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她曾經在這種落差中,越來越自卑,越來越懦弱,也曾心生嫉恨。 是阿傾,給了她一個色彩艷麗的童年,可以穿好看的衣服,可以吃好吃的小食,可以和同學打打鬧鬧,不再畏懼同學或惡意或憐憫的眼神,有人對她笑,有人拽著她的小辮子鬧,那個嬌花朗月一樣的女孩子,徹底地駐扎在了她的心底,驅走了一切的陰霾。 顧言傾教會了她如何愉悅地生活。 也是在顧虞氏和顧言傾的耳濡目染之下,魏靜晏在及笄之后,才會能夠謀劃嫁給景陽候做繼室以擺脫世家女聯姻的宿命。 或許在顧虞氏和顧言傾的眼里,魏靜晏不過是與顧言傾相交甚好的小女伴,但在魏靜晏的心里,顧家姨姨和顧言傾是她真正意義上的家人。 景陽候過來接夫人回府的時候,便能看到了自家小妻子淚流滿面的模樣,和一旁的沈樞相對看了一眼,都從對方的眼里看到了縱容和無奈。 魏靜晏心里雖然有很多話想和阿傾說,但也知道今天不是一個合適的時機,抽抽噎噎地和顧言傾約了兩日后登門拜訪,才跟著景陽候走了。 宴廳門前的這一個短暫的小插曲很快便傳到了大皇子的耳中,趙慎彼時已經在楊幼榕入住的主院外頭的一處小甬道上,聞言,默然半晌,大約明日,父皇就會給他一個明確的動身前往滇南的日期。 以后,他不在京中,沈溪石一人,是否當真可以護得顧家jiejie周全? 今夜的月亮彎彎的一勾,清冷地掛在空中,夜風里夾雜著淡淡的桂花,有些許甜膩的氣息,配著滿府喜慶的大紅色,莫名讓人覺得有些怪異。 陳仁望著大皇子素來挺直的脊背,此時有些許蕭索,心下不忍,輕聲道:“主子,亥時了。” 趙慎眉峰皺起,看了一眼前頭燈火璀璨的主院,他知道,那里是他正妃的院子,他雖對今日所娶的兩位女子皆沒有任何的觀感,但是他自認會給他們應有的體面,思及此,低垂眉目道:“扶我進去。” 主院里伺候的女使嬤嬤,看見大皇子進來的時候,都喜滋滋地準備了起來,今日正妃和側妃一同入府,雖然按理說,大皇子今夜該歇在正妃的房里,但是側妃也不是一般的身份,而是丹國的東羅郡主,大皇子若是歇在側妃那里,也說得過去。 一晚上主院的女使嬤嬤們都暗暗提著心,此時人終于踏進了院子,雖然渾身酒氣,走路跌跌撞撞,但是主院的人,從上到下都松了口氣。 楊幼榕一身鳳冠霞帔,面上是新嫁娘的嬌羞,喝過交杯酒后,一雙杏眸更是水光瀲滟,當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貼身女使過來給她卸釵環鳳冠,而后都退了出去,喜氣洋洋的新房里,只剩下二人,楊幼榕大著膽子過去給昏睡在婚床上的大皇子寬衣。 剛將衣裳褪到胳膊,床上的人忽地睜開了眼睛,眼里的銳利,讓楊幼榕渾身一哆嗦,人中那里忽地隱隱作痛,不由想到當初宮中設宴跑出來一條小黑蛇,自己嚇暈了過去,是這人掐了她的人中,讓她痛醒。當時她敢怒不敢言,沒成想,不過幾月光景,她竟就成了她的正妃。 楊幼榕正恍惚間,又見大皇子閉了眼,躺在床上微有鼾聲,楊幼榕想到西南邊的另一處喜氣洋洋的院子,一咬牙,將大皇子里外剝了個干凈。 當夜紅燭銷羅帳,畫筆描春光。 *** 第二日,顧言傾正帶著荔兒和藿兒,在給庫房重新登記造冊,小福兒過來稟道:“夫人,相爺回府了。” 顧言傾忙去自個住院子,便見廂房里溪石正在喝著茶,有些心不在焉的,“怎么了,今日發生什么事了?” 沈溪石見她過來,一把將人摟在了懷中,握著她的柔荑,輕輕地劃了她的手心,顧言傾像得了什么暗示一般,輕輕啐了一口沈溪石。 