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沈溪石看著她像一個小廚娘一樣收拾碗筷,用干凈的布巾包著鍋沿,和女使將鍋和爐子抬到了放在后面的小板車上。 眼睛不由酸澀,這些年她到底在哪里?又過著什么樣的日子? 裴寂比自家主子反應快些,已經在幫著收拾那兩張簡易的桌子了。 等藿兒和顧言傾推著小板車往芙蕖巷子走的時候,沈溪石和裴寂默默地跟在兩人的后頭。 裴寂原本是想上前代勞的,被藿兒拒絕了。 等進了巷子,藿兒開了院門,讓主子先進去,自己堵在了院門外,對沈家主仆警告道:“我家主子沒說認識你們,你們快走吧,不然我就要去報官了!” 忽然院子里傳來一陣古怪的響聲,藿兒尚沒反應過來,沈溪石已經推開了藿兒,闖了進去。 院子里黑漆漆的,并沒有顧言傾的身影,裴寂準備將燈遞過來,卻被沈溪石一把捧在地地上,碎了。 沈溪石對著空蕩蕩的院子道:“既然如此,我們便走了,多有打擾!” 裴寂正要開口,也被自家主子給瞪了回去。 藿兒見這人想開了,不糾纏,樂得關了院門。 剛進屋,喊了一聲“主子,”便有一雙手扼住了她的脖子。 “別叫,不然殺了你!” 藿兒忙點頭,那人才松了手,“我家主子呢?” “呵,我大哥已經拖進去了,怕是正快活著呢!小娘子,我帶你進去觀摩……” 話音未落,幾滴滾熱的血撒在了藿兒的手背上。 黑暗中,藿兒收起來自個手中的匕首,對著沈溪石,指了指里面。 顧言傾聽見藿兒在說話,可是很快外面又沒了動靜,綁著她的人伸手在她的腰上摸,摸到了她的腰帶,顧言傾心上一涼,忽地聽見后背傳來“啊!”地一聲,就沒了動靜。 “阿傾!閉上眼睛,我帶你走!”沈溪石將她背在了背上,走出了芙蕖巷子。 這一回,藿兒沒有阻止,默默地跟在沈溪石的身后,她知道,她和主子今晚都不能再留在芙蕖巷子里。 主子常年做噩夢,雖然詩姨不和她們說,藿兒也知道定然是主子先前經歷了什么可怖的事。 顯然從頭至尾不敢亮燈的沈溪石知道主子的那一段經歷。 沈溪石背著一個小娘子回府的時候,整個沈府上下都驚呆了,許伯一邊吩咐灶下多燒些熱水,一邊又讓廚娘準備夜宵,還十分靈活地打發了福兒去成衣鋪子買幾身女式的襖裙、氅衣回來。 福兒急道:“許伯,小底不知道尺寸啊!” 許伯猛地拍了一下福兒的腦袋,“真是傻缺兒,你不能多買幾件嗎?難道主子還會為這事怪你?”末了又添了一句:“主子現在還有閑心來管你?” 福兒笑道:“您老說得對!”接過了許伯甩過來的鼓囊囊的荷包,樂顛顛地去東大街買襖裙去了。 藿兒跟著到了沈府,忽地明白,主子先前看到“沈府”牌匾時候復雜的表情,是怎么回事了! 見沈府上下一個女眷都沒有,十分自覺地指揮起一幫小廝們提水,整理客房,擦拭桌椅床鋪。 許伯罕見地端了兩個簇新的碳盤子到了主子的房間,一眼看便是從庫房里新翻出來的,添的炭火不嗆人的銀絲碳。 走的時候不忘帶門。 外廂房里頭,正中設著一張鐵木梨花椅子,鋪著六七成新的云蟒妝花緞子坐褥,左右各是一溜兩張的梨花木椅子,顧言傾和沈溪石都端坐在左右第一張椅子。 顧言傾垂著頭,看著自己的云頭繡花粉緞棉鞋。 沈溪石打破了沉默,“阿傾,那晚是你對嗎?” 顧言傾點頭。 “阿傾,你既然回來了,為什么不來找我?” 顧言傾聽見這句,猝不及防地笑了出來,“沈溪石,你難道失憶了不成?” 見沈溪石不說話,微仰了頭,瞇著眼睛笑道:“我還記得,我十三歲那年的春天,你還吵嚷嚷地說什么‘娶妻當娶賢’,是吧?” 那一年她幾乎都成了汴京城的笑話,不過她無所謂,阿翁阿婆也不當回事兒,和她說,“傾兒要是真心喜歡,阿翁和阿婆幫你!” 她是真心喜歡嗎?六年前的顧言傾大概是吧!