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節(jié)
夏羨寧說完之后, 略一欠身, 轉(zhuǎn)身向外走去, 江語佳卻忽然在身后叫住了他:“羨寧!” 夏羨寧停步轉(zhuǎn)身, 江語佳聲音有些微微地顫抖, 眼眶也已經(jīng)發(fā)紅:“你……還記得, 還記得夏長竟嗎?” 夏羨寧一怔,道:“小叔?他不是很多年前就去世了嗎?” 江語佳苦笑,指了指椅子,夏羨寧稍一猶豫,還是走回去坐下來。 等夏羨寧跟江語佳說完了話出來之后,外面已經(jīng)是華燈初上,他去看了看洛映白,發(fā)現(xiàn)人居然不見了,聽本來照顧他的人說,洛映白醒了之后去看了夏羨寧,又問了江語佳,知道她沒事后,在走廊里站了一會就離開了家,一個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那個弟子擔心地說:“夏師兄,我不跟你多說了,洛師兄沒帶手機,我有點不放心,我得出去找找。你的傷也沒好,先去休息一下吧。” 夏羨寧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去吧,我應該知道他在哪里。” 他沒有沿路尋找,徑直開車來到附近的一處公園里面,秋夜寂冷,街燈明滅,里面只有疏疏落落的霓虹燈亮著,顯然已經(jīng)不再營業(yè)。 夏羨寧鎖了車,走到一處矮墻邊上,在墻面上借力一蹬,跟著按住墻頭,他便輕輕松松翻了進去,無聲落在滿地堆積的枯葉上面。 月色遍地,疏疏從大樹的枝葉間漏下來,一時如同殘雪,夏羨寧向著云霄飛車走過去,剛到近前,方才靜止不動的飛車突然發(fā)動,一下子從最高點沖了下來,停在夏羨寧的面前,車身上星星點點的光芒連綴成一串,炫目如虹。 夏羨寧毫不意外,手插褲袋站在原地,看著車上的洛映白沖自己伸出一只手,片刻之后他握住,卻是把洛映白拉了下來。 “高處風大,我不想脫衣服給你,然后光著膀子在這里逛。”夏羨寧一本正經(jīng)地說,“下來走走。” 他穿著休閑褲,上面是一件套頭的薄毛衣,長身玉立地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副海報上的畫面,洛映白眉眼彎彎:“當然當然,美人的要求,不聽不行。” 夏羨寧把他拉下來:“周圍這么黑,你看的清楚美丑?” 洛映白笑道:“因為我知道如果有人能找到我,肯定是你。” 他從小到大唯一的一次跟著江語佳出來玩,就是在這個游樂場,江語佳帶著他和夏羨寧玩飛車,夏羨寧知道在江語佳出事之后,洛映白雖然離家,但是常常會一個人來到這里,在飛車上坐著。 那時候他還不知道自己的心意,但是也經(jīng)常有事沒事來這里看一眼,如果能碰到洛映白,就會默默地在遠處找一張長椅,一邊看文件一邊陪他。 這當中的事情兩人心照不宣,誰也沒有說破,夏羨寧握著洛映白的手向前走,兩人的手上都包著紗布,這時需要力氣大一點才能保證握住彼此。 夏羨寧問道:“也是翻墻進來的?” 洛映白笑道:“沒有,我今天霸道總裁了一回,把這個游樂場為自己給包下來了,現(xiàn)在這里面所有的器械都還沒關(guān)。” 別的霸道總裁都是大手一揮給女朋友包場,還是頭一次聽說自己給自己包的,夏羨寧眉梢微揚,說道:“沒帶手機和錢包,拿什么包的?” 洛映白笑道:“臉啊。我這么出名,一露臉就被認出來了,人家同意我賒賬。不過——” 旁邊的大樹上掛著一串紙燈籠,暗紅色的火光在風中微晃,夏羨寧轉(zhuǎn)向他,雙手拉著洛映白的手,語氣溫柔到連自己都納悶:“不過什么?” 洛映白沖著旁邊被鎖住的冰柜努了努嘴:“不過我想喝酒,那個卻是真的關(guān)了。” 