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容貌生得好, 是那種少年初成的英氣勃勃，說一句貌若潘安并不算什么夸張的形容。

    此時拱手作揖間，絲毫不見武將的硬朗，反而帶了點文士的儒雅。

    “是父王，昨日進宮, 父王與我見到了伯父?！?/br>
    胥九辭眼角微垂, 面無二色。

    “伯父似乎是被吐渾使臣送回來的, 隨行的還有之前一道被擄走的大人們。他們的樣子看起來，果真是受了不少難?！壁w臻雖然這樣說, 目中卻毫無遮掩的露出了幾分譏諷。

    趙昱一行人比趙幼苓他們早回汴都。回來的當(dāng)日就被天子召進宮里。

    胥九辭那日就在宮里, 自然看到了“飽受磨難”的廢太子趙昱一行人的模樣——

    趙昱胖了都不知幾圈，那一起回來的大人們，也各個面色紅潤，哪里看得出是被人擄走，受了折磨的。

    反而更像是在花街柳巷過得好生滋潤的樣子。

    “畢竟是龍子龍孫，怎好流落在外, 接回大胤，才能好好活著不是？”胥九辭隨口解釋道，見趙臻唇邊帶笑的看著自己，又道，“京城未破之前，那些大人或多或少在朝中也算身居要職，怎好讓他們受外邦驅(qū)使?！?/br>
    胥九辭這話，顯然是打了官腔。他在御前侍奉，身份高，與天子親近，自然有不少人想從他這打探到一些天子的消息。

    這樣的話，說的多了，假的也成了真，更何況天子性情不定，誰能猜得透他的心思。

    “既然如此，大人可知道皇爺爺究竟打算如何？”

    趙臻開門見山：“皇爺爺究竟是打算將伯父封王還是……圈禁？”

    劉拂心有余悸地走回東跨院，一路上腦子都有些懵懵的。

    反倒是趙幼苓雖一言不發(fā)，面上仍是一派尋常。等她把小狗崽抱給婆子，劉拂這才回神，唏噓道：“韶王世子看著不像個武人，可是還是有點嚇人?！?/br>
    趙幼苓扭頭：“他很嚇人？”

    劉拂快要哭了：“嚇人。但是胥大人看著更嚇人……”

    他見趙臻還只是覺得這人看著好說話，實則跟人隔得遠(yuǎn)遠(yuǎn)的，身上又有點上過沙場的戾氣。

    但胥九辭，真的是見一次就覺得緊張一次，剛才那一會兒會兒功夫，更是覺得在不斷地沖著人放冷氣。

    劉拂說完，抬眼見趙幼苓要往屋里走，忙跟了上去。走到臺階前，被丫鬟攔下，丫鬟瞪圓了眼睛，語氣很是惱怒：“這是小娘子的閨房，郎君怎可以踏入？”

    劉拂“啊”了一聲，后知后覺地往后退了幾步：“我……有些習(xí)慣了。”

    知道他是下意識跟著自己走，趙幼苓并未惱怒。

    從前在戎迂的時候，沒有什么男女大防，劉拂習(xí)慣了進出她的氈包，就如她習(xí)慣了進呼延騅的。

    “你不是說要和先生上街么？”趙幼苓看了看天。汴都天氣暖和，哪怕是入了冬，也是濕潤的，并不干燥。日頭一出，便覺得周身都被太陽曬得暖洋洋的。

    “我想了想，還是想帶你一道上街?！眲⒎鞯?，“你不想去看看么？”

    當(dāng)然想看。

    趙幼苓只遲疑了一瞬，想到家里還有個她不想見的趙臻，索性讓婆子去靜心堂傳了話，自個兒帶著丫鬟，就跟上劉拂往外頭去了。

    已經(jīng)在前頭等著的謝先生，見了跟來的趙幼苓，只皺了皺眉，到底沒趕她回去。

    小娘子要出門，胥府的仆從們自然不會讓人拋頭露面，走著上街。

    馬車備好，三人上了車，趕車的把式就成了向?qū)?，車輪滾滾一路沿著胡同往城中最熱鬧的地方去了。

    離西大街的石頭胡同最近的是藥行街，因著街兩邊都是醫(yī)館藥鋪得名。

    再往前是廣濟街，這里最有名的是汴都城內(nèi)的相國寺。寺從前朝時起就建成，一直香火鼎盛到今朝。

    有趣的是，離相國寺不遠(yuǎn)的地方，還有一家延寧宮，是座前朝公主留下的道觀，如今在里頭住的都是些女冠子。佛道兩家在汴都這，倒是絲毫不起沖突，相安無事。

    延寧宮往東，過兩條街便是御街，寬約二百余步。和京城不許百姓商販來往買賣不同，汴都的御街兩旁林立著各色商鋪，是汴都最熱鬧的一條街。韶王回城，廢太子趙昱回宮，走的都是這條道。