從八歲到十三歲,她傾注了太多的目光和時光在沈溪石身上。 她原以為這輩子是來談場風花雪月的戀愛的,卻不想上天是讓她來經歷一場“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幻夢。 顧言傾淡道:“沈溪石,你也不欠我什么,不過都是年少沖動惹的事兒罷了,你有你的抱負,我也有我的使命,你就當顧言傾在六年前已經死了吧!” 沈溪石點頭,“好,顧絮姑娘!” 顧言傾訝然,果然他還是通過進城人口登記的冊薄找到她的嗎? “絮兒姑娘,你今天受到了驚嚇,該是累了,明天我們再說吧,你今晚住在這,我讓下人換套干凈的被褥!” 說著,便抬腳出去,不一會兒正在指揮著收拾客房的藿兒被帶了過來,見自家主子呆坐在椅子上,低聲問道:“主子,我們要不要去找云姨?” 顧言傾搖頭,“不用了,今晚先住在這吧!”她知道沈溪石的性格,既然找到了她,就不會輕易放過,雖然她不知道,為何六年前對她冷若冰霜的沈溪石,態度會發生這般大的變化。 顧言傾想到當年自己幾年如一日的熱臉貼冷屁股,也是覺得自己大概算是大趙國的一朵奇葩了。 第10章 金 芙蕖巷子里頭,陪著女兒守夜的王大嫂原先聽著隔壁的院門“吱呀”一聲開了,又有人聲和腳步聲,想著是藿兒姑娘她們回來了,默想了好一會,對王大郎道:“家里灶下還留著幾個碗糕,我給隔壁送兩個去。” 王大郎斜睨了息婦一眼,咂巴道:“年三十的,別惹得人家不痛快!” 王大嫂撇嘴道:“知道,知道,我又不是那么不明事理的人!我這不是為先前的事兒,有些過意不去嘛!” 見她這樣說,王大郎便也由了她,“拿熱的過去!” “嗯,知道嘞!” 灶膛里本就留著柴火,還熱烘烘的王大嫂添了一把樹葉子,那火苗便“嗞嗞”地燃了起來,王大嫂心里盤著話兒,等將兩個碗糕扣在兩個大碗里端過去敲門的時候,隔壁卻遲遲沒有動靜,又敲了好幾下,還是一點聲響沒有,想來是已經睡下了,只得懨懨地又端了回去。 *** 紫銅瑞獸香爐中燃著的沉水香像云紋般一圈圈地縈繞在屋內,似有似無,顧言傾莫名地心靜了下來。 這么一會兒,顧言傾才有心思打量了一下內廂房,東北邊放著一架老紫檀木琉璃屏風,琉璃上頭繪著仕女圖,底座上透雕著纏枝蓮紋,外留較寬的板邊,不施雕刻。 屏風后頭是一個半人高的浴桶,飄著若隱若現的皂莢味兒。 東南靠窗左側放著一張黃花梨木雕牡丹銅鏡臺,磨光水亮的,藿兒蹙眉道:“主子,奴婢怎么覺得這廂房布置得有些怪異,外廂明明看著像沈樞相日常歇息的地方,怎地到了這里頭,竟像是閨閣一般!” 顧言傾手滑過鏡臺,莫說丁點兒灰塵,便是一點兒的劃損刻痕都沒有,大概和那炭盆一樣,都是新從庫房里挑出來擺上的。 這是沈溪石的廂房。 他將她留在這里,顧言傾不會不明白他的意思,微微低下了頭,口中有些苦澀。 藿兒見主子神色不好,一邊拉著她坐到了鏡臺前,順手拿起妝奩里的一把檀木梳子給主子通發,一邊問道:“主子,我們是不是要在沈府住下來了?” 顧言傾淡道:“怎么會,今夜是承了沈樞相的情,豈有一直打擾人家的道理,明個一早,我們起早些,家里還有很多東西要收拾呢!” 藿兒遲疑道:“主子,芙蕖巷子里的那兩個人,可要怎么辦啊?” “藿兒,記住,昨夜什么也沒發生。” 她剛來汴京城,并不想多惹事端,她想,沈溪石既然愿意出手幫她,自然會將那邊收拾干凈。 隔壁廂房里頭,剛得了消息的裴寂稟道:“主子,已經查出來了,其中一個是小杜將軍手下的禁軍,您看?” 沈溪石摸著拇指上的玉扳指,微微凝目,示意裴寂研磨,就著一張小黃花梨木圓角炕桌,寫了一封信,折好遞給裴寂道:“送到杜府!” 裴寂見自家主子又垂著眸,無動于衷地轉著自個的玉扳指,渾身上下像置在冰窖里一般,冒著寒氣,忙旋風一般地沖出了府,深怕被這場無妄之災波及。 