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間一片安靜，過了會(huì)兒，少商輕聲問道：“……你不用在崔侯軍中效力么？”

    凌不疑笑道：“數(shù)日前反賊主力已被擊潰，彭逆附庸陸續(xù)來降，崔叔父如今天天要見幾個(gè)痛哭流涕來負(fù)荊請罪的。除了一面壽春城墻，彭逆不剩什么了。”

    “那崔叔父為何還不快快攻破壽春，班師回朝呢。”少商問道。

    程少宮搖頭道：“聽阿父說過，壽春城墻堅(jiān)固，強(qiáng)攻怕是不妥。”

    程頌贊同道：“如今彭逆風(fēng)雨飄搖，如枝頭熟透的果子，眼看落地，何必以我之短去攻敵之長呢，徒然生出許多傷亡來。”

    班小侯撫掌道：“兩位程兄好見解，崔侯也是這么說的，如今正籌劃著‘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呢，就是按捺住幾位熱血待戰(zhàn)的世兄有些費(fèi)力。”

    萬萋萋插嘴道：“別是還沒立下功勞，不肯老實(shí)待著吧。”

    “萋萋，莫要如此揣度他人之意。”程頌低聲阻攔未婚妻，實(shí)則他心里也是這么想的，不過這里不是在家中。

    少商岔開話題：“什么‘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是不是想叫壽春城內(nèi)的人自行拿下彭逆的首級來獻(xiàn)？聽說前朝有幾位逆賊首領(lǐng)，最后不是死在敵手，而是死在自家人手中。”

    凌不疑對她微微一笑，算是默認(rèn)。

    酒足飯飽，凌不疑提議大家去看望昏迷中的班叔父。他道：“你們見過就知道了。”

    隔壁帳中，班叔父還在昏迷在軟塌上，身上纏滿了沾有血漬的繃帶，眾人略略一看，就心中一震，只有萬萋萋輕輕啊了一聲——班叔父的身形與萬松柏十分相近，都是中等身高，都有一個(gè)圓圓的將軍肚，不過班叔父面白無須，與萬松柏面容迥異。

    星光點(diǎn)點(diǎn)的夜晚，眾人踱步回大圓帳坐定。程少宮率先道：“這事是沖著萬伯父來的。”

    程頌點(diǎn)點(diǎn)頭：“我昨日問過阿福，他說上個(gè)月伯父遇過兩回刺客暗襲，都口稱是前朝余孽要為戾帝復(fù)仇，特來刺殺陛下的封疆大吏。因?yàn)檫@等事之前在別處也出過，是以伯父沒往心里去。如今看來……”

    “如今看來，就是沖著阿父來的！”萬萋萋補(bǔ)上。

    少商忽的啊了一聲，眾人去看她，她去看凌不疑，如夢方醒：“所以你今早寫信讓陛下保護(hù)黃御史？”

    凌不疑笑笑，眾人不解。他耐心道：“今晨，我命人檢點(diǎn)賊人尸首，發(fā)現(xiàn)他們并非尋常劫匪，而是訓(xùn)練有素的殘兵匯聚而成的。”

    看程家兄妹和萬萋萋依舊不懂，班小侯怯怯道：“我聽曾祖父說過，這些年兵禍連天，那些打散的逃跑的敗兵游勇都去哪兒了，并非人人都愿意解甲歸田。落草為寇么，最后免不了被朝廷大軍剿滅招安。是以他們中有許多武藝高強(qiáng)不甘平淡之人就流落江湖，成了受人雇傭的‘游俠兒’。”

    “這也能叫‘游俠兒’？”程頌?zāi)晟伲瑢τ蝹b江湖的生活還是有些憧憬的。

    “也是游俠兒。”凌不疑道，“韓非子云，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這話雖有偏頗，但也并非一無是處。朗朗乾坤，百姓安居樂業(yè)，還要游俠兒作甚。少年子弟熱血?dú)馐ⅲ芜鲩L見識，交友歷練，這種‘游俠兒’不傷大雅。不過有些‘游俠兒’求的是財(cái)帛富貴，自然在暗地里要做些不法之事。”

