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楊硯池點點頭:“好,你說。” 他很沉穩,程鳴羽的緊張緩解了一些。 “我想了很久,我想知道為什么芒澤會認可我。”她貼近了楊硯池的耳朵,“我想起來了,這秘密和我阿媽有關。” 楊硯池又點點頭:“嗯?” 程鳴羽深吸一口氣,鄭重其事地說:“我阿媽,她不是人。” 楊硯池頓時縮了縮肩膀,驚訝地睜大眼睛。 倆人靠得很近,他看到了程鳴羽臉上的鄭重其事,程鳴羽也看到了他眼里那個小小的自己。 “不是人,是什么?” “是一個妖怪……哦,用穆笑和應春的話來講,是精怪。”程鳴羽一字字說,“我若沒猜錯,她應當是從鳳凰嶺出逃的木芙蓉花精。” 山風拂過,落盡了花的木芙蓉簌簌而動,葉片摩擦著,聲音又細又小。 吳小銀做好了簡單的粥菜,放在小桌上,抱起床上的小孩,坐在桌旁,拿著小勺子一口口地喂他。 小童不肯吃,一雙淺綠色的蛇瞳盯著吳小銀。 吳小銀親昵地依偎著他的臉龐:“不吃怎么長大呢?乖。” 小童伸手抱著她,靠著她脖子小聲哼哼。吳小銀摸摸他腦袋,又舀起一勺稀粥。 “吃吧?”她勸著小孩,聲音又細又溫柔,“不吃就不像阿泰了。” 蛇瞳的孩子抖了一下,終于張開口。 他的舌頭是尖長的,前端還有裂口。粥水倒入口中,他囫圇吞了,但很快整個人都跳到地上,哇的一下吐出來。 吳小銀扔了勺子,呆呆坐在桌邊。 “不像。”她喃喃說,“不像了。” 小孩連忙回身抱著她的腿,發出細細的聲音:“阿媽。” 他說話的聲音是生澀的,語音不清晰,像是剛學說話還沒有多久,含含糊糊。 吳小銀看著他,眼里滴下淚:“我的阿泰還沒學會說話。你學得不像。” 她捂著臉哭出聲:“我要見阿泰,不是你……不是你這樣的……” 小孩坐在地上,雙手仍抱著吳小銀的腿。 他像是懇求,又像是試探:“阿媽,你吃我吧。你吃了我,就能看到阿泰了。” 第13章 辟蛇童子(4) 精怪修煉多年,所有修為都聚合在一顆內丹上。 小孩從口中吐出內丹,捧在手心里,遞給吳小銀。 吳小銀呆愣片刻,忽然又哭了起來。 “我不吃……”她顫聲說,“你收好。” 小孩的一雙淺綠色蛇瞳里盈著淚:“阿媽……” 吳小銀一聽他叫自己“阿媽”,連忙搖頭:“別喊了!” 小孩于是不吭聲了,悄悄站在她面前。 吳小銀認得這條小蛇,在她還很小很小的時候。 她在溪邊打水,見一條青綠色小蛇在水里翻滾來去,似乎極為痛苦。吳小銀順手用竹籃把小蛇撈起來,發現小蛇的尾巴上插著一根木刺。她拔了木刺,那蛇便長長舒了一口氣,正經地跟她道謝。 只是那舌音十分奇特,模模糊糊的。 吳小銀那時候還小,不知道一條會說話的蛇是古怪的。她和那蛇在溪邊呆了大半天,互不搭調地聊了很久。 淺綠色蛇瞳的小蛇說,沒人和它聊天,它的人話都是偷偷聽著學的。 吳小銀拍著胸脯說“我教你”,然而她還那么小,自己也還沒將人話講得清爽利落。 離別的時候小蛇問她想要什么。吳小銀聽了好幾遍才曉得它說的什么話,她說不出要什么,小蛇便甩著還不敢碰水的尾巴,嚷嚷著自己以后要報恩。 回家后吳小銀把這事情告訴爹娘,爹娘拿著工具到溪邊,沒能找到那蛇。 吳小銀從此卻知道了,那是她不能接觸、也不能相談的東西。 是這片出不去的山嶺里的另一個世界,她是人,她不能涉入。 后來過了十幾年,吳小銀嫁人的那天,她在門前發現了一個紅色小布包。布包里是一些漂亮的石子,圓不溜丟的,還浸著水,把布包都弄濕了。 爹娘告訴她這是玉石,不僅難找而且珍貴,都是山脈深處藏著的,或者只在極深極深的水潭底部才有。 吳小銀想起那條小蛇,心中猜測,這就是它報的恩了。 她只是沒想到,許多年過去,小蛇又來還了一次恩。 那日回到家中,看到阿泰還端坐在床上,吳小銀一下就清醒了。她失去丈夫和兩個孩子的痛楚被失而復得的狂喜完全沖走,一個箭步沖過去,緊緊將阿泰抱在懷里。 