洛映白去過心魔之淵,受到寒氣,不好對著冰柜這種東西動用法力,夏羨寧彎腰從地上撿了跟小樹枝,在鎖上捅了幾下,冰柜的門開了。 洛映白高興地說:“就知道你有辦法!” 他要開冰柜的門,夏羨寧卻故意按著不松手,洛映白了解套路,過去親了他一下,夏羨寧果然讓開了。 冰柜里的飲料賣了一天,還沒有補充新的,只剩下兩瓶啤酒,都被他們拿了出來,夏羨寧把錢壓在一瓶飲料下面,重新用小棍將冰柜的門給捅上了。 洛映白其實早就渴了,只是剛剛坐在飛車的最頂端,一直懶得下來找水而已,兩人在旁邊的長椅上坐下,夏羨寧打開一瓶酒遞給他,被洛映白一口氣就灌了下去,然后夏羨寧又把另一罐給他了。 洛映白“嗯”了一聲,夏羨寧笑著說:“本來就都是給你的,喝吧。就算是喝醉了,我醒著你也放心。” 洛映白把酒接過來拿在手里,這回是一口一口慢慢喝著,兩人一時默默,同時想起了地府中那段似真非真的回憶。 夏羨寧想問問洛映白看了什么東西,剛要開口,洛映白卻道:“你聽。” ——公園墻外有條人工湖,這時候隔著湖波水汽,正隱隱傳來一陣縹緲的歌聲,隱約聽起來,像是古曲。 夏羨寧見洛映白仔細辨認著那音調(diào),便道:“你想聽,咱們離得近一點更清楚。” 洛映白笑道:“桃花若然有情,最是似開未開時。說要聽清楚的人,是不懂得恰到好處的道理。” 他話里有話,說完之后忽然翻腕,手上紅線一拋一甩,已經(jīng)在地上卷起了一根花枝。 洛映白動作快的出奇,花枝剛剛接在手里,已經(jīng)被他順勢直刺了出去,在夜色中劃出一蓬銀亮的痕跡。 隨著他的動作,兩人面前的夜色中浮現(xiàn)出一黑一白兩道身影,洛映白手上的花枝正好虛虛點在了白色人影的咽喉之上。 他眼中三分醉意七分薄笑,說道:“謝陰差,范陰差,二位好啊。” 白無常被洛映白指著要害,倒也沒表現(xiàn)出太驚慌的樣子,只道:“洛上君打招呼的方式有些特別。” 洛映白一笑,松手放開了樹枝說道:“我最近可能水逆,總是倒霉,所以難免警惕了一些,抱歉抱歉,來,這個給你。” 一樣東西輕飄飄飛到白無常面前,他拿起來一看,發(fā)現(xiàn)是剛剛從樹枝上抖下來的一朵小花——洛映白竟然把這玩意送給了他。 那花只有指甲蓋大小,花瓣柔軟,顫巍巍地落在白無常的手心,好像輕輕一碰就會散開似的。 白無常一向性情高傲,詞鋒犀利,見誰都喜歡懟一懟,跟黑無常的性情正好相反,但在陽間這些術(shù)士當中,他唯獨另眼看待幾分的就是好脾氣的洛映白了——難得能找到個無論怎么懟都不急不惱保持微笑的人。 眼下將這朵小花拿在手里,弄得他扔了也不是,留下也不是,只好就那么托在手里,說道:“客氣了。警惕點也是應當,我們本來就是特意來找二位的。” 洛映白回頭跟夏羨寧道:“你說是咱們誰活到頭了?” 夏羨寧道:“約好了同生共死,誰活到了頭都一樣,也說不定是兩位陰差做鬼做到頭了呢。” 洛映白一笑,黑無常總算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上了話:“二、二位別誤會,我們兩人……是特意來,幫……著閻羅王給你們帶、帶幾句話。” 白無常也不再調(diào)侃,接過來話說道:“洛上君和夏司長都去了南閻浮淵,應該也都見到了外面用石碑組成的陣法,你們離開之后,轉(zhuǎn)輪王和忤官王重新檢查陣法,發(fā)現(xiàn)其中四塊石碑有自行啟動過的痕跡,這在之前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這件事洛映白有印象,那四塊石碑正是在他試探南閻浮淵的魔氣是自發(fā)地作出反應,幫他擋掉了危險,現(xiàn)在看來連地府擺陣的人都覺得這種現(xiàn)場不同尋常了。 洛映白問道:“請問那四塊石碑上面刻的都是哪位上仙的名號?