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心區內，鬼愁的尸體仍然躺在地上, 血已經淌了一地，血腥味在空氣中彌漫, 兇兇打了一下噴嚏, 從李今念的懷里爬到她的肩膀上。

    李今念轉身往回走, 其他人就像之前那樣, 快速地分出一條路來，看著她拖曳著裙擺漸漸走遠。

    直到她消失，他們的腦袋似乎才終于重新運轉了起來。

    “超哥，剛剛她那話是什么意思？她想當區長？”有人打破了安靜，出聲問道。

    “現在是什么情況啊……”

    “念小姐，夫人她……”

    藺超沉著一張方正嚴肅的臉，說：“夫人作為老大最愛的女人，他的妻子，繼承他的區長位置，有什么不對嗎？”

    他的手下們驀地噤了聲。

    李拜那邊的手下也期期艾艾地看向李拜，李拜說：“我認為沒什么毛病。”

    男人死了女人繼承他的位置？而且這個位置還是區長之位，這在蟻巢幾乎是前所未聞的事，可是藺超和李拜都這樣說，也就是說他們都不打算競爭區長之位，要向李今念臣服，那他們呢？跟著他們一起？

    這時，人群中有人眼睛一轉，出聲了：“她憑什么當區長？就因為她是莫鐸老大的女人，我們就要臣服于她嗎？”

    立刻有人附和：“沒錯！李今念還是外來者，根本不是蟻巢人！”

    “我們原本是要追隨李哥和超哥的，既然你們都不當區長，那么我也沒必要繼續待在這里了。”又有人說道。

    這些人大多都不像藺超和李拜那樣和莫鐸有著真正的羈絆，對莫鐸極盡忠誠，他們大多都是傾慕他的強大或者來依附他生存的人，所以莫鐸一死，他們都沒空真情實感地傷心，就必須為了自己的生存另覓它路，提前站隊，留下來的基本上不是選擇了藺超就是選擇了李拜的人，這會兒見藺超和李拜要扶持李今念當區長，他們本來還在猶豫和糾結不知道該怎么辦，突然間被這幾個心懷不軌的攪屎棍這么一攪合，有不少腦子不知不覺就被他們拐帶走了。

    是啊，李今念憑什么讓他們臣服，為她出生入死？她一個女人又能帶給他們什么？蟻巢13區，就沒聽說過有過一任女性區長的。

    有人即刻轉身就走了，有人還在原地遲疑，說：“既然超哥和李哥都覺得可以追隨她……除非她證明她有那個能力，我才愿意留下來。”

    李今念雖然曾經帶幸運者號上的蟻巢奴隸劫持了幸運者號，但畢竟親身經歷這些事的都是那些蟻巢奴隸，現在那些人不是回到了各自的區就是死了相當一部分，人數比占得很少，是莫鐸的手下的更是基本沒有，所以自然無從支持她這一說。至于在凈化區那一段，同樣親身經歷過那事的人也只有極少一部分，他們雖然愿意支持李今念，但相比那些發出異議的人的聲音還是小了很多。

    莫鐸勢力的內亂，讓已經商議好要聯手將他們一鍋端的跛腳劉等人覺得是個好時機，就要趁現在打他們個措手不及。要他們說，之前鬼愁就是話太多所以才死了的，他們就不一樣了，他們什么都不打算說，扛上刀就要將他們砍得七零八落，一舉占領中心區，然后向全區廣播通知現在4區由他們接手了，不信李今念能有什么反擊之力！

    這么商議著，他們也就這么做了，一大波人帶著刀捏著砂鍋大的拳頭殺氣騰騰地朝著中心區趕了過來。

    鸚鵡藍見情報搜集得差不多了，拉著沈從就要將他帶走，“沈從外交官，趁現在，我們趕緊走。”

    沈從也知道他們最好趕緊走，免得等一下被殃及，但他還是說：“再等等……再等等。”

    等什么？

    “蟻巢4區居民，我是李今念。”全區廣播在這時突然響起來了，整個4區的任何一個角落都能聽到她的聲音，無論是正殺氣騰騰朝中心區趕來的殺手們，還是緊閉著家門躲在山洞里等著新一輪權力變更結束的人，還是藏在更深的地底的人，還是李拜等人，都不由得抬起頭來，側耳傾聽。

    她的聲音很平靜，就好像不知道現在的情況有多緊急，她自己又陷入了怎么樣的危險境地之中，就像只是很普通地在跟他們說話，她說：“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我想你們很清楚，你們正在等待你們新的統治者誕生，我想你們心中已經有一些猜測：你們新的區長，有可能是貪得無厭的跛腳劉，有可能是殘暴無腦的暴力街區拳霸王，有可能是為了讓自己永葆青春無所不用其極的骷髏花園白骨mama，有可能是河東區將嬰兒當成大補之物的老狗……你們很清楚你們接下去的命運——在一如既往的絕望中重復你們之前的每一天。

