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土地的經絡,以她無法想象和理解的方式,緊密地相連,在地底深處傳遞信息。 程鳴羽終于站了起來。她大汗淋漓,但終于完全清理干凈那塊石頭上覆蓋的鱗片和血跡。 出現在她面前的石頭,通體散發著溫柔的淺金色,棱角圓潤光滑,卻又沒有任何的雕刻痕跡。 “恢、恢復了……恢復了!”程鳴羽抹了一把汗,高興地大叫起來。 蟲落卻給她潑了冷水:“沒有恢復。” 程鳴羽:“可它已經……” 蟲落:“真的還沒有,我很清楚。” 程鳴羽攥緊了箭矢,看看那顆石頭,又看看蟲落。她懷疑蟲落在說謊。 “你怎么知道?”程鳴羽問,“你又不是山神。” 蟲落張了張口,很快露出一個笑容,似乎將嘴邊的話咽了下去,思索片刻之后才開口:“地脈原本不是這樣的。它不是石頭。” 不是石頭?這倒令程鳴羽吃驚了。她想了想,干脆跪在地上,把耳朵貼緊面前的石塊。 很輕很輕的嘆息聲,像隔著厚厚的墻,傳進了程鳴羽的耳朵里。 她愣了一會兒才想起,自己曾聽過這樣的嘆息聲。 在她沉入芒澤,成為山神的那一天,在芒澤的深處,她也曾聽到這樣的嘆息。 是地脈的聲音么?她坐直了身,低頭端詳著手里的箭矢。 箭矢上仍舊包裹著鳳凰嶺地脈的靈氣,并沒有消散。 程鳴羽舉起了箭矢,重重朝著眼前的石頭刺下。 刺耳的炸裂聲忽然在空曠的山洞中響起。 程鳴羽松了手,那支箭矢深深扎入石頭之中,并且正慢慢融入石頭里,就像被它吞噬了一樣。 她萬分驚訝,不由得站起身,退了兩步。 身后傳來了蟲落的聲音:“這次對了。” 程鳴羽回頭看她:“……你又怎么知道。” 蟲落抬起了自己的手:“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了。” 她的指尖正在緩慢消融,手指一寸寸、一分分地消失了。 “蟲落!”程鳴羽失聲驚叫,伸手想去抓住她。但蟲落后退一步,避開了。 “地脈被你喚醒了,鳳凰嶺山神。”蟲落看著程鳴羽,“你是婆青山的恩人。” “為什么會這樣?”程鳴羽又驚又急,“為什么你會……” “活過來的山嶺,怎么能容忍邪物呢?真正干凈的地方是不會有我這樣的東西的。”蟲落的雙手已經徹底消失了,而她驅使的那些蟲子也已經無影無蹤,“地脈一旦活過來,我必定會消失。” 山洞里卻仍舊盈滿了光線,淺金色的光線。 程鳴羽回頭時,便看到那顆原本與地面結成一體的石塊升了起來。它確實不是石頭,而是一顆柔軟的、正在有力跳動的心。 隨著它的每一次搏動,地面那處空洞便會涌出一股水流。水流沖刷了原本積聚在地面的黑水,淌過程鳴羽和蟲落的雙腳,滾滾地從洞口奔流而出,充盈著空空的深谷。 蟲落的雙足也已經消失了。 “我雖然在鳳凰嶺生長,但巫十三形成的時候,我已經被他吞噬過,實際上已經是一個被他豢養的邪物。”蟲落神情自若,語氣平靜,“日子真難過啊……每一天,每一夜,對所有人都是煎熬。現在能恢復,真是太感激你了。” 她想了想,又笑道:“我當日潛入鳳凰嶺之時,遇到一個古怪的男人。他以為我要尋死呢,便拐彎抹角地勸我放棄這念頭。他還說鳳凰嶺很好,很美,他喜歡那座嶺子。