這些日子兩人晚上鬧的時候,溪石總喜歡撓她的掌心和腳心,沈溪石見她紅了臉,微咳了一聲,才接了她先前的問話,緩聲道:“大皇子被封為越王,半月后起身前往滇南。” 顧言傾點頭,“這不是早就說好了的?” 沈溪石搖頭,慢慢地將今日宮中發生的事說了,原來,今日大皇子帶著妻妾去皇后處請安的時候,一旁陪著的扈婕妤忽地從椅子上栽了下來,皇后喚了太醫察看,太醫把出了喜脈。 “喜脈?”顧言傾望著溪石,有些難以置信。 旁人不知,他們是知道廣元寺中的貴妃是為何離開宮中的,眼下已經到了九月,再有三月,貴妃那邊便要有動靜了,這節骨眼上,宮中傳出了妃子有孕。 沈溪石揉了揉眉心,“不只扈婕妤,楊惠妃也把出了喜脈。” 顧言傾:“……這事要不要給杜姨去一封信?” 沈溪石點頭,“杜姨將貴妃看得重,自是要給她去一封信的,就是怕杜姨那邊現在也是分身乏術。”西北的拓跋家這一回倒是像得了什么高人指點一番,林叔叔的云翼禁軍已經在太原府駐扎三月,但是依舊沒有將城下的拓跋部趕走。 沈溪石頭疼的不僅是這兩樁喜事給貴妃那邊帶來的影響,還有朝堂的局勢,官家一向玩得一手好制衡,可是先前后宮只有一位皇子和一位公主,眾妃嬪沒有依仗,眼下楊惠妃懷了龍裔,楊家嫡幼女又嫁給了大皇子,楊家就算想明哲保身,也是不可能的了。 兩人正商討著,忽地許伯匆匆來稟道:“相爺,宮里傳話,讓您即刻進宮面圣。” 沈溪石立即起身,對言傾道:“我去去就回來。” 顧言傾送他出了門,等到溪石翻身上馬的時候,顧言傾忽地眉心一跳,喊了聲:“溪石!” 沈溪石回頭看她,笑問:“怎么了?” 顧言傾也有一些恍然,怎么就好好喊出了口,緩聲笑道:“沒事,你早些回來,我們吃烤魚可好?” 沈溪石笑著點頭,“好,下午暑熱,你莫在庫房里待著了,交給荔兒和藿兒吧!” 顧言傾也應了下來,沈溪石這才夾緊了馬腹,往皇宮去了。 看著人漸行漸遠,消失在轉角,顧言傾心里忽地撲通撲通地跳,隱隱有些不安,抬頭看了眼天,先前太陽還晃得人眼暈,轉眼間,好像暗了很多,西北的黑云一點點地往這邊移動。 顧言傾吩咐藿兒道:“將先前庫房里搬出來曬的字畫都重新搬進去。”這天,好像是要下暴雨了。 晌午的時候,沈溪石沒有回來,顧言傾沒有胃口,吃了一點涼口的桂花山藥,午時剛過,忽然響了兩聲悶雷,不一會兒如注的雨幕便席卷而來,藿兒一邊放下支起來的窗戶,一邊笑道:“幸虧主子讓我們把字畫收了進去,不然這雨說來就來,可就來不及了。” 荔兒望著外頭的雨道:“相爺怕是得等雨停了才會回來了,主子你要不休憩一會吧?等相爺回來了,我們再喊你。” 顧言傾想說不用,但也知道溪石一時是不會回來的,昨晚兩人鬧得有些晚,確實有些困乏,便褪了外裳,去躺著了。 替主子放下床幔的荔兒,一打眼便看見了主子胸前的痕跡,掩著笑意,退了下去。 一場磅礴的大雨,氣溫降低了很多,顧言傾睡得比較熟,只是做了好些夢,一會夢見溪石被蛇咬了,一會夢見沈溪石在戰場,到處是血淋淋的殘肢斷臂,一會又夢見杜姨不見了,信箋石沉大海。 等顧言傾再醒的時候,腦門上沁了一層細密的汗,頭也有些疼,天已經黑了,雨還沒有停,只是小了一下,淅淅瀝瀝的,讓人無端添了一點惱意。 荔兒問道:“主子,要不要先吃些糕點或喝完羹湯墊墊?” 顧言傾搖頭:“沏一碗玫瑰紅茶便好。” 她睡得久了,嗓子有些不舒服。 顧言傾這一等便等到了酉時正,沒有等到沈溪石,宮里派了個小黃門過來傳話,說沈樞相去了外地。 