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他咳出一口血,里面混著兩顆被打到脫落的牙齒,他的兩只手掌因為拖行在地上留下長長的血跡,幾根手指的指甲片都翻了起來。 但哪怕這樣狼狽,他眼底的情緒都沒有徹底死去。 提姆被其中一個男人踹倒在地,他趴在地上竭盡全力地抬起頭,死死地盯著不遠處正看向自己的女人。 比起那些施暴的惡徒,他仇恨的目光更多地傾注在她身上,曾說著那些漂亮話的威茲曼家姐弟跟當年拿槍指著他頭頂的莫里斯一樣。 ——“雅利安人與猶太人永遠不可能成為朋友!” 呵,莫里斯當年的話竟然一語成讖。 提莫搖晃著從地上爬起來,他抹著嘴角的血,用盡最后的力氣朝身后向他窮追猛打的暴徒喊道—— “當猶太人并不犯罪!我不是一條狗!我有權利活著!在這個地球上,猶太民族有權利存在!” 而回應提姆的當然是一陣更加狂暴的拳頭和棍棒。 江九幺的指尖微顫,只有捏緊拳頭才能勉強止住,她竭力保持冷靜地不移開目光,而此時又出現在她面前的是另一隊人,帶頭的是個身穿黑色制服的男人,他左臂佩戴的紅色“卐”字臂章在這個夜晚顯得特別血腥與刺目。 毫無疑問,他正是負責這片區域的蓋世太保頭目。 隨著納粹政權的需要,蓋世太保早已發展成為無所不在、無所不為的恐怖統治機構,他們建立了巨大的情報網來實現對德國及被占領國家的控制。 當然其中也包括正接受政、府特別保護的國家瑰寶,威茲曼·克羅蒂雅及她的弟弟阿道夫·k·威茲曼。 而在必要時,他們也會是牽制他們的父親費迪南德·k·威茲曼的重要工具。 “晚上好,威茲曼博士。” “晚上好。” “看來您遇到了麻煩?”他笑著抬起下巴,比劃了下身后已被毆打到無知無覺的少年。 她神色不變地說道:“是的,現在可是凌晨三點。” “這可真是抱歉,讓您受驚了。”男人故作疑問地將視線從那猶太少年身上移到克羅蒂雅身上,繼而問道,“是您認識的人嗎?” “那不過是以前家里的傭人,我們早就辭退他了,在元首的《紐倫堡法案》之前。” “原來如此。” 男人微笑著點了點頭,看似對眼前的年輕女人倍感抱歉,那樣尊重有禮的態度讓他看起來不像軍官,更似一名貴族紳士。 “希望今夜的小風波不會影響到您的睡眠。” 男人轉身朝那些暴徒揮了揮手,他們很快拖起了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猶太少年,而后他又回頭惺惺作態地對她解釋。 “保護國民的安全也是我們警、察的職責之一。” “…………” “那么,祝您好夢,威茲曼博士。” 在蓋世太保的授意下,那群暴徒拽著提姆將他五花大綁壓到隊伍之中,而等著他的便是集中營。 阿道夫在屋內透過窗戶目睹了一切,他沒有辦法依從jiejie的吩咐呆在屋子里,被折磨成這樣的提姆如果真的被帶走,他的結局只可能是死亡。 他不顧沃納夫人的再次阻攔,推開門要去阻止他們帶走提姆,但沒等跑出大廳,他就被人狠狠拽了回來,不帶一點兒客氣和溫柔。 那人扭轉了雙手將他摁在沙發上動彈不得。 阿道夫當然知道這會是誰,他用早已學透的日語大喊道:“放開我!里昂先生!” 男人的手沒有絲毫要放開他的意思,他將少年的腦袋摁在沙發里,但早已不是小孩的他遠沒有從前那么好對付,而他對處理這種事又向來比較苦手。 