    “甚至更糟糕。因為比起他們，莫鐸已經算是一個很好的區長了。至少他不會為了當蟻巢最美的女人把你們的女人、女兒、姐妹，統統殺掉；至少他不會壓榨光你們的每一滴血還吝嗇的不給一支營養劑，并且跟你們說吃自己去吧；至少他會在你們被當奴隸販賣的時候為你們去凈化區討說法；至少他會因為你們的尊嚴而選擇跟凈化區不再進行交易……但他們呢？你們很清楚他們是什么樣的人，所以你們知道自己之后的命運。

    “但是你們沒得選擇，一直以來，你們都沒得選擇，因為你們太餓了，太累了，連思考的力氣都沒有了，跟他們相比，就像矮人和巨人，他們一根手指頭就能碾死你們，所以你們只能麻木著接受著這一切——”

    躲在一個個或大或小破破爛爛的山洞里的人們聽著李今念的話，不由得抱住了自己的腦袋，抱住了自己的孩子，抱住了自己的愛人，眼中都是麻木和漆黑的絕望。

    李拜和藺超互看了一眼，不明白李今念到底什么意思，她想要做什么。

    而跛腳劉他們的人仍然在向中心區涌來。

    “——但是真的是這樣嗎？”李今念卻是峰回一轉，平靜的口氣驟然轉得凌厲且篤定，“幸運者號上被當成奴隸奴役的蟻巢人是怎么成功劫持幸運者號，回到蟻巢來的？是因為凈化區的人良心發現嗎？是因為老天派了人下來施了魔法嗎？不是！他們拿起了武器，團結起來，拼了命的戰斗！——當然，還因為我領導了他們。”

    所有人均是一愣。

    “所以，你們現在有了另外一個選擇——擁戴我，讓我成為你們的新的領導者，讓我帶你們離開這個讓人絕望的鬼地方，開始新的生活。”

    “4區居民們，是時候為自己的未來做主了。是選擇繼續躲在家里聽天由命，還是勇敢地站起來，拿起你們屋里能找到的武器，打開家門走出來，做出你們的選擇！”

    他們總算明白了李今念的用意。

    廣播結束了，蟻巢人仍然躲在自己的山洞里，保持著他們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他們感覺到脊背在發麻，頭皮在發麻，有什么東西點燃了他們的血液，使得他們的瞳孔微微發顫。

    那是李今念，他們都認識她，他們知道她做過什么，他們知道她勇敢、聰明又善良，她會微笑著溫柔地跟他們說話，是他們從來沒有遇到過的金字塔頂端的人。可是……她真的能夠保護他們嗎？她真的能帶他們開始新的生活嗎？他們已經知道，上一任區長是個偽善的家伙，背著他們都干了什么事，那么李今念呢？她真的表里如一嗎？還是只是利用他們來獲得區長的位置？

    無數的疑問在腦子里冒了出來，可是他們也感受到了時間的緊迫，他們知道跛腳劉他們沖向中心區了，而莫鐸留下的勢力已經人心浮動猶如散沙，他們贏不了跛腳劉他們，而李今念也會遭遇不幸。

    本來他們可以無視這個的，蟻巢內死亡太常見了。可是李今念卻對他們說了這樣的話，讓他們無法控制地去思考，無法控制地去做選擇——因為這樣的選擇題，無形中就他們心里種下了一顆希望的種子，而這顆種子逼迫他們去做選擇。

    于是在靜默的山洞里，有人臉色漲得通紅，驀地站起身，但下一秒立刻被家里人拉住了，“冷靜一點！別做傻事！我們能做什么？會被殺死的！”

    “爸爸！不要去，我害怕……”

    “我們要不要出去？”

    “會被殺掉的……”

    “……”

    “……”

    每一個山洞里，每一個人都在掙扎。

    跛腳劉臉上露出了笑，“小姑娘膽子不小啊，居然將自己的命運交付在這些沒用的平民手里？”

    “太愚蠢了，我聽說她長得挺漂亮的，我要把她的皮剝下來，用她的血泡澡，還要吃她的rou，腦子就不要了，太蠢。”白骨mama甜甜地說，平凡甚至扁平得丑陋的中年婦女的五官和她甜美的少女音形成非常詭異的氣場，說完還咯咯笑了兩下。

