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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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恒聞言望去,不遠處,穿著宮女服色的少女亭亭而立。傅恒立刻起身,拍了一下海蘭察的肩膀,說:“我很快回來。” 海蘭察看著傅恒大步流星地走向魏瓔珞,嘖嘖兩聲,道:“這可真是鐵樹開花,哈!” 傅恒的步子很快,不過片刻,這一段距離就被他走過了大半,但真的快走到魏玲瓏面前時,他的步子又慢下來。 那個女孩子站在一棵柳樹下,身姿也如弱柳,她本來在出神,但聽到腳步聲很快回過頭看他,清凌凌的眼底是他的倒影,瓔珞對他笑起來,脆生生地喊:“少爺。” 心底的確有花在開,層層疊疊,傅恒不自覺就用了最溫柔的語調問:“你怎么來了?” 魏瓔珞把一只小紙包交給傅恒,道:“我來送這個給你。” 傅恒打開,輕輕捏了一點觀察,疑惑地說:“是椒鹽?” 魏瓔珞點點頭,態度殷切又體貼:“明天是大祭日,我聽說胙rou半生不熟,毫無滋味,經常有人吃吐了受罰,便特意準備了椒鹽給少爺,待人不注意的時候,你悄悄抹上一點,就能吃下去了。” 傅恒把紙包交還給魏瓔珞,不贊同地說:“瓔珞,這不妥。” 紙包遞到手里時,魏瓔珞忽然連著傅恒的手一并握住,又推了回去,她波光瀲滟的眸子對上傅恒的雙眼,勸道:“少爺藏一包在袖子里,到場那么多人,誰會注意到呢?” 少女珞細膩柔軟的掌心簡直像一團火,碰到傅恒的瞬間,燙得他立刻收回了手,讓他的臉一直紅到了耳尖。 魏瓔珞卻好似看不見那通紅的耳尖,自然而然地收回手,笑道:“我就當少爺收下了,皇后娘娘還在等我,我先走了。” 層疊盛放的心花慢慢枯萎,傅恒靜靜看著魏瓔珞走遠,握緊了手中的紙包。 次日,坤寧宮正殿。 大祭日禮儀繁雜,坤寧宮殿內架著兩口大鍋,熱氣騰騰,白rou翻滾。太監們將煮熟的豬rou恭敬地擺上供桌,供桌上祭祀的是滿族人的神穆哩罕神。薩滿太太口中唱著祈禱奏樂,不時發出“鄂啰啰”的聲音,同時擊打手鼓,搖晃金鈴。 弘歷與皇后居于眾人之前,群臣列后,在手鼓鈴音之中,所有人向穆哩罕神行叩首之禮。禮畢后,弘歷與皇后于南炕升坐,諸位大臣坐在各自的氈墊上。 李玉一擊掌,太監們捧著初步分出前后肘的豬rou,呈送上來。弘歷親自用匕首割下一塊,李玉高聲道:“請大人們吃rou!” 魏瓔珞和眾宮女上前,每個人手里都端著一只盤子,盤內是準備好的大塊白水rou,旁邊配上一柄小刀和一塊棉紙。 弘曉盤腿坐在氈墊上,望著魏瓔珞的眼神居高臨下,充滿譏嘲。魏瓔珞姿態十分謙卑,微微屈膝,高舉托盤讓請弘曉取刀。弘曉冷哼一聲,棉紙狠狠擦過匕首,他用力一刀刀斬下去,白rou在刀下分成數塊,湯汁飛濺而出,濺上魏瓔珞的面頰。 魏瓔珞瓔珞神情不改、笑容得體,待弘曉割完rou后,若無其事地收了刀和棉紙,將托盤放入其他托盤之中,回到皇后身邊。 