山神,他和你,我都覺得很有趣。” 程鳴羽急了:“別說了,總有辦法救你的。我們先離開這里……” “別救我呀。”蟲落甩開了她的手,“我殺過很多人,也吃過很多人。我可不是什么善類。” 程鳴羽怔怔看著她。山洞中的水已經越來越高了,程鳴羽站立不穩,幾乎要漂起來。 “快離開這里,從我們來的那個平臺出去,你循著光走就行了。”蟲落最后扔出了一個小小的蟲子,那蟲子的光芒十分虛弱,幾乎已經看不到了。 “山神,保重。”她對程鳴羽說。 水終于淹到了程鳴羽的胸口。她不得不向著來時的臺階游過去。等她爬上臺階再回頭,淹沒了一半的山洞之中,已經看不到蟲落了。 地脈的心在搏動,越來越多的水從口子中涌出。它雖然冰涼,但程鳴羽并不感覺難受。她是適應這樣的水的,就如同她落入芒澤之中,那些包圍著她的水一樣。 水溫柔地拱托著這位來自遠方的山神,小小的蟲子在通道里不斷往前飛,程鳴羽時而涉水時而游動,終于看到了出口的微弱光芒:是那個平臺。 而就在此時,一直引領它的小蟲徹底熄滅了。 洶涌的水流從她身后奔涌而來,裹挾著程鳴羽,把她沖出了平臺之外。程鳴羽連吃了幾口水,手忙角落中卻什么都沒有抓住。在跌入峽谷之前,她看見自己原本呆著的那處平臺原來是一處瀑布。 她落入了水中。 原本干涸的峽谷已經充滿了奔流的水,一路推著她往下游去。 這是從婆青山深處涌出來的水。它盈滿了那處空洞,填滿干涸的深谷,并從深谷的缺口流出,淌過訛獸曾經趴過的婆青山最高處,跌入低處的深長峽谷,終于令這條穿過婆青山的河流恢復如初。 第46章 巫十三(3) 程鳴羽被水浪一直推著, 浮浮沉沉。她什么都抓不住, 情急之中突然想起了楊硯池教過她的符咒。 一時間也不確定應該用哪一個,她手忙腳亂地抬手伸出水面, 匆忙畫了一個符咒。 畫完才想起, 這是閃避的符咒。 下一刻她便立刻從水里飛了出來, 往一旁的山壁上撞過去。 就要撞上去的瞬間,有人一把抓住她的腰帶, 把她扯到了自己身邊。 “怎么這么狼狽?”長桑問, “這是……地脈活過來了的意思?” 程鳴羽濕淋淋地從水里鉆出來,點了點頭。長桑臉上露出驚訝神色, 打量著她, 片刻后笑了笑:“不錯嘛。” 難得他夸獎, 程鳴羽呆愣片刻,竟然有些不好意思。 穆笑已經把自己給包扎好了,他提醒長桑幫程鳴羽烘干衣服,隨后走到巫十三身邊, 從地上撿起了那把劍。 巫十三一動不動地蜷在地上, 眼睛盯著穆笑。 和蟲落一樣,他正在緩慢消失。 覆蓋身體的衣物不見了, 他那副眼鏡也不見了,短發卻不斷長長, 鋪在地上。赤.裸身軀躺在那里的, 不像是巫十三,而像是一個長著巫十三模樣的少年。 他比巫十三要稚嫩一些, 年輕一些,像是因為冷,而不斷瑟縮著。 他朝眼前的程鳴羽伸出了手。 程鳴羽又是驚訝,又是緊張,猶豫一會兒后,半蹲在他身前,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是帶著溫度的,但那溫度稍縱即逝,幾乎感覺不到了。覆蓋著他的那層外殼似是完全消失了,程鳴羽心中一動,連忙蹲下來,彎了腰,問他:“你是婆青山的山神嗎?” 她握著的那只手消散了。