    “就是說，有人出錢雇了這幫人來截殺家父？”萬萋萋終于明白了。

    “那關(guān)黃御史什么事？”程少宮問。

    “你傻呀！這不是明白著的嗎？”少商恨恨道，“有人出了錢要伯父的命，前兩回因?yàn)椴冈谛炜と笋R眾多，所以功敗垂成。于是暗中那人就讓黃御史參了伯父一本，伯父可不得回都城受審么？伯父在路上能帶多少人啊，下手豈不容易多了么！”

    “難道不是黃聞暗害我阿父？！”萬萋萋怒道，“這jian賊我定不放過他！”

    “不論黃御史是受人蒙騙參了伯父，還是暗行詭計(jì)陷害伯父，總之都不能叫他死了！活著，才能慢慢審問啊！”少商安撫摯友。

    程氏兄弟和班嘉這才恍然大悟，心中暗暗欽佩凌不疑思緒如此之快，今晨剛救下萬松柏一行人，立刻想到要留下黃聞問話。

    “那為何不從那幫劫匪下手，說不得也能問出幕后之人。”程少宮又問。

    少商皺眉道：“這等買賣要做長久，自然不能如菜販攤鋪一般吆喝營生，除了為首的賊人，恐怕其余人并不知道底細(xì)。”那么多武俠書她不是白看的。

    “那就捉拿為首的賊人！”萬萋萋一肚子火。

    凌不疑嘴角微微彎起，譏諷道：“去哪里捉？他們因利而聚，因勢而散，潛入山野，隱入市井……真要捉拿，非一日之功可成，還是問黃御史快些。”

    話說到這里，眾人紛紛稱是。

    臨出圓帳前，少商忽道：“能雇傭到這樣厲害的賊人，那幕后之人想來也是不凡。可究竟為何非要?dú)⑷f伯父不可呢。”

    凌不疑拉著她的小手，笑道：“這也是一個(gè)辦法，等萬太守醒了，你問問他得罪誰了便是。”

    少商這才發(fā)現(xiàn)，包括萬萋萋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一門心思的想著回都城去逼供黃聞——這群沒有刑偵精神的家伙們！她心中吐槽，便重重的甩了凌不疑的手，誰知似是牽扯到他的傷處，凌不疑輕嘶一聲，右手撫肩，皺眉忍痛。

    少商緊張道：“你受傷了？”

    凌不疑垂下濃密的睫毛，低低的嗯了一聲。

    “這一日一夜你就沒消停過，傷口定是又裂了，走，我們?nèi)ツ銕だ铮医o你重新包裹吧。”少商心疼不已。

    凌不疑笑意清皎，拉著女孩的手就走。

    沒走幾步，少商駐足，回頭道：“三兄，你怎么跟著我？”

    默默跟在兩人身后的程少宮抬起頭，嘆道：“其實(shí)吧，我也十分關(guān)懷凌大人的傷勢，就想一道去看看。”

    “三兄你燒糊涂了吧！”少商匪夷所思，“還是飲酒醉了，趕緊回帳去睡覺吧！”

    凌不疑看著程少宮，微微挑眉，氣息淡漠中夾著不快。

    程少宮在心中哀嚎一萬遍他也不愿啊。

    ——若說程頌此行的工作是護(hù)送萬萋萋尋父，那么親媽把自己趕出都城就是為了看著幼妹，如今夜色如水，山野寂靜，孤男寡女共處一帳……他若一點(diǎn)不作為，回去后蕭夫人一定扒了他的皮！

    少商腦子一轉(zhuǎn)，再看程少宮的臉色，有點(diǎn)明白了，不悅道：“三兄，你應(yīng)該信任凌大人的為人！這么些年來，你何曾聽過他傳出男女之事！”