它們,嗯,又會在什么情況下自行啟動呢?” 白無常看著洛映白說道:“四塊石碑上的名字,分別是竺硯太子、鬼極大帝、少淵殿下和明瑯元君。地府布陣,之所以設(shè)下這些石碑,就是借凝聚這些上仙殘存的意念來抑制魔氣,所以石碑啟動,也一定是他們遇到了需要保護的人。” 洛映白一時默然,就算是這原因他之前能猜到,但也怎么都想不出來石碑上竟然會是這四個名字。 竺硯太子和明瑯元君極大部分的可能分別是夏羨寧和他的前世也就算了,鬼極大帝不是傳說中跟明瑯元君同歸于盡的那位嗎?還有少淵殿下又是哪位? 夏羨寧道:“所以兩位前來,是為了告知這一情況嗎?” 白無常道:“是想請問夏司長和洛上君,溪中照影,天落溪底。天上流云,人行云里。那么人是何處人?溪水淺薄,又足以洗去紅塵嗎?” 他說出這一番話,夏羨寧倒是明白了剛才洛映白那句“恰到好處”指的是什么,想了想,回話道:“高歌誰和余,空谷清音起。非鬼亦非仙,一曲桃花水。身在紅塵,心便在紅塵,萬事坦然,隨遇而安。我們兩人現(xiàn)在很好,就不勞各位費心了。” 洛映白見他們看著自己,便笑著說:“羨寧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白無常似乎松了口氣,沖他們兩人拱拱手,難得誠懇地道:“我們也是替人帶話,陰陽兩地相輔相成,本來就不該敵對,眼看二位傷的不重便是好事,不遠處還有幾個魂魄要拘,那我們就不耽擱了。” 有的話不好說明白,其實剛才雙方都是在打機鋒,十殿閻羅看到石碑的異常反應之后,肯定會心生懷疑前去調(diào)查,即使不能確定,也不免會對夏羨寧和洛映白的前生之事有所猜測。 要僅僅是別的上仙也就罷了,但無論是鬼極大帝還是明瑯元君,他們的生死去向都同地府如今的狀況息息相關(guān),所以剛才白無常轉(zhuǎn)述的那個問題,既是詢問,也是試探。 “溪中照影,天落溪底。天上流云,人行云里”——這化用辛棄疾《生查子》,天與云的影子倒影在水里,岸上的人影也在水中波動,幾乎分不清人是在水中行走,還是在天上行走。 這其實是在問洛映白和夏羨寧,現(xiàn)在到底是人是神,知道了身世真相之后,又是否有意重新回到天庭。 其實這個問題并不好回答,地府那邊亦敵亦友,試探兩人的虛實,他們并不知道夏羨寧和洛映白現(xiàn)在只是隱約有了一點記憶而已。洛映白不清楚他跟鬼極大帝同歸于盡之后是怎么進入輪回的,夏羨寧也沒想起來自己為什么同樣會下界,今生又為什么能繼續(xù)跟洛映白在一起。 這種情況他們不會完全跟地府露底,另一方面,兩個人說到底已經(jīng)在人間生活了二十多年,各自有親人有朋友,內(nèi)心深處也確實沒有因為那一點記憶就把自己當成了天神下凡。 所以夏羨寧同樣用《生查子》的后半段作答,表明前塵往事已矣,他們既不想搞事也不想幫什么忙,只當這件事從來都沒有發(fā)生過,這樣一來,誰也說不出什么其他的話了。 黑白無常走了之后,夏羨寧道:“咱們也回家吧,地府既然來了人,說明老師現(xiàn)在也應該談妥回來了。” 洛映白點了點頭,一邊向著外面走一邊問道:“對了,少淵殿下是誰,你知道嗎?” 夏羨寧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七弟。” 說完這句話,他接觸到洛映白的眼神,自己也恍惚了一下,改口道:“是天帝的第七個兒子,跟明瑯元君應該是好朋友,據(jù)說紫薇大帝發(fā)瘋就是為了他……我也記不大清了。” 兩人回家之后,夏羨寧原本還想跟洛映白安靜地相處一會,結(jié)果進門之后發(fā)現(xiàn)洛家熱鬧異常。 師母蘇醒,兩位師兄受傷,這些對于長流派的弟子來說都算大事,紛紛過來看望,一時人來人往,兩人一進去就被包圍了。 