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第24章 甘露仙(8) 鳳凰嶺山神白汀呆在鳳凰嶺的時間比任何人都要長。 嶺頭上所有的精怪都認識她,也都喜歡她。她白日里逡巡鳳凰嶺,夜里則坐在芒澤上,守衛自己的領地。 許多年前某一個秋夜,受了傷的伯奇在飛越鳳凰嶺的時候跌落,被白汀救了起來。 伯奇的翅膀嚴重受創,無法活動,白汀便讓他在鳳凰嶺住了下來,等何時恢復了,何時可以走。 神靈乍入人間,有些倨傲,有些自得,不肯輕易跟人說話。白汀忙碌的時候顧不上他,便讓自己最親近的玉蘭花精應春陪伯奇說話。 那時候的應春還是個小姑娘,沒事就揪伯奇的羽毛玩。 應春還有另一個朋友,和她年紀相仿的秋楓樹精。 秋楓樹精剛剛成形,話也不會多說幾句,伯奇不好意思欺負小姑娘,便成日欺負它。 那時候秋楓樹精還沒有名字。 等數年后長桑公子經過鳳凰嶺時,穆笑已經力氣大增,能夠跟伯奇噼里啪啦打架了。 長桑公子原本只是途徑此處采些罕見的藥草,但白汀用自己釀造的見太平來招待他,嗜酒的長桑公子便再也走不開了。 見太平是白汀釀的酒,怎么釀也只有白汀才知道。她消失之后,穆笑便再也不肯隨便把酒贈予任何人,那是喝一壇便少一壇的遺物。 白汀的異變是從她尋紫杉木歸來之后開始的。 第一個發現白汀不對勁的是應春。 她總陪伴在白汀身側,照顧她的日常起居,但白汀開始拒絕應春給自己換衣服。 應春發現,白汀總是小心翼翼地護著自己的左手。 她的左腕上纏著白布,說是在婆青山上找紫杉木的時候弄傷的。因為是被婆青山的精怪所傷,所以不大容易好。 長桑得知此事之后欣欣然趕來,打算為白汀診治,當作自己寄住在鳳凰嶺這么久的報償。 但白汀拒絕了。 真正發覺白汀的左手上寄生了邪物的是穆笑。 白汀常常到他住的杏人谷里找他聊天說話,那時候正是春季,杏人谷里漫山遍野開滿了杏花。穆笑問白汀要不要試著釀一釀杏花酒,白汀只是袖手站在小湖邊,搖了搖頭。 春季的日光照亮了山神的臉,穆笑驚訝地發現,她的鬢邊居然出現了白發。 這對山神來說是難以置信的事情。白汀的身軀就是鳳凰嶺,她經受的所有痛楚都與鳳凰嶺有關——但成日陪她巡山的穆笑很清楚,鳳凰嶺上一切正常,沒有發生任何不妥的事情。 他開口詢問白汀是否不適,見她臉色蒼白,連忙起身去攙扶她。 白汀連連擺手,下意識后退,她的左手便按在了身后的一株杏樹上。 在盛春之時,被山神觸碰的杏樹毫無預兆地開始枯萎。滿樹的花紛紛落了,新生的枝條斷裂,啪地掉到地上。不過頃刻之間,杏樹已經沒了生氣。 白汀哀嘆一聲,按著發抖的左手離開了這棵杏樹,捂臉哭了起來。 穆笑強硬地抓住她的手,拆開了已經包裹住手腕半年之久的白布。 山神的左臂是黑色的,皮膚之下有古怪而詭異的隆起,就像是有一條手臂長的黑蛇潛伏在內。 等到遠行的長桑公子回到鳳凰嶺,那寄生在左臂的邪物已經又長大了幾分。 “我犯了錯……” 白汀總念叨這句話,此外什么都不肯講。 當天長桑給她用了些藥。邪物古怪,他們誰都不敢輕易下手,生怕會危及白汀。 這一夜凌晨,守夜的穆笑被白汀叫醒了。 “如果不行了,那就殺了我。”