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結(jié)果,沈采采又慢悠悠的加了一句:“對了,別忘了我的奶蒸酥酪和杏仁茶。” 清墨吸了一下鼻子,連忙道:“奴婢知道了。” 她原只當(dāng)皇后病了一場性子更好了許多,如今再看卻又覺得更高深莫測了,哪里還敢多言多語。 ******* 只可惜,甜食也不能撫慰沈采采被傷害的小心臟。晚上的時候,她不知怎么的居然做了個夢。 在夢里,皇帝與原主都還很小。 那時候,皇帝還只是鎮(zhèn)北侯世子。 第11章 午夜夢回 那是很奇怪的感覺。 明知道是夢卻又仿佛有自己的意識和思考;明明只是做夢,卻仿佛對一切都了然于心、出奇的熟稔,就好像那一切都是真實發(fā)生過的一般。 所以,當(dāng)她在夢里看到那一大一小的男孩和女孩時,心里立刻便猜到了對方的身份:那是皇帝和原主。 此時此刻,沈采采完全代入了原主的角度,像是個害怕的小女孩似得依著身邊的大哥哥,奶聲奶氣的和人說著話:“蕭哥哥,我聽人說夫人她們是去京城了.......那,她們什么時候回來啊?” 男孩大約只有十歲左右,可能都沒滿十歲,看著還小。但是那他那黑沉的眸子、濃且黑的長眉以及英挺的鼻梁已經(jīng)依稀能夠看出皇帝日后的模樣。此時的他自然也沒有后來的冷淡與從容,稚嫩的臉上甚至還帶了些許無法掩藏的不安和忐忑。 但是,對著身邊的女孩時,他還是竭力端出大哥哥的模樣,輕聲的和她說話:“等這一戰(zhàn)打完了就好了。” 說著,男孩又伸手摸了摸女孩那細長黑亮的發(fā)尾,湊到她的耳邊,哄她道:“這幾天,城里亂的很,你可別亂跑,乖乖待在府里,好不好?” “可是那很悶啊。”女孩小聲嘀咕著道。 男孩不由露出一個笑容,即使是在這樣緊張的時刻,他還是情不自禁的露出一個這樣的笑容。他用指尖捏了捏女孩的鼻尖,哼聲道:“你可以自己看看書,練個字。等我回來.......”他頓了頓,然后續(xù)道,“等我回來,就會檢查你這幾天的功課的。” “你要去哪嗎?”女孩睜著一雙明亮的杏眸看著男孩。 男孩卻沉默了下去,他伸手摸了摸女孩柔軟的發(fā)頂,輕聲道:“別怕,我很快就會回來的。到時候,我們和北胡也打完了戰(zhàn),就能把母親從京城接回來,說不定還會多個弟弟呢........” 女孩聞言又驚又喜,眨了眨眼睛,歡喜的捧著自己的臉蛋,笑道:“是哦,等夫人肚子里的小弟弟出生,我也可以做jiejie了!” “嗯,到時候你就是小jiejie了,”男孩低下頭,把自己的額角抵在女孩的額上,聲音不知不覺的便輕了下去,“所以,你這幾天要乖乖的,可別再亂跑了,要照顧好自己.......” 偌大的書房里,只有他們兩個依偎著,頭抵著頭,親昵的說著話——就像是鳥窩里的兩只雛鳥,暴風(fēng)雨來臨之前,親密的依偎在一起,以彼此為依靠。 然而,書房外,鎮(zhèn)北侯府的親兵們都已如臨大敵一般的換上甲衣,配上弓箭;城墻上,將軍與士兵的眼底都布滿了血絲,已有數(shù)夜未眠,心焦如焚;城外,北胡的人馬正如潮水一般的朝著這座大城涌來。 天邊的烏云層層疊疊的壓下來,好似有大浪鋪天蓋地的撲來,將要將他們所有人都淹沒。 ********** 沈采采從夢里醒來的時候,抓著被角的指尖因為用力過度的緣故幾乎泛著青色。她幾乎喘不過氣來,灼熱中有帶著一絲的干澀。 候在茜色鮫綃紗帳外的宮人似乎也被沈采采的動靜所驚動,上前幾步,輕輕的喚了一聲;“娘娘?” “給我倒盞蜜水來。”沈采采只覺得自己的喉嚨里好似燒著一團火,干澀灼熱,連說出的話都是反常的干澀。 宮人不一時便用琉璃盞端了溫?zé)岬拿鬯f與沈采采,然后又輕聲請示道:“娘娘,可要點燈?” “不必了。”