接下來就該眾人享用白rou,弘歷切好一片正要食用,吳書來卻忽然湊到弘歷身邊,低聲耳語了兩句,弘歷勃然色變,將手中刀釘在案上,厲聲道:“立刻給朕查!” 殿內諸人都是一愣,吳書來一揮手,太監們一擁而上,硬生生從眾位臣手里奪了rou檢查。群臣茫然相顧,齊齊惶恐伏跪在地。 檢查弘曉托盤中白rou的太監大聲道:“回稟皇上,找到了!” 魏瓔珞低下頭,不動聲色地掩去面上笑意。 第四十八章 解釋 弘歷走下南炕,疾步走到弘曉面前,眼神復雜,他失望地問:“弘曉,大清為何要分福吃rou,你還記得嗎?” 弘曉一臉莫名,答道:“奴才不敢忘記,當年太祖少年分家,帶著兄弟入山采參狩獵,依靠白水煮rou為生,后來就保持了這樣的習慣。大清入關之后,坤寧宮每日朝夕二祭,隔月一大祭,讓后代子子孫孫,銘記先祖創業艱辛,大清立國不易——” 弘歷忍無可忍地截斷他的話:“既然你都知道,又為什么要在rou內加鹽!” 殿內其它人聽到這句,不敢在天子盛怒時交頭接耳,但目光相匯,都互使眼色。 弘曉懵了一下:“加鹽?奴才沒有啊!”弘歷伸手指向盤子內的rou,命令:“你自己嘗!” 弘曉只好切下一塊rou嘗了一口,咬下rou的瞬間,他整個人都頓住了。所有人都在注意他的神色舉動,弘歷的怒意升到了頂點,他抬手掀翻弘曉面前的托盤,斥道:“先祖都能忍受,你卻忍受不了!在祭神的rou內加鹽,這是藐視先祖、不敬神靈,你簡直膽大包天!” 弘曉的王服濺上了rou汁,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驚慌失措地分辨:“皇上,奴才不知道為什么這rou是咸的,奴才真的不知道啊!這是有人蓄意陷害,一定是陷害!” 弘歷沉聲問:“rou都是同鍋所煮,又有誰會陷害你?” 弘曉怨毒的目光在殿內逡巡,眾人都避開他的目光,只有一個人,平靜地與他對視,平靜地欣賞他的狼狽,弘曉陡然驚醒,伸手指著魏瓔珞:“她,一定是她!她剛才端來的刀,刀上一定有鹽! ” 魏瓔珞怯懦地向后退了退,柔順如風中弱柳,皇后怫然不悅:“怡親王,你自己做了不敬祖先的事,想冤枉別人脫罪!我長春宮的宮人就這般好攀咬嗎?” 弘歷看了魏瓔珞一眼,眼中盡是不快,道:“是不是冤枉,查一查那刀就知道了,吳書來,查!” 吳書來應聲而動,拾起落在地上的銀刀反復檢查后,向弘歷搖了搖頭,道:“回稟陛下,刀上并無鹽粒。” 弘曉一愣,看到盤中的棉質像發現了救命稻草,立刻說:“那棉紙呢,一定在棉紙上!” 吳書來檢查過棉紙,再次搖頭。 所有人都看著弘曉,眼中隱藏著同情或是幸災樂禍。 弘曉慌亂地道:“皇上,奴才真的沒有攜鹽入宮,這是對祖宗不敬,是數典忘宗,奴才怎么可能干出這樣的事,一定要那個賤人陷害奴才啊!” 皇后面上怒意不掩,提高聲音道:“怡親王,注意你的身份言辭!” 弘歷對弘曉徹底失望,閉上眼說:“朕早就聽說,有大臣嫌惡胙rou難吃,或攜帶鹽巴藏于袖口,或收買太監動手腳,還以為是謠傳,沒想到不是別人,竟然是愛新覺羅自己的子孫!弘曉,朕不是沒給你機會,但你一而再再而三讓朕失望!