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
※※※※※※※ 第102章 ※※※※※※※ 青島濱海公園的上午, 準確地說, 是將近正午,海灘上游客漸漸多起來, 隔著緊閉的窗和厚厚的遮光窗簾, 仍舊可以聽見隱約的人聲。 李清一干嘔一聲,重新回到人世。 眼睛還沒睜開,耳朵也還沒接收到到外界聲波,只覺得口腔干燥,像被撐著張大嘴巴迎風騎摩托車駛了五公里。他吞咽兩下, 抑制不住地干咳, 同時皺緊眉頭。 楊勁像一尊佛, 端坐在對面床上,正一瞬不瞬地盯著她。 她嘗試翻身, 同一個姿勢蜷了很久, 身體都是僵的,試了幾下,才展開肩膀。 楊勁看了看桌上的水, 沒有動。 窗簾很厚, 室內光線昏暗。李清一的眼皮,像一百年前沉入海底的鐵船,眨眼的動作艱澀得如同天地初開。 他看見男人的剪影, 明顯嚇了一跳:“嗯?” 楊勁依舊沒有動。 她想坐起來,可頭很重,全身都使不上力氣, 只好扭了扭脖子,這次她意識到,坐在她對面的是她熟悉的人。 “幾點了?楊部長?” 楊勁答:“11點。”補充道,“上午。” 李清一清醒一些,撐起上半身說:“我該走了。” “你要去哪?”說著遞上水杯。 李清一實在口渴難耐,接過喝了兩大口,握著杯子才開始思考楊勁的問題……我要去哪兒? “我在哪兒?”她問楊勁。 楊勁循循善誘:“你想想。” 李清一真的想了想,并且,迅速恢復了記憶——部分記憶。 “章燃呢?”她環顧房間,昨晚床頭柜被移出來,上面擺了啤酒和白酒。現在,房間早不是喝酒時的樣子,一切物件歸位,好像喝酒的事是她憑空想象的。 楊勁左手插在兜里,他的著裝與昨晚無異,他只在章燃離開之后,偵探一般重新審視這個房間,并在垃圾筒里找到一個管狀塑料容器。 現在,那個膠囊大小的容器就在他左側兜里,李清一提到章燃,他下意識捏了捏它。 “他走了。” “嗯?哦。” “趕飛機,去英國。” “今天傍晚的飛機,那確實該走了。” 楊勁隨意問道:“他跟你說今天傍晚的飛機?” 李清一瞇起眼睛,困惑地看著楊勁。大腦剛剛啟動,她不明白航班時間這種事情還有什么強調的必要。 她喝光杯里的水,吞咽的聲音很魯莽,把杯子放回床頭桌時,才發現自己穿得很少……被子滑了下來。 她慌忙裹緊被子,身體和大腦才同步起來。 她突如其來的警覺和慌亂都在楊勁的意料之中,楊勁沒看她,看著空杯子問:“還要嗎?” 李清一舔舔嘴唇。 楊勁腿邊有個超市塑料袋,他從里面拿出一瓶水,緩慢淡定地擰開瓶蓋,把杯子倒滿。 李清一盯著他的一系列動作,腦中卻警鈴大作。李爸早就告誡她,女孩子在外面,輕易不要喝酒,喝酒有發生壞事的可能,嚴重的會有多嚴重誰都難預料,但最輕微的,也是醉酒失態、胡言亂語、風度盡失、留人話柄。 李清一故作淡定,心中暗暗嘆氣,昨晚怕不止胡言亂語那么簡單。 杯子再次遞到她面前,她剛想開口問,楊勁卻搶先道:“先穿衣服,我出去一下。”態度中立,并無感情色彩。 半小時后,楊勁敲門。 李清一迅速洗了個澡,把自己打理好,在這個過程中,努力驅散腦中的渾渾噩噩。 她發現兩個事實: 第一,她的衣服不是自己脫的,雖然被整整齊齊擺放,可不是她習慣的折衣方法; 第二,她遺失了一段記憶。她最近的記憶是喝酒,先是啤酒,再是白酒,章燃坐在她對面。再向前追溯,是海邊,巨浪卷起厚厚的浪花,歡快又洶涌,她對章燃說:“你以后會變成了不起的人。” 之后就是半小時前:楊勁合衣坐在她對面,告訴她章燃已經走了,時間是翌日中午。 聽到敲門聲,她把窗簾開到最大,遠處是冬日海灘,海岸線已經退到遠處。 楊勁進來后,一直默不作聲,也沒有看她。窗簾打開后,房間里事物件件分明,楊勁掃視一圈,最終決定走到窗邊,打開半扇窗。 李清一已經穿戴停當,走過去和他一起看窗外。 “你……什么時候到的?” “昨天晚上。”楊勁咬著后槽牙,“準確地說……今天凌晨。” “章燃怎么走了?” 楊勁扭頭覷她,胸腔里懷著一口氣,一直沒吐出來。 “我的意思是,章燃他……”她想問,黑燈瞎火的,你是不是把人趕出去了? “他不該走嗎?”楊勁只扯了扯一側嘴角,做了個嘲諷的表情,眼神里卻有掩不住的恨意。 李清一下意識順了順頭發,發尾還是濕的。她覺得楊勁是在質問她,又覺得解釋起來更加別扭:“章燃好像有點抗拒你們給他安排的出國留學,情緒挺低落的,昨天一起喝了點酒,沒想到本地啤酒后勁兒這么大……”說著又覺頭又重又悶,兩個拇指頂住太陽xue,雙手捂住額頭。 