小而冰冷的尸身、冷清的墳墓,和她哭啞了的喉嚨,似乎都是遙遠的事情。 吳小銀抱著懷中的阿泰,認為自己只是做了一場夢。 孩子也張手抱著她,她親了親孩子臉頰,再抬頭細看時,卻看到一雙淺綠色的蛇瞳。 吳小銀的血霎時就涼了。 蛇瞳的小孩喊她“阿媽”,聲音是軟的嫩的,含含糊糊。 吳小銀把小孩的腦袋攏在自己懷里,她看不到那雙淺綠色的眼睛了。 “哎。”她溫聲應道,“阿媽在。” 吳小銀大部分時間是清醒的。她知道這孩子是什么。 但無論是什么,似乎都不重要了。只要“阿泰”還在她身邊,日子渾渾噩噩,也不是過不下去。 呆在她身邊的時候,小蛇沒有化出過原型。吳小銀有時候會問他:“你都還清了啊,還來找我做什么?” 小蛇呆愣半天,結結巴巴地說:“我沒有阿媽。” 吳小銀看著他。 小蛇又說:“你沒有阿泰。” 他憨憨笑起來,手舞足蹈地,奔過去抱住了吳小銀。 小蛇涉足人的世界太深了,同樣的,吳小銀也知道,自己與小蛇在一起生活得有些久了。小蛇確實很像阿泰,可只要一瞅見那雙淺綠的瞳仁,吳小銀總要在平靜的喜悅中生出幾分驚悸:這孩子不是人。 她最終還是決定趕他走了。 可小蛇卻不依,還把自己內丹捧出來,呈在她面前。 吳小銀不要,小孩卻又遞了過來。 他和吳小銀生活了許久,學會了不少人話。 “我不會死的。”小蛇慢慢地說,“阿媽,我會和你永遠在一起。我們會成為一個人,或者一條蛇。你可以變化為蛇,就像我能成為阿泰一樣。” 吳小銀還是搖頭。 小蛇握著她的手,小臉在她手背上蹭了一下。 “阿媽,吃了我,你以后就可以用我的眼睛來看阿泰了。” 吳小銀沒聽過這樣溫柔的聲音,每一個字都促使她做決定。 “阿泰就在鳳凰嶺上,我見過他的。”小蛇抬頭注視吳小銀,“你吃了我,就能看到他的魂魄。” “雖說我爹當時已經病入膏肓,村里的人都讓他布個陷阱抓住我娘,挖出內丹吃下,據說可以長命百歲。”程鳴羽說,“但我爹始終不肯。” 楊硯池打了個呵欠。 程鳴羽并不擅長說故事。絮絮叨叨講了大半天,眼看金枝玉葉和小米已經將所有菜苗種進地里,程鳴羽才說到她娘親和爹分別的事情。 那是乏善可陳的故事,楊硯池聽過很多種版本。 無非是美貌的精怪遇到了英俊的人類,一眼便誤了此生,甘愿與凡人廝守罷了。 程鳴羽出生后不久,他爹就病死了。她對自己娘親并無確實印象,只是在夢里影影綽綽見過幾回:有一個女人從荒涼的小院子里走進來,穿過走廊與門扇,坐到她的床邊。女人渾身散發著木芙蓉花的香氣,還會牽著程鳴羽的手,把一朵碩大的花朵放在她掌心之中。 程鳴羽至今還記得手中的那朵花是發燙的。 “我小時候吃得不好,住得不好,常常生病。”她想起往事,竟然有些僥幸,“但每次大病都能好,估計是我娘親那邊的妖怪血脈幫了我。” “不是妖怪,是精怪。”頭頂忽然傳來聲音。 程鳴羽:“……是是是,精怪。” 她看著穆笑從樹上輕飄飄跳下來。 穆笑對這個稱謂十分在意,程鳴羽常常說錯,一旦錯了不免又被他斥責一頓。 “該去巡山了。”穆笑催促她,“今日我們從應春住的煙墅那邊開始。” 程鳴羽磨磨蹭蹭地跟著他走,聽見身后有腳步聲,回頭發現楊硯池跟了上來。 “我也去巡山。”楊硯池說,“怎么巡?應春是那位渾身香噴噴的姑娘么?” 穆笑斜瞥楊硯池一眼:“你不用跟來。” 話音剛落,他已抓住程鳴羽肩膀,騰空而起。 但才躍出一丈,立刻又被人拉扯著狠狠落地。 楊硯池眼疾手快抓住了穆笑的衣角,竟然就這樣將他扯了下來。 穆笑驚得話都說不利落了:“你怎么能碰到我?!” 楊硯池:“長桑教的。” 穆笑咬牙,程鳴羽總覺得自己隱約聽到了他在心里罵人的聲音。 “我剛剛和大米在說以前的事情。”她連忙找出新話題來分散穆笑的注意力,“人吃.精怪,或者精怪吃人。” 穆笑掂起自己衣角,讓從井里探出個腦袋偷看他和楊硯池的觀幫自己清洗方才被楊硯池拉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