    陳家金銀鋪、蜀州漆器什物鋪、楊家果子行……還有珠寶首飾，時下流行的紙畫、花果之類的店鋪。甚至還能看到買賣銀碳、蒸餅蒸rou、賣香丸的各色鋪子。

    謝先生與劉拂將身上帶的畫作放在書畫行寄賣，又找了份抄書的活計掙錢。等去府衙處補了戶籍，馬車便載著人停在了一家布行前。

    “小娘子，主子爺交代了，娘子剛回城主子爺也不清楚娘子喜歡什么顏色的料子，讓娘子自己挑，喜歡什么料子就往府里帶?！卑咽叫Φ?，“這是城里最好的一家布行，城里的大家娘子們都愛在這買料子制衣裳。娘子進去看看吧。”

    趙幼苓原本還想問怎么停在了這兒，聽把式這么說，她掀開車簾往外看了一眼，當(dāng)即就帶上劉拂下車往布行里走。

    謝先生年紀(jì)大了，不喜頻繁上下車，只叮囑兩人慢點下車，便閉目養(yǎng)神起來。

    布行名叫錦繡坊，店內(nèi)的料子也的確如店名一團錦繡。料子都很不錯，顏色也染得極好，隨手摸過一小塊料子，就覺得觸感極好，親肌得很。

    店里生意不錯，即便瞧見趙幼苓眼生，仍舊有人過來招呼。趙幼苓給自己挑了兩匹縫制冬衣布料，又給謝先生和劉拂挑了幾匹，這才將目光落在了店里一匹藏青色的綢緞上。

    她已經(jīng)挑了匹淺色的吳羅，想著帶回去給義父做身貼身的里衣。

    胥九辭在穿著上從不挑剔，只是除了吳羅外的料子穿著總?cè)菀啄ゼt了皮膚。趙幼苓回來頭一晚，就在對弈的時候瞧見他領(lǐng)口的脖子一片紅。

    那匹藏青色的綢緞，她倒是想買了回頭再做一身春衣，連里衣一道給義父送去。

    趙幼苓仔細(xì)看了一會兒，又與掌柜的細(xì)細(xì)詢問這料子適宜做什么樣式的男裝，說的差不多了，便指了那匹藏青的綢緞要人取下來。

    正逢此時，身旁突然來了幾人，一個錢袋子扔到了柜面上，最前頭的仆婦膀大腰圓，幾步過來就撞上趙幼苓，對著錦繡坊的掌柜趾高氣昂道：“這匹布，我家娘子要了！”

    趙幼苓在邊上人的呼聲中，連連往后退了幾步，這才穩(wěn)住腳。有看不過去的婦人在一旁呵斥：“哪里來的莽撞婦人！”

    那仆婦斜睨了一眼，回頭沖著后來的幾人諂媚笑道：“王妃?！?/br>
    仆婦一聲喊，趙幼苓隨之看去。店外進了一行數(shù)人，俱是衣著華貴的女眷，瞧著都很面生，偏偏跟在女眷身后慢吞吞走來的一個少年，有一兩分面熟。

    “她們是誰？”劉拂警惕地看了眼耀武揚威的仆婦。

    趙幼苓不作回答，倒是邊上方才為她出聲的婦人擰了眉頭，低聲解釋：“是韶王妃?！?/br>
    韶王……妃？

    聽著耳畔劉拂的低呼，趙幼苓看向那緩緩走來的女人，有些恍惚。

    前韶王妃那樣一個溫柔持重的人，從不縱容手下的仆婦肆意妄為，仗勢欺人。盡管韶王府后院的女人們?yōu)榱松赝?，并不太平，可沒人不敬重王妃。

    對比眼前這一位。

    容貌不過中等，家世聽聞也不好，唯一的倚仗還在肚子里揣著。趙幼苓有些不明白，單憑這些，這位韶王妃怎么就敢放縱仆婦肆意欺人？

    哪怕她與韶王并無多少感情，只想到韶王妃這個名號如今冠在此人頭上，便覺得不悅的很。

    “這料子果真不錯?！鄙赝蹂焓?，只捻了捻布匹一角，“我遠(yuǎn)遠(yuǎn)瞧著覺得挺好的，這一摸果真好。帶回去給咱們世子做一身衣裳。”

    身邊跟著的女眷聞聲掩唇笑道：“王妃待世子這么好，果真是一片慈母心?！?/br>
    “是啊，王妃待世子是真的好。連世子妃都選的是世子喜歡的?！?/br>
    韶王妃得了追捧，笑得撫了撫肚子：“世子好了，我這肚子里的小郎君才能好不是。”她說著回頭，對身后的少年笑，“十郎快看看，可有喜歡的料子，回頭讓家里的婆子也給你做幾身?！?/br>
    被叫十郎的少年似乎有些膽怯，只抬眼看了下店里的情形，就垂下眼直搖頭。

    韶王妃隨即笑開，隨意指了幾匹料子，把手一揮，那仆婦就要伸手連帶著把剛才那塊藏青色的布料一起抱走。

    “且慢。”趙幼苓出聲。

    仆婦臉上還掛著笑，聞聲笑容一僵，扭頭盯著她怒道：“哪里來的小娘子，這般不懂規(guī)矩，敢在王妃面前大聲喧嘩！”