顧言傾聽到這話的時候,驚得手里的茶碗都掉到了地上,從溪石出門,她便開始惶惶不安的心,在這一刻終于平靜了下來,顧言傾抓住荔兒的胳膊,盡量平緩了聲調道:“再去問問那小公公,看可能套出什么話出來。” 正說著,小福兒過來稟道:“這是相爺留給夫人的。” 沈溪石接過來一看,是一個荷包,看著有些眼熟,倒像是昨夜大皇子給她的那只,當時被溪石接了,她也沒要過來。 顧言傾打開荷包,發現了一枚龍形白玉佩,不由一怔,這玉佩赫然是那日在廣元寺后山上大皇子給她的那一枚,荷包里還有一張小紙條,上頭只有三個字:西北,安。 字跡潦草,卻是溪石的字,想來溪石走得匆忙。 “西北”,顧言傾隱約覺得是杜姨那里出了事,只是什么事會如此緊急,讓溪石連回家一趟都來不及,只給她留了三個字。 除非是戰事出了變動,且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 顧言傾想到這里,驚得一下子站了起來,胸口有些涼意。外頭忽地又是一聲悶雷。 顧言傾讓小福兒招了傳信的小黃門過來,親自問了溪石是何時走的,那小黃門是桂圓公公的干兒子萬緒,言辭頗為恭謹,“回沈夫人,樞相是巳時末一刻出的宮。” 溪石從家里過去的時候,是巳時正,也就是說溪石進宮面圣約半個時辰,便出發去了西北。 外頭原本漸小的雨,忽地又大了起來,顧言傾讓許伯安排萬緒用了晚膳,等雨停了再走。 自己坐在窗前,看著這繚繞的雨霧,隱約覺得事端要起了。 杜姨那邊出了問題,溪石過去定然是救火的,這一去是功是過且不論,她現在擔心,溪石會不會和拓跋部的人正面碰上,再者,明遠伯府手里的永慶軍雖被打得四處潰散,但是到底還有殘余勢力,若是見到了溪石,未免不會下暗手。 顧言傾知道,縱使自己再擔心溪石的安危,眼下也不知道人在哪里,唯一能做的,就是替他穩住汴京城這大后方了。 這般想著,又拿出了溪石留下的那個荷包來看,她不明白,溪石在臨走之前,為何獨獨將大皇子給她的荷包留了下來,這里頭的玉佩難道還有什么暗喻不成? 玉是好玉,摸上去手指沁涼,是龍的形狀,別的顧言傾也看不出來什么,想著大皇子還未離京,不如直接去問他,這玉有什么暗喻? 第70章 遠行 沈溪石一去半月都沒有消息, 顧言傾一邊忙忙碌碌地在汴京城各勛貴家附近開羊湯店,一邊換著花樣地在家給沈溪石做荷包、襪子、箭套,忙得也沒空想別的。 這一日荔兒拿了一封信過來, “主子, 是越王府那邊送過來的,說務必要交到您手上。” 顧言傾放下手中的荷包, 拆開封蠟,看了一眼, 寥寥幾句, 是希望她去送行, 沒有落款,顧言傾猜測大概是越王殿下。 大皇子婚后的第二日進宮,就被封越王, 只是這些日子汴京城都在討論后宮兩位妃嬪有孕的事兒,一個不受寵的皇子要離京的事兒,并沒多少人注意。 其實說起來,顧言傾和大皇子在小時候, 還是有幾分交情的,雖然這次再見,大皇子總讓人有些琢磨不透, 但是至少他對她沒有惡意,此次大皇子去滇南,許是一輩子都不會回來,顧言傾倒也覺得該去送一送。 想到小時候紅著眼睛、鼻頭, 軟萌可愛的小豆丁,顧言傾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剛看了信,魏靜晏就過來了,魏靜晏一看廂房里鋪陳的這些荷包繡線兒,就調笑道:“人走了不過半月,等回來,你這四季的衣裳都要做好了!” 她這些日子兩三日過來一趟,和顧言傾之間已經頗為熟稔,見她打趣,一旁的荔兒抿唇笑道:“可不是,昨夜我家夫人還想著納鞋底呢!” 