自家主子越是冷靜,說明事兒越大。 大約兩刻鐘后,沈溪石聽隔壁漸漸沒有了聲響,大概都安睡了,輕輕地開了房門,踱到了院內的松樹下,松針在寒風里的“沙沙”聲,甚是好聽,東廂房里頭的燈火已經滅了。 小彎月嬴弱的微光灑在院中,這樣的夜,于他來說,竟有一種無法說出口的美妙與珍貴。 他也不知道,明天天亮以后,他和阿傾又會怎樣。 是以,沈溪石異常珍惜今晚,她就在他身邊,真真切切地住在他的廂房里。 第二天藿兒卯是正便起來了,剛推開房門,發現眼前一個墨綠色的身影一閃而過,以為是沈樞相派了暗衛守護她們,也沒多想,自去灶下給主子提了半桶熱水洗漱。 顧言傾也是前半宿沒睡,后半宿沒熬住,睡了過去。早上醒來的時候,顧言傾發現楠木垂花架子床上垂下來的紗幔上頭繡著繁麗的童子采蓮圖,稚趣盎然,不由怔了一會。熏了淡淡的茉莉花香的被褥,十分松軟。 兩人洗漱好后,昨夜來鋪床的mama又送了兩身襖裙過來,還有一件繡著百碟穿花圖的秋香色貂裘,恭敬地對藿兒道:“這是老管家備下的,還望兩位姑娘收下!” 接著又掏出一個云紋錦袋遞給藿兒道:“相爺說,今天是大年初一,給顧小娘子一個好兆頭!” 藿兒正猶疑著,聽里頭主子道:“藿兒,既是老管家和相爺的一番好意,就收下吧!” 藿兒道了謝,接了過來,等mama走了,顧言傾從內廂房里走了出來,身上穿著昨個來時的一身衣裳,一頭烏發還是用青色棉布巾包著,沒有抹煤灰的臉上瑩白如玉,望了一眼藿兒手中的襖裙,抿唇道:“放在屏風后頭的衣架上吧!” 藿兒又舉了舉右手中的錦袋,“主子,這個呢?” 顧言傾接在手里,打開看了一下,竟是一袋子金錁子,有蟲鳥走獸和各色花卉,每一件都不重樣兒,每一件似乎都在昭示著“它”是不可替代的。 顧言傾眼睛微紅,垂了眸,將袋子拉上,又遞給了藿兒,啞聲道:“一起放著吧!” 這一趟回汴京城,她潛意識里有想過可能會遇到沈溪石,但是又覺得即便是遇上,也該是隔一段時間才會發生的事兒,她更有可能在哪家的宴席上,或是綢緞珠寶鋪子里,先遇見他的夫人。 昨夜屋角放置的兩個炭盆子,竟還在燒著,顧言傾覺得胸口有些燥熱,對藿兒道:“我熱得有些透不過氣來。” 藿兒忙道:“奴婢這就去開窗戶!” 顧言傾搖頭:“不,藿兒,我們走吧!” 藿兒忙將襖裙和錦袋放下,稍微給主子理了裙裾,便跟著主子穿過了二重垂花門,一路往前院去,顧言傾雖邁著小碎步,但幾乎是一路小跑一般,倒追得藿兒微微氣喘。 出乎藿兒意外的是,一直到府門口,都沒有人阻攔。 守門的小廝見她兩過來,忙開了大門,邁出門檻的那一刻,藿兒忍不住朝后看了一眼,空蕩蕩的,沒有沈樞相的身影,昨夜種種顯示,主子和沈樞相是舊識,她只知道主子原是承恩侯府的小娘子,因家族蒙難,被耶嘉郡主救了,卻不知道沈樞相和自家主子有什么淵源。 她昨夜留意了一下,沈樞相府上這么大,卻是空寂寂的!更怪異的是,竟連一個女眷都沒有,連給主子鋪床的mama,好像還是管家的meimei,昨夜臨時喊來幫忙湊數的。 藿兒正在出神,顧言傾喊了她一聲,“藿兒,走吧!” 冬日的卯正二刻,尚籠著一層白霧,兩三米外便隱隱綽綽的看不清,許伯看著兩人走出去,有些不放心地問自家爺:“相爺,晨起天寒,顧小娘子這般走回去,怕會凍著的!” 沈溪石沒有應聲,等人影都看不見了,才對許伯道:“將跟著我的暗衛撥兩個過去,務必要護著她安全,不要被發現了!” 許伯遲疑道:“主子,若是陛下知道了,怕會……”后面的話許伯沒有說出口,因為主子并不愿意聽,已經闊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