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一路走來,遭遇多少側目多少白眼,又聽到多少污言穢語,她竟麻木了。 那兩個人自知沒臉待下去,遂冒雨跑別處躲避去了。 苗小柔往前走了一段路,敲響了林恒家的門。 不多時林恒來開門了,站在門口,眼底的青黑不比她的少。看來,這一夜他也過得不安生。 “進來說話吧。” “不了。” 她拒絕進去。 林書生側過身子讓出來路她卻不走,只好就這樣一個在門內,一個在門外。雨嘩啦啦下著,兩人的衣裳都有些濕了。 “我沒有做那樣的事。”她語氣平平,微揚下巴,直視對方的眼睛,沒有一點做賊心虛的模樣。 相反,卻是林恒瞄了她一眼,便低垂了眼睛:“……我,相信你。” “那我們?” 那我們還能不能走到一起?她喜歡這個人,想聽他嘴里會不會有好聽些的話。 “苗姑娘……”他聲音有停頓,嘴里說著相信她,卻支支吾吾,“我選擇入贅已是有辱祖上,如今……若還……只恐無顏見列祖列宗。” 早已做好了準備,可苗小柔心里還是咯噔一下:“不要我了,是么?” 林恒甚至連抬頭再看她一眼都不敢,反倒好像做錯事的那個人是他:“我,是相信你的,但……” 意思就是,他相信她的清白,哪怕鬧得沸沸揚揚也相信。可是人言可畏,入贅本就給人指指點點,若再頂著綠帽子過下去,他的脊梁骨只怕要被戳穿。 他是個男人,男人的臉面才是真正的命。 “我知道了。”苗小柔吸吸鼻涕,鼻翼微微扇動,她從袖子里取出一個荷包,朝對方遞過去,“我不怪你。這個你收下。” 林恒哪里有臉伸手:“這是?” 苗小柔平平靜靜說著話,渾似交代后事:“里面有一百兩銀子,你且收下,進京趕考不能沒有路費……” 林恒沒聽話便趕忙拒絕了:“不可,這萬萬不可!” 她扯著嘴角笑了笑,聲音隱隱哽咽:“也不是無償的。你知道,我家中沒有男丁,以后總是有些艱難的。你是讀書人,有些本事,想來也能照顧一二。就當是場交易,如何?” 林恒這一聽,哪里能接受得下,慌張著神情急忙勸道:“苗姑娘,千萬不能做傻事!” 苗小柔望了望他,心底到底因為他的關切而得了些安慰,只是,她的喜歡還沒有完全綻放,就花落成泥:“那你說,我還有哪條路走?” 他一時嘴笨,答不上來。 躬身將這一百兩銀子放在他腳邊,苗小柔再抬起頭來時,已展了笑顏,就像他第一次見到她時那樣,笑得那么暖人心。 “我就當你答應了。” 林恒:“……苗姑娘。” 苗小柔什么話都沒有再說,又或者,想說的話都在那個笑里,在這場雨里……她撐著雨傘轉身離開,一點一點走遠了。 林恒站在門口,腳邊放著她的荷包。望著那抹青色背影消失在雨中,他想,這一輩子,這一抹背影都將在記憶中揮之不去。 這一天的夜里,苗家的火把照亮了整個河岸。 聽說,苗家大姑娘投河自盡了。 第8章 永州城被封,包括水路。 苗姑娘投河自盡的那一天晚上,苗家組織了船隊打撈,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卻硬生生被官府的人攔下,只憑了一句話——上頭交代,永州地界一律不許出,水界也不行。 后來尸身自然是沒撈到,苗家人傷心悲痛地立了個衣冠冢。因生前行為不端,苗大姑娘沒能入祖墳,待永州城解禁之后,她的衣冠便被葬到了苗家在鄉下置辦的地里。 這都是后事了,卻說白睢,他在暗河里差點兒憋死。