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就在沈采采琢磨著這忽然冒出來的小姐是哪家閨秀的時候,站在上首位置等了片刻的皇帝終于出聲了:“怎么了?” 皇帝站在上一節樓梯上,大半的陰影落在他的面龐上,使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此時,他的一只手就搭在沈采采瘦削的肩頭,不經意的垂首,幾乎是貼著沈采采的耳邊說話,聲音低沉:“你這是見著熟人,想要去打招呼?” 哪怕隔著一層輕紗,沈采采也依舊能夠清楚的感覺到皇帝說話時溫熱的鼻息——如同guntang的熔漿,貼著她耳頸的一小塊皮膚,輕之又輕的滑過。 此時此刻,他們的姿態已近乎耳鬢廝磨。 然而,沈采采卻沒有察覺到半點的溫柔纏綿,反到毛骨悚然:熟人?所以,那是她認識的人? 沈采采極力控制著面部神色,生怕被人看出什么,心里則開始緊張卻又不失理智的思考起來:她和皇帝都認得的熟人?難不成是華文大長公主家的小郡主?還是安北王府的郡主又或者....... 人選范圍太大,沈采采幾乎都要想的頭疼了。 好在,皇帝緊接著便又道:“我記得你挺喜歡那位鄭小姐的。” 緊繃的神經隨之放松,沈采采慢半拍的反應過來:是了,鄭首輔家的人訂了春字間,而據清墨先前的說法原主也曾召見了鄭家小姐......所以,按理來說她確實是認識鄭家小姐的,算是熟人沒錯。 好在沈采采現下帶了帷帽,那鄭小姐估計一時半會也認不出她人。只是,這位鄭小姐又不是皇帝那些常見面的表姐表妹,也不知道皇帝怎么就一眼認了出來人?難不成他們先前認識?那鄭小姐呢,她認不認得皇帝? 仔細說起來,這還是沈采采穿越以來第一次見著那位鄭家小姐,這位史書上明確記載了將會在明天開春入主鳳來殿的繼后。她心里多少有些慌亂,不免胡思亂想起來:皇帝這么快就認出人,該不會是早就和人家暗通曲款了吧?怪不得他年底死了老婆,第二天開春就能新娶一個呢——真是天生的渣男!怕不是早就暗中找好備胎了吧? 大概是代入感太強了,沈采采忍不住就抬頭瞪了皇帝一眼,暗暗的又在心里罵了一句:渣男! 皇帝被瞪得莫名其妙,沉默片刻才道:“你要是不想和她碰上,那就先上樓吧。” 沈采采確實不想這么快就和那位鄭小姐碰上。她一個人生了會兒悶氣,雙頰微鼓,泛著薄紅,最后還是輕哼了一聲:“先上樓吧。” 總不能真堵在這里,當著皇帝來現任和繼任的歷史性會面吧?! 沒了故意拖拉的沈采采,他們一行人不一時便進了樓上的冬字間。 這春風樓的廂房本就是為京中貴胄準備的,一應擺設皆是十分的雅致干凈,精巧奢貴。冬字間的墻上正好掛了一首當朝大家所著的詠雪詞,正中的繡屏上繡的則是一副色彩明麗的冬日訪梅圖。果是處處皆應了冬字間的那個“冬”字。 皇帝抬手讓那引路的小廝退下,又使侍衛們守在外面,這才起身拉了沈采采入內,推開那正對著大廳的窗戶,開口與沈采采解說道:“這春風樓每日都有節目觀賞,只是不知今日又是請了哪家的戲班來唱戲.......” 雖然馬上就要會試了,但春風樓的大廳里還是擠滿了人,甚至還有許多人站在樓梯上朝臺上探脖子看戲。 他們這些廂房雅座顯然是特意設置過的好位置,八個廂房正好圍成一個巨大的圓形,正對著大廳中央唱戲的臺子,居高臨下的看著,視野極好,不僅能把臺上的人看個清楚,連聲音都是極清晰的。 沈采采還是頭一回在古代見著唱戲的,很有些興趣,這便摘下帷帽,解下身上的斗篷,坐在臨窗的坐榻上看了起來。 