楊勁勉強呼出胸中濁氣,看著遠處海灘,他一宿沒合眼,睡眠不足加上情緒起伏,既要拼命隱藏情緒,又要冷靜做出決定,他覺得感官和知覺在逐漸喪失,面臨兩難選擇:要么蓋棺定論,要么萬劫不復。 如果是后者,那幻滅的不光他本人,還有這對“狗男女”,他從來沒有如此強烈地恨過,恨到想掐死他們,砌進墻里,澆灌厚厚的水泥,讓他們永世不得超生。 如果是前者——好在,他還有另一個選擇。如果是前者,他要負責整座海市蜃樓的營造,懷著無法容忍的真相去掩蓋真相,抱著無法修復的殘缺去粉飾殘缺。 整個世界就是一盆新鮮的狗血。 楊勁從思緒中拔出自己,轉過身來,靠著窗臺,看著李清一。 對方已經坐到床邊,剛才又有一陣,腦袋里像有個攪拌水泥的渦輪,把腦槳囫圇個兒翻攪,吃力地旋轉,胃里有輕微的惡心。這癥狀剛睡醒最強烈,發作間歇逐漸變長,痛苦漸次減弱了。 她臉色也不好,白里泛青,沒有血色,楊勁看了一眼,又皺眉扭過臉去。 “你這兒,怎么了?”李清一發現楊勁下頜到脖子處有一道新鮮的傷,像是被不大平滑的桌角刮蹭到。 說著站起來,想湊近看。 楊勁迅速躲開。“腳沒事了?” “沒事了,下周要復查一次。” 楊勁心想:所以沒有厭煩我到忍著腳傷出差?是真的沒那么嚴重?所以受傷的第一時間,聯系的人不是我,而是章燃,不是更信任他,而是…… 他有點想不下去。 是什么呢?是考慮到我在外地,鞭長莫及? 那為什么住進章燃家?還穿著別人的衣服? 然后是喝酒!我他媽的明明跟你說過,你不適合喝酒!一點酒都別喝!然后現在捂著頭說酒勁兒大,對著我說酒勁兒大! 他覺得凄惶又滑稽:你跟我真的說!不!著! 就你這種姑娘,捧著臉看誰都是好人,往好了說是善良,其實就是傻缺,人前拼命釋放江湖豪氣,背地里早被人賣五個來回,一把年紀裝純真,喝吧,喝死你,先把你輪一遍,再把你的腎挖出來賣了,看誰還要你,反正我是不要了,你愛去哪去哪,愛跟誰跟誰,別找我哭,找警察去。 對!找警察去,證據我都替你收著,讓警察告訴你,你的好隊友、對你俯首帖耳、把你視作女神的毛頭小子對你做了什么,順便把章燃那個雜種送進監獄,留什么學!讀什么名校!人渣就去下地獄! 想到這里只好打住,因為“雜種”這個詞打擊面太大,他幾乎連自己都罵了。 冬日的海風,咸澀中帶著凜冽,鈍刀子割rou一般。楊勁吸了吸鼻子,縮了縮脖子,把窗戶關上了。 與此同時,他也下定了決心:“既然腳沒事了,我把你送到火車站,讓你自己回北京的話,是不是也不算太渣?” 李清一張了張嘴,感覺無力。 楊勁蹲下來,把受傷的側臉對著李清一,很真誠地說:“這兒,你劃的。” 李清一眨了眨眼,她記憶是一片空白,所以楊勁說什么就是什么。 楊勁醞釀一番,確保情緒損耗后仍夠支撐他說完這段話,帶著得逞的表情,玩世不恭地看著李清一:“昨天晚上,章燃走后……”說完手雙扶住李清一兩側的床沿,探身湊近她的耳朵:“你現在是越來越剛烈了……不過我喜歡。” 這個事實,李清一早有預料,可寧愿他不要親口說出來。 她總是喪失思辨能力,在這個男人面前。之前有過幾次,她敗得丟盔棄甲,她早已暗暗發過誓,盡最大可能遠離他,又或者,在自己足夠強大的時候,泰然自若地面對他。 可是今天,她再一次親自打了自己的臉。 楊勁說完,就停在她耳畔,心中沉郁又坦然。 李清一猛推他一下,用盡她此刻的全力,把他推坐在地毯上。起身走遠一點,低頭扶額。 楊勁順勢靠在墻上,眼神冷冷又意味深長地看著她,他想,如果此刻,說出這番話的是自己的親外甥,這個女人又會作何反應? 李清一呼吸急促,在地上走來走去。 楊勁頭靠著墻,看她混亂不堪的樣子,緩緩地說:“結婚吧。” 李清一剛好走到床頭,聞聽此言,抓起枕頭就砸過來,楊勁用手臂擋了一下,剛好把枕頭摟在懷里:“不結婚也行。”說著從兜里掏出一盒東西,拋在床上,“把這個吃了。” 毓停。藥店最常見的緊急避孕藥。72小時有效,越早吃避孕效果越好。 兩人各坐在一張床上,這一次,楊勁躬身專注地看她吞下藥片,看她又喝下幾大口水,水流進胃里,眼淚浮出眼窩。 兩楊勁別過臉去說:“走吧,送你去火車站。” 啪! 楊勁臉上挨了一下,宿醉的李清一沒有多大力氣,生平第一次扇別人耳光,姿勢也不標準,只用了四指,掃過去的,聲音也不大清脆。 她強忍著眼淚,因為激動,青白的臉上浮出一些血色,反倒掩去一些宿醉的病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