沈采采直接拒絕了。隨即,她忍不住抬起手,掌心貼著自己溫?zé)岬男目冢瑤缀蹩梢愿杏X到胸膛里那激烈的心跳聲。 好一會兒,她才真正的回過神來,低頭抿了一口溫蜜水。 作為一個看過《齊史》,看過百家講壇齊太宗全集,欣賞過大量齊初宮廷劇的人,沈采采回過神來后倒是很快便知道了自己那個夢是什么時候——那時候,齊太.祖還只是前朝鎮(zhèn)北侯,正在華洲抵御北胡,那是戰(zhàn)局最危難之時,整合了草原十八部落的頡利可汗野心勃勃,領(lǐng)軍南下,幾乎無人可擋。北地人心惶惶,甚至還有狂生當(dāng)街燒書痛哭,說是‘國運已斷,山河將傾’。而當(dāng)時鎮(zhèn)守華洲的鎮(zhèn)北侯亦是懷了以死殉國的心思,這才把有孕的妻子送去了京城,華洲城上下全民皆兵,十歲上下的鎮(zhèn)北侯世子亦是隨父上了戰(zhàn)場....... 沈采采用手捧著琉璃盞,思緒飄遠,慢慢的想著事:是了,夢里的皇帝說什么“等我回來.....”,想必就是要上戰(zhàn)場了。 那時候的皇帝和懿元皇后都還小,都是那樣的天真。他們就如所有天真的孩童一般盼望著早日打退北胡,結(jié)束戰(zhàn)爭,期盼著大戰(zhàn)結(jié)束后的美好生活...... 確實,他們打退了北胡,結(jié)束了戰(zhàn)爭,可大戰(zhàn)結(jié)束后所迎來的卻不是他們翹首以盼的美好生活。 那一戰(zhàn)里,懿元皇后沈氏失去了自己的父親,她唯一的至親——她生來失母,乃是由父親一手帶大,可是在那一戰(zhàn)里,大將軍沈鈞領(lǐng)著一眾死士,以命換命,冒死截殺了頡利可汗,這才引得北胡內(nèi)亂,提早結(jié)束了這一場可怖的戰(zhàn)爭。 那一戰(zhàn)里,皇帝險些就要失去自己的母親和弟弟——前朝末帝垂涎元貞皇后的美色,將人虜入宮中,百般凌,辱。元貞皇后因此而早產(chǎn)生子,至此纏綿病榻,早早過世,晉王亦是因先天不足而自小多病。 沈采采往日里只把這些當(dāng)做是史書上的背景鋪墊。作為旁觀者,她雖然心知一切的殘酷卻也不是很在意:一將功成都需要萬骨枯,更何況是王朝興替?歷史潮流滾滾,總是少不了犧牲流血之人。 可是,如果犧牲的是你的至親呢?如果流血的是你的父母呢? 那么,那將是何等的痛?這樣的痛此生怕是都不能真正釋懷。 手里的琉璃盞尚有幾分溫?zé)幔墒巧虿刹尚睦飬s是冷的出奇。她一時之間也說不出自己現(xiàn)在是什么感覺,只是眼底酸澀,有g(shù)untang的液體從她眼底滑落下來。 直到眼淚砸到錦被上,她才后知后覺的反應(yīng)過來,胡亂的伸手擦了擦眼淚,感覺心里好似堵了一口氣,難受的很。 不過,她還是很快便又稍稍冷定下來,抬手將手里那半盞蜜水遞給鮫綃紗帳外的宮人,頗是疲憊的道:“端下去吧,我還要再睡一會兒......” 那宮人輕聲應(yīng)是,這便輕手輕腳的將那盞琉璃盞給端了下去。 然而,重新躺回榻上的沈采采卻是沒有一絲的睡意,她抱著被子,閉著眼睛熬了許久,直到天蒙蒙亮的時候才迷迷糊糊的瞇了瞇眼。 不過,作為名正言順的后宮之主,沈采采還是有睡懶覺的特權(quán)的。她這一睡,直接就睡到了午膳時候。 醒了后,沈采采沒什么精神,也懶得折騰,只在宮人的服侍下略略的洗漱了一回,連那一頭烏發(fā)也沒怎么打理,只松松的披撒在肩頭。 只是,大約是夜里沒睡好,哪怕白日里補了一覺,她的臉色微微有些白,好似易碎的白玉一般,隱約帶了些許的憔悴之色。 準時過來陪飯的皇帝入了殿后,見著沈采采眼底的那一抹淡淡黛色,問了一句:“可是昨日沒睡好?” 沈采采才做過夢,想起皇帝小時候那模樣,竟也覺得皇帝這張臉居然順眼了不少。也沒了往日里的抵觸,甚至還有一二的親近之意。