阿道夫不斷的掙扎消磨了他說有的耐心,他蹙起眉頭,以低沉的嗓音說道:“喂,你沒有看到嗎?” “……” 阿道夫微怔,他停下了動作后緩緩抬起頭,而在他視線范圍內出現的是他的jiejie克羅蒂雅。 她已經轉過了身朝大屋走了回來,在身后蓋世太保及暴徒火把光芒的映襯下,整個人都藏在了黑暗里。 “你沒有看到你jiejie的表情嗎。” “……” 克羅蒂雅,他的jiejie,此刻正在黑暗之中試圖走得筆直坦蕩,沒有半點猶豫,而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她緊緊捂著嘴,這一刻的表情仿佛在哭泣,但眼淚卻始終不能落下,就連一丁點哭腔都不能從嘴邊泄露。 阿道夫不是笨蛋,他終于明白了過來,自己的jiejie究竟背負了些什么。 他徹底放棄了掙扎,任由里昂先生將他的腦袋摁在沙發里,他咬著嘴唇悶聲哭泣著,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痛恨自己的弱小無能。 人聲和火光消失在了街道盡頭,一切又恢復到了夜的靜謐,在沃納夫人的陪同下,阿道夫回到了自己的房里,有些事他需要時間來冷靜和沉淀。 江九幺坐到餐廳邊的酒吧吧臺上,幾年來這個地方始終被里昂先生牢牢占據,他很喜歡喝酒,尤其是烈酒,會一口氣喝兩杯波本威士忌,但對于德國人鐘愛的啤酒反倒一般。 費迪南德的藏酒很多,從最普通的餐酒到年份悠久的珍品都有,它們被一一擺在吧臺后的酒柜上。 江九幺從不喝酒,但在這樣的夜晚,她實在難以入眠。 她側頭看向在吧臺另一邊的紅發男人,他倚靠在臺沿邊正將一杯威士忌一飲而盡,仍舊是一派沉默、不打算開口的樣子,明明才目睹了那么狼狽不堪的她。 “我很殘忍嗎?” “……” 男人放下杯子朝她回看過去,他沒有回應,取過另一只空杯為她倒了半杯酒,是相對而言比較柔和的白蘭地。 他輕輕一推,將酒杯劃到她面前,分毫未差。 江九幺一愣,她接過杯子遞到嘴邊,辛辣的液體充斥口腔而后滑入喉嚨,一路燃燒到她的胃部。 然后她聽到了男人忽然開口的回答—— “不,你很勇敢。” 聞言,她嗆了下,嗆得她捂住嘴不停地咳嗽,嗆得她眼角都冒出了眼淚,但胃里的暖意已經漾了開來。 “……謝謝。” ——謝謝你愿意相信我。 第46章 <46 二戰挽歌(十) 水晶之夜在國際遭到了一面倒的譴責,德國因此被四面八方的攻擊,被稱為野蠻的國家。國內也有無數人贊同這樣的說法。但希特勒本人卻對此表現得一無所知,甚至無數次在公開場合表示發生這樣的事實在是太可怕了。 但哪怕如此,水晶之夜之后的好幾天屠殺仍在繼續,被運送到集中營的猶太人達到了兩萬人。 為了從集中營撈出提姆,江九幺花了很大的氣力找到了海因茨·威廉·古德里安,他是她的父親費迪南德的摯友,現在擔任駐柏林第14軍軍長,已是上將軍階。 費迪南德曾無數次說過古德里安擁有高貴的品德,是可以托付之人,也因為這樣,她愿意把賭注壓在他身上。 事實上,她成功了。 水晶之夜的一周后,《帝國公民法首項規定》出臺,根據該法的定義,至少祖籍三輩是猶太血統的,或祖籍兩輩是猶太血統且信奉猶太教或與一猶太人結婚者,才算是猶太人。 她偽造了部分血統文書,借助古德里安的關系使得部分苦于沒有辦法借助該法令的猶太人逃離了集中營,其中包括差點死在里面的提姆。 “克羅蒂雅,這是冒險你明白嗎?” “我明白,海因茨叔叔。” 但有些事是值得冒險的,至少她可以挺起胸膛回應里昂先生的期待—— 她是個勇敢的人。 