窗都被小廝在外面關個嚴實,透不得一點風,盛夏的日頭又毒又辣,陽光從外面照進來,很快便將屋子蒸得尤如籠屜一般。 房子里只有一張木桌并一把椅子,其他一概皆無。 鐘信將那椅子搬到屋子一角,也是光線最弱的地方,讓大嫂坐在那休息。自己卻去到另外的一角,席地抱膝而坐。 空氣里蒸騰的熱度在不斷上升,直至兩個人的全身都漸漸被汗濕透,幾能擰出水來。 兩個人都沒有開口說話,卻又能在寂靜中聽到對方漸漸加重的喘息。 秦淮坐在椅子上,雙眼直直地看著窗外隱隱幾竿竹影,心情卻正慢慢趨于平靜。 要知道,這一天一夜發生的事情,即便對他這個看慣了各種狗血文的書蟲來說,也感覺來得猝不及防,驚心魂魄。 從被那智空和尚夜里偷襲開始,到那參茶迷藥,再到鐘仁的突然暴亡、七竅流血,一件接一件,幾乎讓秦淮連氣都喘不上來。 直到此時,雖然最終還是被鐘家人質疑,并被變相關在這里,可秦淮卻覺得整個人有了種緊張后難得的釋然。大概是這一天一夜實在是煎熬得緊了,以至于在那椅子上靜坐片刻后,竟朦朦朧朧的合上了眼睛。 坐在對面墻角的鐘信卻始終保持著清醒。 他身體靠著墻壁,頭微微彎著,整個人依舊是那副萎頓不堪的樣子,便像從前他在鐘仁面前,被他呼來喝去、非打即罵的時候,一個樣。 可是他垂在身前的雙手,卻十指交叉在一起,隱隱發力,倒像是暗中在和誰較著勁。 他的目光落在左手臂上,在衣袖的邊緣,隱約露出一大塊鐘仁驚馬時踩出的疤痕。 鐘信用手輕輕摩挲了下那塊凸凹不平的傷疤,又把目光轉向被粗布長褲遮蓋的雙腿,在外人看不見的兩個膝蓋上,也留存著長跪碎瓦片時,被刺出的大片傷痕。 這些疤痕隨著他這些年的長大,稍稍褪色了一些,但卻永遠都不會消失。 不過,那個曾經從他還是孩童時,就不斷欺侮傷害他的人,此刻卻真的躺在家廟里,像自己從前無數次想象的那樣,再也不會醒過來了。 鐘信微微閉上眼睛,深深地出了一口長氣。 不知為何,他忽然想起了常年燉給鐘仁喝的參茶,終于,也燉到盡頭了。 “不…不是我…不是我害你的!” 寂靜沉悶的空氣中,突然傳來秦淮有些驚恐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