此時的沈采采正是興趣盎然時,自然也沒有注意到:因為廂房是呈圓形分布的,她們冬字間的對面正好就是鄭家小姐訂下的春字間。 第15章 出宮(四) 坐榻邊的木幾上還擺了春風樓特意備好的一大盤點心,各色皆有:甜且脆的金桂蜜糖藕、香且軟的糯米紅棗、白如細雪的椰絲奶糕,還有顏色各異的蜜餞干果。 沈采采一邊目不轉睛的瞧著大廳臺上的大戲,一邊抬手從點心盤里捏了一塊椰絲奶糕吃著。 因她此時心情正好,便連這入口的點心似乎也變得格外的香甜起來。 皇帝對于宮外的這些點心并無什么喜好,對于樓下喧鬧嘈雜的大戲更是沒有什么興趣。他此回帶沈采采出宮,除了另外一件要辦的事情之外,更主要的還是要帶沈采采散散心....... 所以,見著沈采采高興,他心里自也是跟著高興的,轉了一圈的目光不由得便又落回了沈采采的面上。 沈采采正凝神看著樓下的戲臺,有一口沒一口的啃著手里的椰絲奶糕,嬌嫩雪白的雙頰微微鼓著,粉唇上還沾著些許的椰絲,那模樣到好似吃得正歡的小松鼠。哪怕是邊上看著的人也都不由跟著食指大動。 皇帝一貫冷淡漠然的目光里不由露出些微的笑意,那笑意極淡卻如吹開云霧的微風,使得他面上線條冷硬的五官亦是跟著一緩。 他站在一邊,暗自想了一回兒今日的正事,待得回過神來,前頭的沈采采已是吃得一嘴椰絲,倒是又想起她少時貪吃好玩的模樣。 皇帝一時間又是忍俊不禁,下意識的從袖中掏出一張素色帕子,本欲要給沈采采擦臉,可手伸到半空是卻又忽而頓住,只沉著聲音開口喚了沈采采一聲:“別光顧著看,先擦擦臉。” 沈采采忽然聽到皇帝的聲音,倒是嚇了一跳,隨即反應過來。她三兩下的吃完了自己手里的椰絲奶糕,然后才伸手去接那塊帕子,很是仔細的擦了擦自己嘴邊的椰絲和糕點碎屑。 那帕子大約是皇帝貼身之物,沈采采拿在手里甚至還能嗅到上面隱約的御香。 這御香的氣味與馬車上香爐里燒的香卻是大不一樣,雖然只是淡淡的一縷卻厚重沉凝,嗅入鼻中便能叫人不覺想起宮中巍峨宮闕以及此刻就站在自己身邊的男人——金殿玉樓,人間帝王,尊貴無匹。 沈采采心緒微亂,不一時便把那帕子還給了皇帝,掩飾般的指了指自己對面的坐榻,隨口道:“你也坐吧?” 皇帝微微頷首,正要拂開袍角坐下卻忽然如有所覺,漫不經心的抬起眼,淡淡的掃了對面一眼。他這一眼并無其他意味,平平淡淡,卻依舊猶如雷霆,帶著萬鈞之威,令人心生畏懼。 也正是因為他這一眼,春字間那才打開的窗戶隨之便又合上了。 與此同時,春字間內。 梳著雙鬟的小丫頭正瞪大了眼睛,看著忽然抬手合窗的自家小姐,小聲道:“小姐,怎么好端端的就關窗戶了?” 鄭婉兮按在窗欞上的手指微微有些發顫,面上神色隱約有些復雜,但她的語氣卻還是淡淡的:“難得出一趟門.......還是莫要驚擾了貴人才好。” 那小丫頭才十四五歲,正是天真可愛的時候,頰邊的嬰兒肥甚至都未消去。她有些不大服氣,小聲嘀咕道:“這天底下,難不成還有比小姐您更尊貴的人?” 鄭婉兮只笑不語,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屋內光線昏暗的緣故,她的笑容看上去有些慘淡。 這笑容甚至不應出現在一個年華正好、美貌高才,人人皆要仰望的首輔千金的臉上。這更像是一個被殘酷的命運奪走一切、磨去女人天生的美貌與才華,失去一切驕傲與自尊的幽魂才有的慘淡笑容。 小丫頭卻猶且不覺,滴溜溜的眼珠子跟著一轉,大著膽子往下說:“白云庵的靜法師太可是親口說了,小姐您是九鳳命格,堪配天子,當為天下女子之首......” 