她聽到皇帝的問題,不覺抬手捂了捂自己的額角,然后才輕聲道:“就是做了些亂七八糟的夢。” 皇帝打量著她面上的神色,倒也沒有多問,只是道:“要是實在睡不好,就讓太醫(yī)院開些安神香來——多少還是有些作用的。” 沈采采漫不經(jīng)心的點了點頭,端起手邊的燕窩粥喝了一口,忽然想起一個問題:從夢里來看,曾經(jīng)的懿元皇后和皇帝恐怕還真有幾分真感情,那么,曾經(jīng)那樣親近的兩人,曾經(jīng)以彼此為依靠的兩人,究竟是為什么會變成如今這樣貌合神離的帝后? 是的,貌合神離。 除了懿元皇后病前的那場爭吵,沈采采從清墨等身邊近人的反應(yīng)和態(tài)度里推測到了一個讓她不敢相信的可能:或許,懿元皇后和皇帝甚至都沒有行過真正的夫妻之禮......這也能解釋他們?yōu)槭裁闯苫槲迥陞s仍舊沒有孩子。 想到這里,沈采采放下手中的粥碗,又抬眼看了看皇帝。 皇帝注意到她的目光,也跟著看了過來。他眸光沉沉,面容冷淡,語氣卻是一如既往的沉靜從容:“怎么了?” “沒什么,就是想看看你。”沈采采朝他一笑,重又低下頭,漫不經(jīng)心的給自己夾了一筷子的青菜。 然而,沈采采心里卻不由自主的想到:青梅竹馬,親密無間,再加上皇帝那樣的心機城府,他是真沒看出來還是裝看不出來?如果,他是裝看不出來,那么他的目的呢? 雖然身下的被褥松軟溫暖,眼前的飯菜清淡可口,但沈采采卻覺得自己心下一片冰冷,生出一種難以形容的恐懼來。 第12章 出宮(一) 正所謂疑心生暗鬼,沈采采起了疑心,再看皇帝自然是怎么看怎么可疑。 也正因此,沈采采對于自己目下的情況更加的不放心,只想好好養(yǎng)病,至少能把握些主動權(quán)。 好在有賀家?guī)熜值茉冢牟〉故丘B(yǎng)的很快,過了些日子便已能扶著清墨的手下榻走動了。只是躺了這么些時日,雙腳終于落了地,沈采采反倒有些不大適應(yīng)了,只覺得雙腿軟綿綿的,使不上力氣。 清墨等人也不敢叫才養(yǎng)好身子的皇后去外頭吹風(fēng),只扶著人在鋪了氈毯的鳳來殿內(nèi)走動。 沈采采一開始的時候確實是挺高興的。 她仗著殿中炭火燒得旺,只在雪色中衣外披了一件淡色鳳紋的外裳,腳下趿著軟底繡鞋,扶著清墨的手就敢走上一圈,也算是非常積極主動的參與自己病后復(fù)健運動了。 可惜,皇帝也表現(xiàn)的十分積極主動。他好似是把這當(dāng)做是自己業(yè)余閑暇的娛樂活動,叫人搬了椅子擱在一邊,就坐在那里看著沈采采在殿中來回走動,眸光閃動,頗有些興趣的模樣。 沈采采先時在病中,也曾憂慮過自己就這么躺在床上,整天吃吃睡睡會不會增重。可是,這一場大病來勢洶洶,多少也是傷了些底子,她整個人確實是清瘦許多。 從皇帝的角度看去,她一頭披散的烏發(fā)幾乎能把她那張雪色的小臉都遮嚴了,露出的下頜微尖,線條柔美。再往下,細長的脖頸便如玉雪般,幾與中衣一色。 隨著她的走動,披在身上的那件寬大外裳也跟著輕輕晃著,依稀可以看見那線條極美的腰線,讓人想起春日里風(fēng)中搖曳的花枝,脆弱的好似輕輕一掐就會被掐斷,偏偏又柔嫩多汁,引人采擷。 皇帝的目光隱晦且深沉,偏偏如影隨形,自是給沈采采添了許多心理負擔(dān)。 沈采采那點積極心一下子就給磨光了,她走了小半圈便叫累:“不走了。” 清墨便扶著沈采采回繡榻上坐下,替她脫下半趿的繡鞋,然后又撿了一條薄毯,很是體貼的蓋在她膝上。 正坐在一側(cè)紫檀木椅上的皇帝這才抬眼看過來,慢條斯理的說沈采采一句:“半途而廢,怕是不大好。” 沈采采只當(dāng)沒聽見,鼓著雙頰,扭過頭去:要不是皇帝這心機rou居心叵測的在邊上看著,她怎么可能會只走這么半圈?