來人,怡親王不敬先祖,玷污胙rou,褫奪乾清門侍衛一職,交宗人府處置!” 侍衛魚貫而入,按住弘曉拉出殿外,弘曉不斷掙動高聲喊冤:“皇上!皇上!奴才是被人冤枉的,奴才真的是被冤枉的!皇上!” 魏瓔珞輕輕咬住下唇,她簡直怕自己會笑出聲來。 弘歷冷眼掃過眾人,煞氣極重地道:“坤寧宮朝夕祭祀,分派胙rou,這是先祖的福蔭,神靈的庇護!可是以怡親王為首,原本驍勇善戰的八旗子弟,已變成倚賴先輩功勛,到處遛鳥逗狗,不務正業的蛀蟲!別說上陣殺敵,連吃胙rou都視同苦差!朕警告你們,大清先祖創業不易,朕絕不容許大好的江山,就這么毀在一群貪圖享樂、不敬先祖的敗家子手上!查,外面的侍衛也一并查清,朕要看清楚,還有誰敢這么干!” 吳書來領命而去,一番兵荒馬亂后,吳書來匆匆趕回。弘歷坐在炕上,神色陰沉地問:“抓到人了嗎?”魏瓔珞立在皇后身邊,心情愉悅地等著吳書來的回答。 吳書來陪著笑臉道:“皇上,御前侍衛、乾清門侍衛全都接受了盤查,沒有人私動手腳。” 魏瓔珞一怔,難以置信地看向吳書來,皇后看了她一眼,似有所察。 弘歷神情稍緩,擺了擺手:“總算還有明白事理的,繼續進rou吧!” 大祭日繼續進行,再無風波。禮畢后,眾人散去,各司其職。 魏瓔珞心神不定地跟隨鳳駕回到長春宮,一進正殿,皇后便拉下臉,吩咐眾人:“你們都出去,帶上門窗,瓔珞留下。” 魏瓔珞自入長春宮以來,一直深得皇后寵愛,這一次皇后如此疾言厲色,叫眾人心里惴惴不安。明玉得意地瞥了魏瓔珞一眼,爾晴則滿目擔憂,兩人隨眾人退出。 正殿內空空蕩蕩,魏瓔珞與皇后相對而立。這是她第一次見到皇后生氣,在他的印象里,皇后殿下高居云端美得雍容華貴,但她震怒時,有著與陛下相似的氣勢。 那是獨屬于上位者的威嚴。 皇后冷冷道:“跪下。”魏瓔珞依言跪下,一言不發。 皇后居高臨下地俯視她,問:“魏瓔珞,你知不知錯?” 魏瓔珞神情平靜,道:“奴才此身俱為娘娘所有,娘娘所言無有不對,瓔珞有錯,請娘娘責罰。” 皇后氣極反笑:“所以是本宮說你有錯你才有錯?魏瓔珞啊魏瓔珞,你真是恃寵而驕,你是長春宮的宮女,是本宮身邊最親近之人,你耍小聰明陷害怡親王,一旦被人揭發,本宮能逃脫管教不力的罪名嗎?” 魏瓔珞猛然抬頭,她雖然隱隱猜到皇后可能發現了此事,但真被說破,心中仍不免驚訝。 皇后不悅道:“說話啊!” 魏瓔珞深吸一口氣,附身叩首:“這是奴才一人所為,真有那一日,也當奴才一力承擔,即便舍去性命,也不敢牽連娘娘。” 殿內靜了片刻,魏瓔珞的額頭貼在光滑冰涼的地板,她聽到皇后輕輕嘆了口氣,竟似有些無可奈何:“你呀你,叫本宮說什么好,到底是吃了熊肝還是鳳膽,怎么都不見你胖呢?” 魏瓔珞一怔,便被按著肩頭拉了一下,皇后道:“小姑娘家家,心思這樣重,一天到晚生生死死的,你才多大?”語意里有兩分憐惜。 魏瓔珞被皇后拉起來,小心翼翼地問:“您不生我的氣了嗎?” 皇后輕輕點了點魏瓔珞的額頭:“怡親王之前誣陷你,也是打了長春宮的臉面,本宮自然不高興,也想讓他受教訓,可他畢竟是皇上的親堂弟,皇上不點頭,本宮都不能苛責,你膽子就這么大,連鐵帽子王都敢動手?” 