《山海經·大荒北經》中說:“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北極柜。海水北注焉。有神九首,人面鳥身,句曰九鳳”。這九鳳又稱九頭鳥,亦是上古神鳥,九鳳命格之尊貴并不下于所謂的鳳凰命格,某種程度上確實是堪配天子。 然而,鄭婉兮聽到這些卻并無喜色,反倒厭惡般的蹙了蹙眉頭,開口打斷了丫頭的話,呵斥道:“住口!子不語怪力亂神,命格之說虛無縹緲,豈可盡信?!” “可......”那小丫頭還欲再說卻忽然撞上鄭婉兮的目光,不由臉色一白,再不敢胡言亂語。 鄭婉兮的言語冷如霜雪:“你年紀也不小了,素日里看著也是個機靈的,想必知道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 那丫頭額上已有冷汗,嚇得垂首。 鄭婉兮聲音沉靜且清醒,像是一柄抽人的鞭子:“若是再有下次,我會直接讓梁嬤嬤給你配個人,也不必再留在我身邊惹禍了。” 那丫頭聞言,只覺得渾身發顫,連忙垂首告罪,連聲道:“奴婢知錯,還望小姐恕罪。” 她適才多說幾句,原也不過是想著借此奉承自家小姐,討得對方歡心,眼見著對方反而因此動怒,自然是不敢多說——自家小姐的厲害,她是再清楚不過的。 鄭首輔鄭啟昌素來不愛男女之事,后院里也就只有一妻二妾,膝下子息自然也單薄的很,統共也只得了一子一女,皆是嫡出。只是長女鄭婉兮乃是原配所出,幼子卻是繼室所出。 鄭婉兮不僅模樣肖父,就連性情亦是頗似,自然最得鄭啟昌的鐘愛,常言“惜不為男矣”。 鄭婉兮得了鄭啟昌這般偏愛,自身手段亦是不凡,小小年紀便已管起家事,反把鄭夫人這個已育子嗣的繼室擠兌成了閑人和蠢人。鄭夫人自是把這繼女恨得牙癢癢,鄭家內院的奴婢下人卻是畏懼鄭小姐更勝過了鄭夫人這位主母。 鄭婉兮沒把丫頭的話放在心上,她正坐在桌邊出神的想著事:倒是沒有想到今日會在這里碰到皇帝與沈氏...... 更讓她沒想到的是,現今再一次見到皇帝這個手上沾滿她鄭家之人鮮血的惡魔,她不僅生不出所謂憎惡仇恨,反倒是滿滿的懼怕——她太清楚那個被世人稱作是明君圣主的男人骨子里究竟是怎樣一個冷酷無情、殘忍狡詐、心如鐵石的人了。 豺豹虎狼或許也比毫無心肝的他更好些! 鄭婉兮用力咬著自己的下唇,本就毫無血色的唇上沁出血滴。 她幾乎想要大笑出聲,可那笑容卻是單薄且嘲諷的:多么可笑啊,她終于得到重來一次的機會,終于可以挽回一切,卻如同早被馴服的狗一般,甚至不敢對那位“主人”叫一聲…… 鄭婉兮怔怔得出了一會兒神,終于還是下定了決心:重來的機會是何等的珍貴,她決不能因為自己的畏懼和憎惡而得浪費它,讓過去那樣慘痛的結局重演! 沈氏乃是將死之人,自是不足以慮,而她也必須在明年入主中宮之前得到皇帝的好感。 哪怕是為了父親,為了鄭家滿門的性命,她也必須要竭盡全力去爭得那個男人的心。只有如此,才能從這死局中走出唯一的生路。 想到這里,鄭婉兮終于徹底冷靜了下來。她深吸了一口氣,只覺得自己的腹腔里塞滿了滿滿的冰塊,入骨的寒涼。但她還是幽幽的站起身來,吩咐身邊的丫頭:“走吧……” 丫頭一臉的無措茫然:“小姐,您是要回府?”她們才剛坐下呢。 鄭婉兮搖了搖頭,一字一句的道:“自然是去拜見貴人。” 第16章 出宮(五) 鄭婉兮既然已經下定了決心,自然不再猶豫徘徊,這便帶著身邊的小丫頭抬步往對面的冬字間去。 雖說暗衛尚在暗處,但冬字間外還有皇帝留下的兩個年輕侍衛,他們遠遠的見著了正往此處走來的二人。 