    李拜和藺超眉頭皺了起來，他們下意識地去看那些空蕩蕩的地道里，那一扇扇仍然緊閉的門，心想果然如此，他們這些人，根本不——

    有一扇門打開了，出來了一個拿著一片碎瓷片的小男孩。

    他們轉過頭，驚訝地看著他。而他也靜默地望著他們。

    然后，就好像是一個信號，一扇又一扇的門打開了，整個蟻巢4區內緊閉的每一扇門內，幾乎都有人走了出來。

    第61章 獨立（三）

    他們或許瘦骨如柴, 手上拿著不算武器的武器, 和那些整天吃香喝辣長得肥碩高大的勢力者們相比弱小得像一陣風都能吹倒, 但他們勝在人多勢眾，上十萬的人，堵在了一條一條的地道里。

    每一具瘦弱的身體都貼在一起，哪怕內心再恐懼, 看到這么多的同胞與他們一起戰斗，內心燃燒得更加旺盛, 這火之中, 又突然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感動, 感受到一種從未感受過的溫暖，這份感動和溫暖，又讓他們更加的無所畏懼，勇往直前。

    愛麗絲偷偷打開一條縫隙, 看著都堵到了這邊來的人群, 眼睛睜得大大的。有人發現她, 但很快把視線轉了開, 并不是只有一個兩個沒有出來, 還有很多人仍然躲在自己的山洞里，抱著頭, 掩耳盜鈴一般地，靜默著等待事件結束。

    愛麗絲重新合上門, 緊張兮兮地跑到笑面醫生身邊, “醫生, 好多人，好多人，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人！”

    然而笑面醫生似乎正在出神，她順著笑面醫生腦袋的方向，望了一眼墻角的全區廣播的節點小喇叭，又喊了他兩聲，笑面醫生才轉回了腦袋，他說：“4區記錄在案的人口約有45萬人，平時都分散在各個工作點，也沒有什么大型集會，你當然沒有機會看到這么多人。”

    愛麗絲并不知道45萬人是什么概念，蟻巢內大部分人都不知道這個數字是什么概念，愛麗絲想，反正就是很多人的意思。

    “他們都因為今念jiejie的話出去了，好厲害，我也好想出去。”愛麗絲說著，期待地看著他。她覺得這是一個很激動人心很好玩的事，反正本來她也是要在那些人過來的時候將他們截殺的，現在區民們在做的事跟她要做的事是一樣的，她應該可以出去湊趣吧！

    笑面醫生果然擺擺手：“去吧。”

    愛麗絲立刻興致勃勃地在廚房里找了一根棍子，打開門擠進了本就擁擠的人群里。

    室內只剩下了他一個人，他修長的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地在桌面上點著，目光又轉回到墻角那個小的幾乎看不見的小喇叭，好一會兒后，一聲輕笑忽的從面具內溢出。

    太聰明了，李今念，真是聰明的女人，換個人一定不敢打這個賭，將自己的生命交付到一群并不一定能夠被激起的人手上。但李今念看清楚了這樣的一件事——受過太多苦一直處于絕望之中的人，一旦有人給他們一丁點兒希望，哪怕只是一個虛假的大餅，他們也愿意為此去拼搏，就像明明只是有人跟他們說凈化區是天堂，沒有人親眼見過，他們就拼了命想去一樣。

    不是為了誰，而是為了他們自己。反正如果被騙了，那么最差的結果，就是重復以前的日子，可一旦李今念確實跟其他人不同，那他們的未來就會迎來翻天覆地的變化。

    ……

    正在往中心區趕的殺手們被攔了下來，他們看著這前后堵得密不透風的地道，震驚得都說不出話來，被那一雙雙陰沉的眼睛看著，最后甚至還產生了恐懼。

    “都他媽讓開，否則砍死你們！”有人色厲內荏地吼道，腳卻做出后退的動作。和這些普通區民來說，他們的人數少得太過可憐了，他們從來不知道，當這些平日里毫不起眼的螻蟻們聚集起來團結起來的時候，會這樣可怕。

    沒有人讓開，反而越發氣勢洶洶地盯著他們，大有他們敢輕舉妄動一下，就瘋了一樣不顧一切前仆后繼上來砍死他們的意思。

    于是他們驚懼地看著他們，咽了咽口水，心里自己算了算這么多人，他們能砍死幾個，又會被怎么樣砍死，終于后退，后退，后退，轉身跑走了。

    想要爭奪區長之位的人，最終連中心區邊緣都沒有踏足。

    跛腳劉看著無功而返的手下們，臉色鐵青；白骨mama破口大罵，口沫橫飛；拳霸王不服氣地擼起袖子想自己去干翻居民們，被手下冷汗涔涔及時攔住……

    無論他們再如何不信，事實已經擺在眼前，他們干不過李今念，她已經擁有了最強最龐大的一支軍隊。

    而中心區內，李拜抱著胳膊，他不動聲色地咽了一口口水，心想幸好李今念是他們家夫人啊，這要是她沒有嫁給莫鐸，反而像跛腳劉他們一樣要來跟莫鐸搶區長位置，他們恐怕也是干不過的啊，老大真厲害，老大不愧是老大，看上的女人都這么牛逼……