希望這家伙好歹有點自知之明,早點回去,別再打擾她病后復(fù)健了! 然而,讓沈采采絕望的是,皇帝好似專門要與她作對,第二天干脆就讓人搬了一張小幾到鳳來殿中,自個兒從御書房打包了一摞子的折子,一邊欣賞沈采采殿中走動的模樣,一邊低頭批著折子。 沈采采實在是忍不住了,惱羞成怒的瞪了回去:“有什么好看的啊?”她一雙烏黑的杏眸瞪得圓圓的,雙頰氣鼓鼓的,那模樣就好似小奶貓沖人喵喵喵,很有一點兒驕嬌樣。 還真是奶兇奶兇的。 皇帝看在眼里,唇角微揚。 但面上,皇帝還是好整以暇的抬手把自己才批好的折子擱到一邊,聲調(diào)乃是一貫的冷沉:“怎么,這還不能看了?” 沈采采哽了一下,最后只好低頭裝委屈,試圖以柔克剛:“都說儀容不整不見君,我這模樣要是都叫陛下看去了,那以后可怎么活啊......” 皇帝很微妙的停頓了一下,然后才抬眼看著她,慢慢道:“放心,你小時候為了騎狗,攆著你家狗滿院跑,十步摔一跤,最后直接跌坑里哭著叫人的時候,我就在邊上呢。這么多年過去了,你不還活得好好的......”言下之意:比起當(dāng)年的那些事來,現(xiàn)在沈采采扶著人在殿里走幾步路簡直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沈采采這一下是被噎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瑪?shù)拢嗝分耨R就是這點不好——一言不合就翻黑歷史,還讓不讓人活了? 胸口噎了一肚子話的沈采采最后干脆就把那頭批折子的皇帝當(dāng)空氣,自顧自的扶著清墨走著路。 皇帝順手又撿起一本折子,眼角余光卻仍舊追著沈采采纖弱的背影,目光里帶著連他自己也不曾覺察到的笑意。 這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許多年前:那時候,他一個人抱著書,百無聊賴的站在院邊的樹蔭下,看著才剛學(xué)會走路的沈家meimei蹬著她那小短腿,蹬蹬蹬的追在大狗后面,只把那半人高的大狗給趕的滿院子亂竄...... 后來,她掉坑里了,便含著眼淚,一邊哭一邊叫他:“蕭哥哥,蕭哥哥.......” 是啊,她小時候那樣淘氣,每回惹了事都要眼巴巴的看著他,嬌嬌的叫一聲“蕭哥哥”,只把他當(dāng)做是百求百依、救苦救難、度人出苦海的活菩薩。卻沒想到,許多年以后,她只會用那清亮的杏眸看著他,平平靜靜的叫他“陛下”。 皇帝抬起手,用筆沾了沾玉硯里的朱砂,看著那血似的顏色,感覺自己的心情不知怎么的又有些不好了。 ******* 等到二月初,沈采采終于徹底養(yǎng)了好病,若不是身邊的宮人太過小心,沈采采覺得她都可以繞著宮城跑上一圈。 只可惜,經(jīng)了前頭那些個事,鳳來殿的宮人們只把皇后當(dāng)做個易碎的瓷娃娃,每回出門都要跟上跟下,還不忘拿裘衣雪帽把人裹得嚴嚴實實,倒是叫沈采采很是郁悶——她本來還想趁著現(xiàn)在還有雪,悄悄堆個雪人什么的過過癮呢。 好在,皇帝大約也還算是講信用的,在沈采采憋悶的快要發(fā)霉之前,帶了一套新制的衣裙來鳳儀宮,特意遞給她:“出宮了總不好再穿你那一身宮裝,換這個吧。” 沈采采立刻就明白了:皇帝之前說了要帶她出宮逛逛的,所以說就是今天了? 雖說沈采采對著皇帝尚有幾分提防,但她早便想出宮了,現(xiàn)下終于得償所愿自是免不了的激動。所以,她也不像是往日那般總與皇帝頂著,這便從對方手里接了那件鵝黃色繡纏枝玉蘭的斜襟長襖給換上,外披著銀白色鑲狐貍毛的斗篷,看著倒是低調(diào)又精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