顧言傾瞪了荔兒一眼,“別瞎說了,去將我今早做的千層酥糕裝一碟子過來,另外再備些玫瑰花餅。”她只是希望自己忙碌了一些,這樣就不會有空去擔心溪石在西北的情況了。 一時忽地也有些無趣,輕輕抿了一口茶,問魏靜晏:“你時常過來,侯府里老夫人會不會有意見?” 顧言傾問的是景陽侯府的老太太,魏靜晏的婆母,魏靜晏笑道:“沒有,世子娶了新婦回來,老祖宗正稀罕的緊,三兩頭招在跟前陪著說話,我索性將侯府的中饋都交了出去。” 老太太最是疼愛景行瑜這個長孫,一直怕他在繼母手里受了委屈,眼下老太太見她識趣,對她也是睜只眼閉只眼。 顧言傾默然,國公府邸的嫡長女嫁到侯府做繼室,不爭不鬧,中饋說交出來就交出來,顧言傾隱約覺得,當年靜晏嫁到侯府,大約也是與侯爺或侯府老太太做了交易的。 一個尋求安身之所,一個娶回魏家嫡女做繼室,門楣增光。 顧言傾想到自己回京以后,一直都沒有關心過靜晏的事,心里一時有些過意不去,低聲問道:“阿晏,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嗎?” 顧言傾的眼里有深深的自責,魏靜晏心頭一片柔軟,“別擔心,我好得很,我很早就中意景陽侯了。”魏靜晏沒有說,她能嫁進景陽侯府,是做了交易的。她答應老夫人,一輩子不會生自己的孩子。 于景陽侯府而言,她不過是掛著侯府夫人名頭的富貴閑人。 魏靜晏想到這里,眼神有過一瞬間的暗寂,很快又恢復如常,望著言傾道:“阿傾,你要和沈樞相多生幾個孩子,日后等我老了,我還想著厚著臉皮去找你收留呢!” 她說這話的時候,雖是笑著,可是顧言傾還是感覺到了她周身散發出來的寂寥,輕聲應道:“好!阿晏一定要來找我!” 魏靜晏望著她認真的小臉,用力撐開眼睛,阻止眼淚掉下來,許久,才輕輕笑道:“阿傾,我真高興還能再見到你。”這一輩子,她相信的,和能夠依靠的一直只有阿傾一人。 想到老夫人前幾日又提出來給侯爺納妾的事,心里竟奇異地不覺得堵得慌了。 這時候荔兒和藿兒端了糕點和涼茶過來,魏靜晏看到玫瑰花餅,想到自家三妹最愛吃這東西,淡道:“說起來,凝萱那丫頭和沈肅的婚期也定了,就在年底呢!沈家原說是十月,我娘覺得太急了些,好說歹說,推到了年底。” 顧言傾自那次后,也一直沒見過魏凝萱了,想到那天那個倉惶又寂廖的背影,忍不住問道:“你家三妹最近可還好?愿意嫁嗎?” 魏靜晏點頭:“先前要死要活的不愿意,現在也不知道怎么想通了,這些日子倒也乖覺,安安靜靜地在家中做繡活呢,我看她那樣子,倒像是換了一個人一樣。” 魏靜晏想到meimei的模樣,也有些唏噓,對于這個meimei她的感覺有些復雜,有艷羨,也有幾分排斥,只是現在看她像沒了水分的小花兒一樣,又有些心疼。 顧言傾想到魏凝萱不能懷孕的事,不知道要不要告訴魏靜晏,魏凝萱眼下這個模樣,大約是想嫁給沈太后在意的娘家長孫來報復沈太后的。正猶豫不覺得時候,魏靜晏笑道:“阿傾,我有時候不討厭這個meimei,大約也是她身上有幾分你的影子。” 顧言傾腦子一沒留神,話便說出了口,“阿晏,太后給凝萱下了毒,她不能懷孕了!” “哐”一聲,魏靜晏手中的茶盞掉到了地上,廂房里鋪了地毯,聲音倒也不清脆,只是那滾落的茶水,染濕了魏靜晏的裙子,好在是茶放了一會,微涼,并不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