餓了三天早已沒多少力氣,剛吃了點兒東西還來不及消化就要跑路,劃水的手軟得扒拉不動。就在他兩眼一白以為要葬身魚腹之時,一直往上摸的手指終于探出了水面。 他卻不敢猛然探出頭,先伸出竹竿兒出來呼吸了幾口氣,待緩了過來才敢小心將腦袋抬出水面。 ……還好沒鬧出大動靜,他冒頭的地方正是城墻邊兒上,附近有一隊隊官兵在巡邏。白睢把牙一咬,遂又將身子潛入水下,游是游不動了,就靠著這根竹竿順流飄遠了。好在水流不急,淹不死他。 人在水里泡了一夜,等上了岸他險些不會走路,踉踉蹌蹌躲進一個山洞,在那里打開了濕答答的包袱。 肚子餓得咕咕叫,包袱里的竹筒封了蠟,打開一看,里面的干糧還好好的呢。 “大彪辦事就是靠譜!”他狼吞虎咽吃起來,澀澀笑了,想到苗小柔,多少是有些擔心的。 包袱里還有一套土里土氣的粗布衣裳和一雙布鞋,用油紙裹著,一點兒都沒濕。另有幾兩銀子給他當路費,以及一個匕首給他防身。 “便宜林恒那小子了。”他啐了一口,有點兒后悔這么好的“賢內助”自己沒把握住。不過只可惜了一陣而已,想想還是算了,太剽悍了夫綱難振,而且下不去嘴。 僅僅休息了一小會兒,沒空傷感,悶頭想了一陣接下來該往何處,待想清楚了他便捶捶腿踏上了自己的路。 “出人頭地……呵,等小爺我殺回來!把父仇報了,把母仇也報了,還要復國,要把有的人挫骨揚灰……要讓有的人享受榮華富貴一輩子……”他一路碎碎念,咬牙切齒地兀自叨叨著,依然還是苗小柔口中的三歲小孩。 可他的心,卻在這一夜徹底成長。 白睢沒能如愿走上一條英雄之路,卻走了另一條荊棘更加繁密的道路,他手里須有一把快刀方能到達終點。 他并不懼怕,因為他自己便是一把刀。 他想清楚了,他要去泉州投靠廣平王。廣平王是最可能反的,給他一個機會“挾天子以令諸侯”這野心勃勃的老家伙巴不得。 去當個傀儡好了,活命是頭號要緊事不是么。 少年有好多話想找人說,尤其是想對她說,便在河岸邊的淤泥上用樹枝寫下幾行字——彪,我要去給人當狗了。衣服合身,褲子勒襠,干糧沒有綠豆口味欠佳。今往泉州,道阻且長泥沒屨,勿念,珍重。 苗小柔,是他如今唯一的親人了啊,一起長大,幾乎沒有哪日不斗嘴的。想到不知何時才能見面,這心里空落落的。 抬頭望望焦陽,白睢瞇眼皺起眉頭,再低頭便悶頭一直走。 他會先去附近的白云觀,老爹帶他去過一次,曾經說過有性命之憂時可前去找尋無憂真人。他當時當老爹說胡話呢,聽多了反正記下了,也沒去深究。這一路去泉州勢必遇上許多阻礙,無人從旁協助是萬萬不能的,但愿這位無憂真人能幫上他的忙。 運氣好,這一路不曾遇上官兵搜山,一天之后他就順利到了白云觀,也找到了那位無憂真人。 經真人確認,他確系前朝世子再無商量的了。說明來意后,那無憂真人便答應安排他近幾日同自己人上路,由他們護送著去泉州。 離開之前,他想知道苗小柔的近況,那真人便也依著他著人去打聽。 永州城通道被阻,要打聽消息很是艱難,兩天過去那打聽的人才在深夜趕回來。彼時,少年正拿著無憂真人贈與的寶劍習武呢。終于得償所愿能正大光明揮舞兵器,他興奮得滿頭大汗也沒停下歇歇的意思。 ——大彪,看到沒,小爺我這套劍法厲害不厲害! 無憂真人年近八十,是個白發蒼蒼的和藹老頭子,滿臉笑意看著他上躥下跳,捋著胡子甚是欣慰:“成才了,成才了,我大黎復國有望。” 白睢咧嘴笑,眉心微微蹙起:“真人放心,我必能手刃仇人。” 