白汀將一把劍遞給穆笑,“邪物不簡單,它的目標不是我。” 把劍硬是塞到穆笑手中之后,白汀叮囑他,好好看顧著鳳凰嶺。 嶺上雖然有長桑和伯奇兩位神靈,但神靈是不會管鳳凰嶺上的人與獸的。白汀能依靠的只有穆笑與應春。 穆笑直到很久之后,才曉得當日白汀是等于將鳳凰嶺托付給了自己。 長桑的藥沒有用。黑蛇反倒一夜之間暴長,它侵蝕了白汀的頸脖與臉部,白汀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鳳凰嶺的氣候當時已經變得古怪:白日是漫長的雨,夜晚則開始降雪。所有的精怪都知道,這是山神不對勁了。 白汀開始離開留仙臺,日夜在鳳凰嶺上行走。她會長時間逗留在芒澤上,看著腳下透明的石面發呆。金色的芒澤在石面之下涌動,光芒照亮了白汀的衣裳。 她背部隆起一個巨大的腫塊,是正在蓬勃生長的邪物。 應春哭著求她讓長桑治療,但白汀堅決不同意。她比劃著告訴應春,邪物是從外部進入她身體的,依賴著白汀生存。如果它脫離了白汀,將會讓鳳凰嶺陷入更可怕的變故之中。 只有長桑知道,白汀是不信任自己。 她并不信任神靈愿意全心全意地為凡間的一座山嶺費盡心思。所以她寧愿將鳳凰嶺托付給穆笑,也不可能交給長桑。 連綿雨季如同鳳凰嶺的哭聲,日夜回響不絕。 不久之后,白汀召集穆笑、長桑、應春和伯奇四人來到留仙臺。她的右臂幾乎被邪物占據了,整個人就像背負著沉重包袱的行路人。她先是將春山行封入留仙臺下方的檀池,隨后讓穆笑交出那把劍。 她寫了一張符咒貼在自己胸前,隨后用劍尖抵著那張符咒,對穆笑無聲地說:殺了我。 程鳴羽目瞪口呆。 她沒有想到,所謂的真相居然是這樣的。 “我確實不喜歡管鳳凰嶺的事情,那時候我跟伯奇都是被逼無奈。”長桑伸出手指著他們正置身其中的留仙臺,“白汀把我們叫到留仙臺,她設下了禁制,我跟伯奇在鳳凰嶺的土地上,有些時候是無法違抗山神的。我們走不了,所以就成了殺死山神的幫兇?!?/br> 然而最關鍵的那一劍是穆笑刺下去的。 程鳴羽轉頭尋找穆笑,卻發現不知何時,穆笑已經走了出去。他坐在留仙臺邊緣的玉蘭樹上,急促的雨滴打在他身上,他沒有用任何法術來遮蔽。 “穆笑是被白汀喚醒的,就連這個名字,也是白汀給他起的?!遍L桑告訴程鳴羽,“所以你應該知道,白汀是一個非常殘忍的人?!?/br> “你閉嘴!”應春大叫,“那是因為白汀以為芒澤會認穆笑為山神。她只能讓自己的繼任來承擔弒神的罪責,而不可能是你我!” 長桑的聲音比她更大:“難道她令我和伯奇背上弒神的罪名,就有道理了么!” “如果當時沒有你和伯奇在,我跟穆笑根本無法壓制那個邪物!” 長?!肮钡匦α艘宦暎骸靶拔铩憔褪沁@樣稱呼你們的山神的!” 應春的臉漲得通紅:“那條黑蛇……它不是白汀?!?/br> “它已經和你們的白汀同化了!” 兩人爭吵得激烈,連伯奇也沒有辦法制止。程鳴羽坐在一旁呆呆聽著,倒是從他們的爭吵中得到了一些信息。 穆笑刺下的那一劍,連同那張符紙也一起插.入了白汀的胸口。 白汀的軀體消散了,遠處的芒澤震動不止,哭泣般的哀嚎從鳳凰嶺的各處響起。金色火焰般的流光從芒澤中溢出,散落各處,那是山神破碎的仙魄。 