其中一個侍衛上前幾步,攔住了穿著男裝的鄭婉兮,淡淡道:“此處已有人,還請兩位改道吧。” 鄭婉兮目光往下一移,正好就便能看見侍衛正握在腰間佩刀上的那只手——這侍衛態度客氣,說話的語氣亦是頗為溫和,可鄭婉兮卻是知道:如果自己有一點異動,對方恐怕就要直接拔刀了。 正因如此,鄭婉兮并沒有再往里闖,而是抬起手,鄭重其事的行了個禮,輕聲道:“見至尊而不拜,此大罪也——還請通稟陛下娘娘,鄭家女求見。” 那侍衛倒是不妨來人忽然道破皇帝和皇后的身份,不過聽著“鄭家女”三個字倒是很快便想起了鄭首輔家人定了春字間的事情,暗暗的點了點頭:若是鄭首輔家的小姐,倒也有拜見的資格。 侍衛上下打量了鄭婉兮一眼,這才微微頷首:“還請小姐在此稍后片刻,在下這便去與主子通稟。” 鄭婉兮微微頷首,神態從容。她雖只是站在那里,但從頸到肩,肩到到腰,腰再到腿,皆是端正的無可挑剔,線條優美。這樣得體又端莊的站姿,哪怕只是看著亦是賞心悅目。 這侍衛亦是在宮里待久了的老人,看在眼里,不由暗暗稱奇:不僅是站姿,連同她先前說話的語調和儀態——恐怕只有最嚴苛的教養嬤嬤以最高的標準,為期數年的調.教才能有的.......早便聽說鄭首輔有意把女兒送進宮里,看樣子早在幾年前鄭家那頭便已經有所準備了啊。 侍衛這般想著,卻也知道鄭首輔現下還不是自己能惹得起的,這便腳下不停的去稟了皇帝與皇后。 ****** 樓下大廳臺上戲班唱的戲正好中場休息整修,又有人搬了琴桌和古琴上來,酒樓的一個年輕琴師適時上臺,抬手撫琴。 這琴聲極清,自是不及戲曲熱鬧有趣,但這悅耳的琴聲卻又如流水行云一般的自然,聞者心靜,頗是怡人。 沈采采這才收回目光,捏起一塊玫瑰蜜餞丟到嘴里,轉口又問皇帝:“午膳也在這里吃嗎?”雖然鳳來殿的小廚房掌勺的御廚手藝非凡,每道菜都很對沈采采的口味,但是吃久了御膳難免也想嘗嘗外頭的小吃。 皇帝見她興致勃勃的模樣,倒也沒有反對,微微頷首:“也可。” 沈采采眨了眨眼睛,得寸進尺的問:“那吃完午膳呢,要出門逛逛嗎?” 皇帝想了想,便問她道:“還想去哪?” 沈采采其實還挺想去傳說中的穿越女必去之地——青樓逛一逛的。不過考慮到邊上還有皇帝,她也不得不先把這個想法給放下,眨巴著眼睛,一副天真無辜的模樣:“我還沒想好呢,要不去街上走一圈?” 皇帝蹙了蹙眉頭,正欲說話,廂房的門卻被人敲了兩下。皇帝往門口掃了一眼,淡淡開口道:“什么事?” 門外傳來侍衛的聲音:“陛下,鄭小姐求見。” 沈采采自然也聽到了這話,忍不住轉眸去看皇帝,心里的懷疑就更重了:那位鄭小姐主動找上門來求見,那肯定是認出了他們的身份。可她究竟是怎么認出來的?更甚者,她是認出了自己還是皇帝? 再聯系起皇帝適才一眼就認出對方。 沈采采看著皇帝的目光就顯得有些古怪起來了:這渣男該不會真的已經和人家勾搭一起了吧?雖然他們兩個現在是表面夫妻沒錯,但是一想到皇帝可能暗中勾搭了別人,沈采采便總覺得心里不大高興,好像自己頭發被染成了綠色似的。別說,這感覺還真是蠻特別的...... 為了了解下自己頭上究竟有多綠,沈采采趕在皇帝之前開口道:“讓她進來吧。” 皇帝原就對于沈采采那意味復雜的目光本就有些莫名其妙,現下聽到她這話又微微的挑了一下眉梢,似乎是對她的決定有些驚訝。但是一般情況下,皇帝很少會當面反駁沈采采的決定——既然這次沈采采主動開了口,他自然也就默許了。 外頭的侍衛得了皇后的話,很快便把鄭婉兮主仆放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