無憂真人:“錯,復國,是救天下生靈。” 白睢:“真人說得是。” 這老頭嘮嘮叨叨,和他爹一樣成天大道理不斷,比苗小柔的算盤聲還煩。 “師祖,弟子回來了。”打門口跑進來個小弟子,身上穿著普通百姓的衣服,正是兩天前被派去打探消息的那個。 白睢眼睛一亮,急不可耐湊上前去:“如何,可有消息?”他一直擔心著她會不會被看出端倪,若是受了牽連那便是他的罪過了。 小弟子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師祖,嘴唇開了又合不知該從何說起。少年見他這神情,便知怕是出了什么事,急忙追著問。 無憂真人活了大半輩子,看弟子這表情便已知消息定是大為不好,嘆口氣:“有話就直說吧。” 那小弟子低著頭,情緒很有些低落:“弟子打探到了些消息,找到機會問了三個人,從他們嘴里皆聽到了一樣的話。說是……說是苗家姑娘那日晚上在船上與人茍……茍且,被官兵意外撞破,便放火燒船嚷著不想活了。” 那肯定是他逃出來的那天晚上了。白睢聽得心臟狠狠一縮:“后來呢!?” 小弟子:“后來苗姑娘被人救了下來……可是,城里傳遍了污言穢語,說她跟自家下人不清不楚,整日里在外拋頭露面必是不安分的女人。她聽了一些不好的話,據說未婚夫婿也退了婚,想是受不了了,便在前兩天深夜……跳、跳河自盡了。” “哐當——”是白睢手中寶劍落地的聲音。 他一把抓起那小弟子的衣領,眼中兇光乍現,額頭青筋暴起,若手中還有劍,只怕要掄起來照頭劈下去:“放屁!” 小弟子戰戰兢兢,被他的模樣嚇個半死:“我,我問了三個人,可不敢馬虎……聽說,尸身都未能打撈起來……節、節哀啊公子。” 不可能的,苗小柔一不是會偷情的人,二不是會自盡的人。他太熟悉他們家大彪了,如他形容的那般,他們就像龍鳳胎,彼此腦瓜子里的大小想法親爹娘未必懂,可他們必定互相明白的。 好比他老爹不知道他偷會了哪些本事,苗老爺也不知自家女兒好酒貪杯。 就說現在,苗小柔不可能自殺,她就不是個看人臉色過日子的女人。 可……可這一次,仔細想想,倒也可能真的投河。 無憂真人用力一提,將白睢提到一旁石凳坐下。這個方才還滿身斗志的少年啊,如遭了雷劈,被抽了元神,整整一炷香里呆呆坐著沒緩過來。 整張臉青黑,眼底冰塊一般冷。 如果說,苗小柔是怕官兵查到蛛絲馬跡,寧可帶著秘密赴黃泉也要保下他和自家人呢。如果換做是他,會怎么做? 想來,也和她差不離吧。 那倉促間的一眼當真成了最后一眼?那時候,她握在自己腕上的手全是汗,她那么緊張,卻要獨自面對剩下的重擔和冰冷的河水。 苗小柔會水,但一介女流水性并不好,決計游不過那條暗河,故而也不可能借跳河像他那樣逃出永州城。 夜色漸漸籠罩了白云觀,聲聲蟲鳴擾人清靜,少年枯坐了許久,終于有了動作——他用袖子抹了把臉,蹲下去,拾起落在地上的寶劍。 額頭青筋仍在,眼底憤恨隱去。 收劍,入鞘,等待再次拔劍的那一天。 作者有話要說: 必須吼一句,我是親媽!!!!這是甜文!!! —— 隔壁天后是咋回事,番外比結局點擊還多??? —— 莫方,這兩天集中拍攝男一號戲份,女一號表示出去吃個麻辣燙,馬上回來接著演。 第9章 白睢又在白云觀待了兩日,著人去永州城附近幾個苗小柔愛去的地方打聽,均未打聽到她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