洛映白把幾個人打發(fā)走,一看夏羨寧還在跟人交談,他就自己順著側(cè)面的樓梯回到了房間。 洛映白回了房間之后立刻坐在床上,彎腰把自己的褲腿卷起來,里面厚厚的紗布上已經(jīng)隱隱透出血跡。 他在樓梯上爬的太久,膝蓋上一片血rou模糊,幾乎露出了骨頭,雖然不至于留下后遺癥,但走路的時候稍微一不注意,傷口的結(jié)痂就會裂開。 剛才夏洛兩人走路的時候,夏羨寧考慮到這一點,一直刻意放緩腳步,他的傷比洛映白要輕,洛映白不吭聲,他也根本沒想到會有這么嚴重。 洛映白好不容易回到房間,連忙解開紗布心疼一下自己,眼下看看膝蓋上的血和慘不忍睹的傷口,手里拿著藥水都不知道怎么下手。 他比劃了半天將藥水扔在一邊,仰面倒在了床上,郁悶道:“好疼啊——” 這個時候,他房間的門被推開了,一個人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洛映白連忙起身,還沒來得及把褲腿放下來,就看見了悄悄進門的江語佳。 四目相對,母子兩個的動作都頓住了。 洛映白在樓梯上對江語佳發(fā)的那次脾氣,是他長這么大以來頭一回這樣痛痛快快地說出自己的心事,當時重生一世,好不容易見到母親,情緒難免激動,不像條漢子。 這個時候冷靜下來了,他開始為之前的行為感到丟臉,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 最后還是江語佳先開口道:“我以為你睡著了,就沒敲門……你的腿,怎么又流血了?別動,我看看!” 她剛開始那句話說的還小心翼翼的,頗有幾分不知道應該怎么面對兒子的拘謹,直到看見了洛映白腿上的傷,一下子就急了,三步并作兩步走過來,蹲在他面前去看洛映白的膝蓋。 洛映白:“哎哎哎!” “別動,藥給我!” 江語佳又心疼又著急,幾乎是半搶的把洛映白放在床邊的藥膏和濕棉簽都拿了過來,跪下去給他處理傷口。 洛映白有點不自然,但是腿被江語佳一只手按著,不好掙扎,過一會,江語佳擦干凈血跡去拿藥膏,把手放開了,洛映白也沒再動彈。 他坐在床上,雙腿下垂,手撐在床沿上,這個姿勢只要一低頭,就能看見母親的發(fā)頂和偶爾露出來的側(cè)臉。 到底是母子,就算多年隔閡,他們也依然會把對方視為世界上最親近的人之一,江語佳當媽技能自動點亮,氣急地數(shù)落道:“你這個破孩子,傷的這么重還敢往外跑,腿不想要了是不是?你看看你這膝蓋,剛回來的時候明明都不流血了,以后落下病根怎么辦……” 她一邊說一邊抬頭,正好看見洛映白慌忙地轉(zhuǎn)過頭去,迅速在臉上抹了一下。 江語佳的數(shù)落頓時停住了。 洛映白強笑道:“沒事,沒事,我……這藥太煞的慌了,啊,抹上真疼……” 他說著話,卻眼看江語佳的眼圈也紅了,后面的聲音頓時跟著變了調(diào)子,洛映白說不下去了,他沉默下來,看著江語佳用手抹了抹眼淚。 江語佳顫聲道:“小寶……對不起。” 她坐在洛映白的身邊,用手幫他整理了一下頭發(fā),洛映白匆忙地側(cè)過頭去,深深吸氣,用力在臉上抹了幾下。 江語佳知道兒子內(nèi)里也是個倔脾氣,不愿意讓自己看見他流眼淚,于是收回手,將頭轉(zhuǎn)到一邊,想了一會,開始說話:“其實最早的時候,跟我有婚約的,是你夏爺爺最小的孩子,他叫夏長竟。” “mama跟夏叔叔訂婚的時候是在二十歲那年,我和他是大學同學,剛上學的時候就認識了,雖然談不上多愛他,但江家和夏家有本來就有聯(lián)姻的意向,雙方也算是合得來,所以就順理成章的訂婚了,那時候我跟你爸爸還不認識——我們見的第一面還是在我的訂婚宴上。” 洛映白的情緒逐漸平復下來,聽著江語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