    程少宮再嘆：“你當(dāng)我是不信任你吧。”

    “你……！”少商大怒——對著這樣美貌體健寬背長腿的未婚夫，她都這么守身如玉了，居然還有人污蔑她！

    凌不疑忍俊不禁，暗笑這真是一對活寶。“將帳簾掀起。”他轉(zhuǎn)頭吩咐梁邱起，然后拉著猶自跺腳氣憤的小未婚妻回帳。

    程少宮也松了口氣，裹了條白狐皮裘坐在程頌帳篷門口往這邊望著。

    凌不疑端坐馬扎上，少商站在他身后，緩緩松開他的衣襟，果然在肩上看見一圈滲血的繃帶，小心的解開后發(fā)現(xiàn)是一處裂開的箭傷，暗紅色凝結(jié)的碎裂創(chuàng)口，在年輕男子完美白皙的健壯肌體上形成觸目驚心的破壞。

    她心疼道：“你不是說這場戰(zhàn)事不是什么大事嗎，你怎么打的這么拼命！”

    凌不疑寬慰道：“刀兵之事一起，就沒有什么大事小事，輕忽怠慢必釀成大禍。”

    少商無言以對，只能讓梁邱起端來熱水和傷藥，慢慢為他化開衣衫上的凝結(jié)，然后上藥后重新包扎；每次觸及傷處，她都覺得心頭一跳，跟鑷子鉗夾到心頭rou了一般。

    凌不疑卻最喜歡看她這幅溫柔憐惜的樣子，那回被皇帝杖責(zé)后也是這樣；他有時(shí)甚至想在自己身上弄些傷出來，好看到她著急又心痛的模樣。細(xì)想想，自己這般也是不大正常。

    “這幾日我其實(shí)很不痛快，所以才離開崔叔父身旁，領(lǐng)兵在外頭亂晃。”凌不疑忽道，“如今見了你，才覺得好多了。”

    少商問這是何故。

    “之前我不是說霍家殘存的舊屬有眉目了么。我派了兩撥人去找，一撥人已經(jīng)回來了，原來是騙局一場。那人不過是假托霍氏忠烈之名，在當(dāng)?shù)剜l(xiāng)間騙吃騙喝。”

    少商心中難過：“那另一撥人呢。”

    “還沒消息。”

    凌不疑按著自己肩上的小手，悵然道：“你說，當(dāng)年和舅父一道奮戰(zhàn)的部屬，莫非真的全死光了。我找了他們這么多年，去年才有了些眉目，如今又滅了一半希望。”

    少商低聲道：“便是軀體都隕滅了，也當(dāng)是英靈無悔，浩氣長存。”

    凌不疑喃喃道：“我真不愿自己是霍氏留在這世上唯一的遺族。”

    少商道：“這有何難，等你生下許多兒女，霍氏一族留在世間就不止你一人了。”

    凌不疑失笑，轉(zhuǎn)頭看向女孩，嘆道：“不過，生育兒女不是容易的事，我恐怕……”

    “誰讓你生了？是我生啊！有你什么事，還猶猶豫豫的。”少商拍拍胸口，一點(diǎn)沒有害羞的意思，“區(qū)區(qū)小事，包在我身上！”

    凌不疑一時(shí)心悅的眉目舒展，復(fù)又嘆息：“我恨不能事事替你周全，若是這事我也能替你做了就好了。”

    這話說少商滿心甜蜜，包扎好傷處，便自告奮勇的替凌不疑清理鎧甲。要知道鎧甲兵器以及駿馬乃是行伍之人的三件至關(guān)緊要的事。她與凌不疑相處日久，知道他養(yǎng)護(hù)鎧甲兵器和駿馬，向來都是親力親為，如今他身上有傷，她哪里舍得他動(dòng)手。