空氣中彌漫著nongnong的水汽,婆青山上空凝聚了一片厚厚的雨云,他們能看到雨云之中閃動的電光。 在大雨落下來的時候,程鳴羽聽見了那位少年人虛弱的聲音。 “謝謝。” 雨水穿過他的身體,像穿過一片霧氣。他徹底消失了。 雨下了很久。雨師在云里不愿意下來,只有乖龍竄到了程鳴羽的身邊,親昵地盤在她的肩上。 “雨師不高興。”他說。 “嗯……”程鳴羽點點頭,“我知道。” 乖龍在她臉頰邊蹭來蹭去,突然幽幽嘆了一口氣:“我也不是很高興。” “我瞧你蹭得倒是挺開心的。”長桑拎著它尾巴把它弄了下來,“你和雨師應該知道這兒有混沌吧?為什么不處理?” 穆笑和程鳴羽同時看著長桑,眼神極為詫異。 長桑:“怎么了?” 程鳴羽:“你……不是常說,人間的事情,神靈不能插手么?那雨師做得對呀,和你一樣。” 長桑不由得一愣。等意識到程鳴羽在笑自己,頓時有些羞惱,拂袖便走:“麻煩!” 看著長桑去遠了,程鳴羽轉頭問乖龍:“婆青山地脈現在復活了,這座山也會活過來么?” 乖龍又順著她手臂蹭蹭蹭爬上她肩膀:“會,不過需要很久很久的時間。” 它會孕育許多新的生命,也會孕育一位新的山神。 程鳴羽心想,再久也不怕,土地本身就擁有天地間最長的壽命。 三人啟程回鳳凰嶺,因為穆笑受了傷,不便施法,長桑帶著他倆,行走得有些慢了。 夜幕漸漸低垂,此時的鳳凰嶺上,阿泰正在自己的藥草園附近巡邏。 寂靜的夜里只有鳥雀拍打翅膀的聲音。即便夜間它們也不得休息,一只只全都露出疲態。阿泰抬頭看了一會兒,耳朵一動,忽然轉身就往山下跑去。 在平緩流動的河流中,竟有一團火。那火已經裂開了,從火中淌出的黑色汁液沒有被水沖散,竟漸漸凝成了一條蛇的形狀。 只是那蛇看起來不大精神。 吳小銀正在河邊洗衣,發現了水里沉浮不定的古怪黑蛇。 她正要仔細察看,那黑蛇狠狠一甩尾巴,在她臉上掃了一記。吳小銀疼得倒抽一口涼氣,發出痛呼。她心知不對,正想伸手將那黑蛇抓起,忽然從身后的山上躍下一個小孩,張嘴沖她大叫:“走開!” 吳小銀嚇了一跳,抬頭便看見阿泰從山崖上跳下來,正奮力朝著自己所在的地方奔跑過來。她先是下意識地一喜,隨即又驚慌起來,連忙蜷起蛇尾,匆匆遁入林中。 阿泰一邊奔跑,竟一邊起了變化:他四肢扣地,手腳指甲尖長,一身青白色錦衣全化作了同樣顏色的皮毛,那張臉更是扭動片刻,忽地亮出滿嘴獠牙,一聲怒吼。 這是辟蛇童子的真身,朦。 它是蛇類的天敵,那黑蛇一見眼前巨大的朦,立刻扭動蛇身,往下游奔逃。但它沒能逃出很遠,便被朦一爪子抓了起來。 黑蛇在朦的爪中扭動,不死心地伸出蛇信,想要觸碰朦的皮毛。 朦仰起頭,將黑蛇扔進口中,利齒一合,頓時將蛇咬成了幾截。但那蛇斷開之后頓時化成一股股惡臭的黑水,朦連忙將黑水吐出,又呸了幾口,最后干脆趴在河邊大口喝水,沖洗口中異味。 吳小銀從林子里探出頭來的時候,跪在河邊喝水的,是一個她熟悉的小孩。 阿泰恢復了人形,抹抹嘴巴,看見了林中的吳小銀,還有她臉上被黑蛇蛇尾剮蹭出的傷。 吳小銀喊了他一聲,阿泰連連后退,最后轉身幾步騰躍,又爬上了山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