江九幺在那之后找了她的導師哈恩,通過他的關系,她聯系上了導師的搭檔莉澤·邁特納,這位同樣偉大的女科學家擁有部分猶太血統,早在數月前前往瑞典避難。她匯給她一筆錢,并將提姆掛到了她的名下,讓他得以盡快拿到離德的批準,并確保前往國外后有人可以照料他。 但可惜的是米克嬸嬸在那場暴亂中因傷勢過重,最后還是沒能救回來,而諾諾仍舊下落不明。 阿道夫一直在詢問關于好友提姆的消息,她在做完了所有事后才告訴他提姆的下落,同時嚴肅鄭重地叮囑他。 “阿道夫,你要記住,我們從來都沒有幫助過他。” 阿道夫一愣,克羅蒂雅很少會以大名稱呼他,他了然于心并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明白,jiejie。” 三個月后,江九幺收到了莉澤·邁特納的來信,提姆已安全地抵達了瑞典,她夸贊他是個聰明的孩子,愿意將他留在身邊好好照顧。 得知這一消息后,江九幺終于松了口氣,而那個長期監視威茲曼家的蓋世太保這段時間并沒有異常表現。 這件事總算有了個還算不錯的結局。 可另一方面,有些事卻恰恰才是開始。 隨著自信心的日益增強,納粹在國內的全力不斷壯大,以及外交上的捷報頻傳,驕縱傲慢在希特勒身上油然而生,似乎他已經成了這個世界的主宰。 這年開始,他便沒有再召開過內閣會議。 正如他所說,此刻的德國“不是國家指揮黨,而是黨指揮國家”。 就這樣,他煽惑著自己,煽惑著他的同伙,也煽惑著整個民族,向著他所選定的目標馬不停蹄地狂奔。 1939年9月1日,德軍對波蘭展開入侵,后協同蘇軍迅速占領波蘭全境,英、法兩國正式向德國宣戰。 第二次世界大戰就此展開。 戰爭中,德軍首次成功地實施“閃擊戰”,顯示了坦克兵團在航空兵協同下實施大縱深快速突擊的威力在實施武裝力量的動員與展開措施中,采取了先機制敵的方針。 德軍在西線戰場上得到了巨大的勝利,德軍侵占荷蘭、比利時、盧森堡和法國,而后方也因為與蘇聯簽訂的《蘇德互不侵犯條約》得以保證。 希特勒的事業可以說一度達到了最高峰,國內上下洋溢著勝利的喜悅,尤其是1940年的敦刻爾克大撤退,英法聯軍防線在德國機械化部隊的快速攻勢下崩潰之后進行了史上最大規模的軍事撤退行動。這標志著英國勢力撤出歐洲大陸,西歐除英國、瑞士和西班牙以外的主要地區落入德國之手。 江九幺剛從街上回來,她手上拿著剛做緊急印刷發行的報紙刊物,配合著一刻不停的廣播,街上滿是載歌載舞高呼元首萬歲的人。 她剛一開門,就看到了正從內廳旋轉跳躍還閉著眼的中年男人,他正是她與阿道夫的姨夫,格哈德·普利斯特利。 他在一番舞動后,再次抱著站在沙發旁的年輕男人一陣狂親,后者杵在原地無奈地干笑著,他并不擅長應付過于熱情的長輩。 江九幺一臉懵逼,只能求助站在邊上干抽煙的男人,他回望了她一眼,用眼神表達是否要把這個一來就吵得要命的家伙丟出去。 不行,她得挽救下自己的弟弟及姨夫。 “午安,格哈德姨夫。” “哦哦!克羅蒂雅你回來了!” 胖胖的格哈德放下了捧著阿道夫狂親的手,轉而張開雙臂以同樣高漲的熱情朝她走過來,似乎也想給他親愛的侄女來個問候禮。 不過他還沒靠近年輕的女人五步以內便被一直在邊上抽煙的紅發男人阻攔了,對方沒有說話,只是叼著煙微抬起下巴,而無形的壓迫力已經讓他額頭冒出了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