    讓凌不疑坐在一旁，她抱著沉甸甸的玄鐵盔甲，小心的用溫水一件件洗濯上面的血污，干布反復(fù)擦拭摩挲，再薄薄的上油涂抹揉光……

    對面帳篷口，程少宮背后不知何時(shí)起站了程頌與萬萋萋。

    “你覺不覺得心里有些不大舒服。”萬萋萋道。

    程頌點(diǎn)頭：“你看看小妹，在凌不疑跟前乖的跟小貓崽似的，當(dāng)初阿母還擔(dān)心小妹會(huì)欺負(fù)郎婿，我們父兄將來要上門致歉，如今看看……這都什么跟什么啊！”

    “唉，我頭一回覺得你阿母的話有些道理，還不如找個(gè)老實(shí)溫柔的郎婿呢，只有少商欺負(fù)人，沒有人能欺負(fù)她，那多好！現(xiàn)下你看看我她，被姓凌的牢牢捏在手心，賣了還數(shù)錢呢！”

    “在家里，嫋嫋連條帕子都沒自己洗過，現(xiàn)在卻要給凌不疑洗鎧甲！”

    “……不過，也不能說姓凌的全不好，他那回送來的駿馬可真是稀罕種！”

    “唉，是呀。阿母生小筑時(shí)落了病，還是他留了心，特意請了宮里的侍醫(yī)到家里給阿母調(diào)理呢。還有阿父背上的傷，御賜的虎骨膏，這些日子就沒斷過。”

    “就是人厲害了點(diǎn)，說一不二的，不許旁人反駁。”

    “也不大體貼人，這么晚了還不讓嫋嫋去歇息，多累啊，明早還要趕路呢！”

    “我說你倆差不多了啊！”

    程少宮忍無可忍，轉(zhuǎn)身吐槽，“嫋嫋今天在馬車上睡了一日，一日！萋萋阿姊中午都下車騎馬了，她卻睡足了一日！她累什么累，你現(xiàn)在讓她睡也睡不著啊！而且明日她大約還能在馬車上睡！累的是凌不疑，是我們這些騎在馬上的人！”

    程頌咂巴一下嘴，萬萋萋絞絞手指，氣氛有些尷尬。

    “……三弟你怎么這么刻薄。”

    “你就不能寬厚些么，難怪至今沒有小女娘看上你！”

    “我看你就是打光棍的命！”

    “一點(diǎn)沒錯(cuò)！”

    之后小倆口就回各自的帳篷歇息去了，程少宮又冷又困，又受了一頓人身攻擊，可是看對面的那一男一女還沒有分開的打算，他終于忍不住想聽聽他倆究竟在說什么——從后面繞過兩座帳篷，取側(cè)路慢慢走近，程少宮挨在一旁，豎起耳朵來聽。

    “……你怎么不說話一直看著我，我上油多了么？”少商道。

    “沒有多，你一學(xué)就會(huì)，做的像模像樣。”

    “那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

    女孩干笑兩聲：“可我就在你身旁啊。”

    “我還是想你。”

    程少宮還沒到慕少艾的時(shí)候，怎么也聽不下去了。

    他走開幾步，從袖中摸出三枚卦錢與一只小小的古舊龜殼，麻利的塞錢入殼，向天祝禱三下，打算卜一卦姻緣順?biāo)臁u晃龜殼，向下傾倒，锃亮的金黃色卦錢順著弧線掉落在地上，程少宮興沖沖的蹲下身子去看，然后……傻眼了。

    三枚卦錢居然均插入泥土中，垂直呈品字形。

    這是什么意思？程少宮頓覺自己才疏學(xué)淺，這題他不會(huì)啊。

    作者有話要說：我的微博是‘關(guān)心則亂zszy’，以后有相關(guān)示意圖都會(huì)在微博中更新，只會(huì)用美圖秀秀，屬于靈魂畫手級別的。

    第11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