    想著，他若無其事的笑瞇瞇地轉頭，對那些之前還在質疑李今念憑什么當區長的人說：“想走的趕緊走。”

    “……”

    “……”

    沒人動，事實已經證明，李今念根本不需要他們，相反的，他們很需要她，這個時候誰走誰傻逼，那些已經走了的，現在恐怕毀得腸子都青了，現在恐怕正屁滾尿流地往回趕吧。

    “我們愿意跟隨夫人！”

    “我們支持夫人當區長！”

    “夫人！夫人！夫人！夫人！”

    “夫人！夫人！夫人！夫人！”

    “……”

    聽著那邊那整齊劃一震耳欲聾的吼叫，即便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到，沈從也明白發生了什么，這明顯對于凈化區來說不是一件好事，李今念正是他們所忌憚的那種不可掌控且試圖改變蟻巢的人，可是他心里卻隱隱有松了一口氣的感覺，這意味著李今念成功活下來了，他想，活下來好，李今念要是就這樣死了就太便宜她了，她對他極盡羞辱，無論如何，他都要親自報復回去才能一解心頭只恨。

    “沈從外交官，快。”鸚鵡藍低聲道，他的口氣焦急，顯然也被這件事震驚到了，他幾乎急不可耐地想要趕緊將這個重要情報傳送給凈化區。

    沈從就跟著鸚鵡藍走了，然而現在的情況很復雜，他們錯過了之前的好時機，現在為了表明自己的盡忠職守，不被新主趕出去，小馬仔們都迅速回到了自己的崗位上，區境線也回到了之前莫鐸在世時的嚴防死守，他們根本無法從4區離開。只好先找一個山洞，殺死山洞內的主人，暫時躲在里面，再尋找機會離開。

    李今念還坐在廣播室里，隱隱能聽到外面那整齊劃一的呼號，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交握的雙手抵著額頭，緩緩地松了一口氣。

    求生是人的本能，所以哪怕蟻巢幾百年來都是這樣讓人絕望的環境，蟻巢人還是一代一代地繁衍下來，生存到了現在，但幸運者號事件讓她知道，他們仍然是人，情感沒有麻木到已經變成木頭。上任區長虛情假意給一點小恩小惠下他們都能念他那么多年，心里一直不認可莫鐸這個區長，那么她一直以來真情實意的對待，哪怕時間不長，他們也該感受到更多。

    他們對她是有感情的，哪怕這感情不足以讓已經習慣了失去的蟻巢人為她站起來豁出性命，但只要同時牽涉到他們自身的存活，讓其中一個選項變得既能讓她活下去，他們自己又可能在她的領導下開始不一樣的生活，那么這個賭，就有人愿意豁出命去賭。

    今天這件事，但凡發起人不是李今念，就不會是這個結果。

    她賭贏了。

    門被輕輕敲響，李拜和藺超走了進來。

    他們對李今念說：“老大死前囑托我們支持你做區長，保護好你。老大是我們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我們都欠他一條命，所以今后我們會像對待老大一樣對你忠誠，我們對你沒有其他要求，只希望你好好活著，還有……記住老大。”

    十年前，莫鐸被上任區長命令去暗殺某位強者，莫鐸不敵，被扔進侵入者巢xue內，那只侵入者是那個強者所養，他時常會丟人下去給它吃喂養它，李拜正是被當成食物扔下去的人之一。不過他當時年紀小，又瘦弱，像只猴子一樣躲進了巢xue墻壁內的一個小洞里。莫鐸被扔下來的時候，那只侵入者正在那個小洞外伸著帶著刺的舌頭將他往洞外拖，看到有了新的食物，才暫時放過了他。

    他就在洞內看著莫鐸和那只侵入者對峙和纏斗數天，看著他從每一次瀕臨死亡到勝利，看著他生吃了那只侵入者，他的內心充滿了震撼。后來莫鐸重新長出了手腳，離開的時候順手將他也扔了上去，他跟在他身后不走，死活要當他的小弟，要依附他生存，莫鐸最終同意了。

    半年后，他身后又跟了一個跟當時的李拜一樣狼狽的藺超。

    哪怕一開始有些心思不純，這十年來也已經變成了真正的羈絆和崇拜，他將李今念托付給他們，那么他們就不會讓他失望。

    莫鐸跟李今念說過李拜和藺超的事，所以李今念相信他們的忠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