    見那仆婦囂張得很，趙幼苓蹙眉，扭頭看向掌柜：“這布鋪子里可還有貨？”

    掌柜回道：“這料子產(chǎn)量低，一貫進的少，這顏色只剩下這些，夠做一身衣裳……”

    不等人說完話，那仆婦便大聲呵斥：“既然只剩這些，理當(dāng)歸我們韶王府！”

    趙幼苓不欲理睬她，只看向韶王妃，問道。

    “先來后到四個字，王妃可知曉？”

    第46章

    “先來后到四個字, 王妃可知曉？”

    趙幼苓話音落, 錦繡坊內(nèi)立時安靜了下來, 那些沒來得及走的女客們都詫異地望著她。

    趙幼苓淡然接受每一道落在身上的視線。

    本被人吹捧得洋洋得意的韶王妃愣了一愣, 后知后覺回過神來, 一臉莫名其妙地看著趙幼苓，覺得這可能又是哪家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子，為了能招惹誰家小郎君或夫人注意，故意說這些“大義凜然”的話。

    她往趙幼苓身邊的婦人臉上看去, 同樣詫異的神色，顯然并不相識。這么想，韶王妃眉頭一擰，隨后舒展開，彎了彎唇角：“你是哪家的小娘子？”

    不等趙幼苓回答, 韶王妃又道：“這先來后到是有說法, 可小娘子還沒給錢, 這料子怎么也到不了小娘子的手里吧。”

    見韶王妃的臉上沒有惱怒，趙幼苓知道, 她壓根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 顯然也早已習(xí)慣了身邊的仆婦這般作風(fēng)，只覺得自己看上的東西，就算是別人先看上的，也理所當(dāng)然能拿到手。

    “那王妃的錢，給了嗎？”趙幼苓問。

    韶王妃微微側(cè)頭，仆婦立馬得了眼色：“小娘子是沒注意么？”她拿了柜面上的錢袋, 在手里顛了顛，“這可不就是買料子的銀錢?！?/br>
    劉拂接了句：“掌柜的收了嗎？”

    仆婦一怔，臉色難看的瞪眼：“掌柜的怎么會不收，我家主子可是韶王妃?！?/br>
    “韶王妃又如何？”趙幼苓讓丫鬟也往柜面上擺了個錢袋子，聞聲臉上一冷，淡淡問道。

    “大膽！”仆婦又急又怕，眼角瞥見韶王妃難看的臉色，和鋪子里眾人嘲諷的神情，厲聲呵斥，“哪來的小娘子，口出狂言，竟然敢藐視堂堂王妃！”

    汴都自成皇都后，便日漸聚集了不少南遷的世家及朝中大臣的家眷。崔氏被指婚給韶王后，汴都崔家便趕忙將她接回本家，將不少世家譜系及女眷的身份喜好都一一與她說了一遍。

    崔家怕她出身小門小戶，在韶王府中鬧出笑話，惹來麻煩，還將家中幾個仆婦婆子送作她的陪嫁。這仆婦就是當(dāng)初崔家送的陪嫁之一，自認(rèn)熟知汴都各家女眷，又時常幫著崔氏出主意，因此就被崔氏帶在身邊，陪同進出。

    她不認(rèn)識的人，只怕不是什么出身富貴的。

    仆婦呵斥時，口中的語氣自然而然就帶出了厭惡。

    “韶王在民間口碑素來不算差，如今又有了功勛，與天子手下武將修成生死之交，又素有風(fēng)雅之名在文人墨客間流傳。”趙幼苓斂目淡笑，“韶王的種種好名聲，都是平反后日積月累而來，拼的是血是汗。王妃難道不知？若是王妃知道，怎么就有膽敢仗著韶王府的名號，耀武揚威，丟韶王的臉？”

    其實她不在意崔氏怎么丟韶王的臉，可她在意崔氏臟了韶王妃這個名號。韶王的妻子，她的嫡母，理該是當(dāng)初那位溫柔持重的女人。

    “一塊料子，王妃若是看中也就看中了，真心想要，只需好好說道幾聲，民女自然會讓出來。但是難聽的話既然已經(jīng)先說出口了，民女不想讓，難道王妃真要強取豪奪？”趙幼苓冷笑了一聲，斜睨仆婦一眼。

    她少時在王府，也遇見過像這般自以為是，囂張跋扈的仆婦，自然知道從前的韶王府對這樣的貨色一貫是怎樣處置的。

    “汴都崔家素有善名，王妃既然出自崔家，自也生了一副菩薩心腸。想來是受了底下人的蠱惑，不然怎就做出這般叫人吃驚的事來?！眿D人掩唇，在一旁低聲插了幾句話，“這叫御史臺的人知曉了，韶王怕是剛回城沒多久，就要被御史彈劾了?！?/br>
    “我怎么記得，御史臺早就彈劾過韶王了?！庇信煸谂暂p道，“聽說韶王剿匪前，有對夫婦在韶王府前哭求，據(jù)說是女兒和韶王府簽了生契，結(jié)果人卻死在了王府里。”

    “你這么一說，我也想起來了……”

    一人提及，便有第二個、第三個人開始紛紛議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