然而事情還未結束——白汀消失之后,寄生在她體內的黑蛇卻還未被摧毀。 符紙穿過白汀的胸口,也同時死死釘在了那條黑蛇身上。它已經成為一條巨大的黑蟒,有火紅的眼睛和蛇信。 程鳴羽頓時想起自己第一次到留仙臺時看到的荒涼小樓,當時她并未看出,這兒曾經發生過一場大戰。 在長桑和伯奇的幫助下,黑蛇被剿滅了。 但是長桑與伯奇也被認為是弒神的幫兇。他們無法回到九重天,甚至不能完全自如地離開鳳凰嶺。伯奇被剝奪了休眠的權利,長桑則被困在二曲亭與他的藥草園之間,他甚至無法擁有一位知心的朋友。 “這些好像并不是懲罰。”長桑顯得很焦躁,“可是我們的生命太長了……因為活得久,所以沒辦法忍受。” 他開始抓住伯奇發起牢sao,先說白汀的好,又說她隱瞞太多令人生厭,隨后看到伯奇護在身后的應春,則開始指責應春不好好管理她的玉蘭花小人,每天都去sao擾阿泰。 程鳴羽一聲不吭,只是坐在一旁。這一天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她在震驚和詫異之余,因為尚未完全理解這一切,反而有一種置身事外的冷靜。 現在看來,邪物是從婆青山就開始寄生在白汀身上的。 和那位名為巫十三的混沌有關么? 白汀為什么不肯說出婆青山發生的事情? 為什么堅持要與邪物一同死去? 但更重要的是,邪物為什么會選擇白汀。 從婆青山到鳳凰嶺,路途太遙遠了,邪物的寄生只是偶然么?它是以鳳凰嶺為目標的? 程鳴羽并不這樣認為。邪物吸收白汀的力量來生存,因而成長極快,可它為什么會選擇占據白汀的身體?若是選擇別的更弱小的精怪,也許它就不容易被發現,可以更巧妙地潛入鳳凰嶺。 邪物的目的……只有山神能達成。它想觸碰的東西,或許只有山神才能拿到。 它想去的地方,只有山神能抵達。 一股惡寒從背脊竄了上來。 程鳴羽一下站起,幾乎推翻了面前的小桌。 她轉頭望向窗外,在高高的嶺頭上,有一處平臺正在瓢潑大雨里閃動隱約光芒。 那是連接鳳凰嶺地脈的芒澤。 在鳳凰嶺的西南方向,位于邊陲的婆青山正被某種龐然大物的哭聲弄得不安寧。 “巫十三還要哭多久?” 彌漫在婆青山深谷中的黑霧正在嗡嗡說話。 “死了一個白汀,需要這么傷心嗎?”有人尖銳地笑著,“他這樣悲痛,我會以為他愛上了那個瘦巴巴的山神?!?/br> 深谷中傳來沉重的拍打之聲,黑霧里的聲音一下都靜了。 和長平鎮的幻境完全一模一樣的深谷里,自然也有著大石頭與深潭。 一個赤身裸體的男人蜷縮在潭水之中,他背部的脊椎骨上布滿了突出的尖刺,身后拖著一條巨大的蜥蜴尾巴。 “你真的愛上她了?”沉寂片刻之后,黑霧里又傳來嘈雜的笑聲,“巫十三,你怎么這樣可笑?” 男人從冰冷的潭水里抬起頭。隨著他離開水面,臉上和上身隱約的鱗片也漸漸沒入皮膚,沒了蹤跡。 他并沒有回答這些問題。 黑霧里終于有人岔開了話題:“巫十三,白汀死了,還有誰能協助我們進入芒澤?” “……有新的山神。”巫十三終于開口,“鳳凰嶺找了個新的山神,居然是個人類。” 他這句話一出,黑霧里頓時爆發出無數尖銳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