魏瓔珞摸了摸額頭上被點的地方,試探地問:“娘娘,您怪奴才,就是為了這件事?” 皇后一臉懷疑:“你還犯了其他錯?一口氣說完了,免得本宮再受驚嚇。” 傅恒的臉在眼前揮之不去,魏瓔珞一直在想,他為什么沒有被抓住。魏瓔珞搖了搖頭,又問:“娘娘是怎么知道這件事是我做的?” 皇后狐疑地打量了魏瓔珞一陣,才說:“傅恒之前捎信給我,說你膽大妄為,讓本宮好好管教,你也不要怪他,他是怕你再闖禍。” 魏瓔珞臉色唰白!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自己交給他椒鹽時,他就什么都知道了!魏瓔珞的指甲掐入了掌心,問:“富察侍衛沒有說別的?” 皇后恨鐵不成鋼地道:“沒有,幸虧是傅恒發現了,換了別人,早就一狀告到御前,不過告了也沒用,證據一定早就處理掉了吧。” 魏瓔珞鎮定下來,頷首道:“是,請您放心,絕對不會留下馬腳。” “本宮不是擔心這個——”皇后蹙起眉,頓了頓,又道:“算了,瓔珞,為人處世,斤斤計較,絕不會開心,相反,退后一步,才有海闊天空,這件事你要多謝傅恒,這樣,你替本宮給他送參湯過去,一定要向他道謝。” 道謝?那包椒鹽送出去,他向皇后娘娘告了這一狀,就算自己和他富察傅恒撕破了臉。魏瓔珞還真有點好奇,現在傅恒看到自己會是什么態度,她柔順地對皇后說:“是。” 大祭日分rou之后,不用當值的侍衛們都回到侍衛處休息。 傅恒坐在竹椅上看書,海蘭察從背后走過來一瞧,“噗”地笑出聲:“我說你真是越來越本事了,書倒著也能看進去?” 傅恒回神,見手中書冊果然是倒著的,煩躁地將書丟在桌上。 海蘭察拍拍他的肩膀,問:“心情不好?那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有漂亮的宮女meimei來給你送湯了,唉,我怎么就沒人疼呢……” 傅恒一愣,回頭一看,魏瓔珞提著食盒站在門口。 海蘭察笑嘻嘻地退出去,一邊關門一邊說:“兩位聊,好好聊。” 魏瓔珞走到桌邊,將一碗熱氣騰騰的參湯端在桌上,甜甜笑道:“少爺,娘娘命我來給您送湯。” 傅恒沒有說話,表情帶著洞悉一切的冷靜。 屋檐上的水一滴、兩滴、三滴落下,兩人面對面站著,寂靜無聲。魏瓔珞的神情從天真變得冷漠:“放心吧,皇后娘娘讓我送來的湯,我是不會在里面下毒的。” 傅恒看著盛湯的白瓷碗,問:“是你陷害怡親王。” 魏瓔珞漫不經心地回答:“你不是都向娘娘告了我的狀了嗎。” 傅恒心中一刺,勉強維持表面的平靜,問:“你怎么做到的?那柄匕首和棉紙上,什么都沒有。” 瓔珞笑了笑,攤手答道:“其實非常簡單,我用棉紙浸透鹽水,曬干后表面結晶,再拿去擦刀, 在方rou剁成碎塊兒的過程中,刀鋒上的鹽晶都滲入rou塊,去查刀自然一無所獲, 但棉紙卻很容易查到,所以我趁大家不注意,偷換了干凈棉紙,自然查不出來。” 傅恒猛然起身,死死看著魏瓔珞,開口道:“你——” 魏瓔珞不閃不避與他對視,氣勢絲毫不弱:“我怎樣?你要指責我,不該收拾怡親王!因為他是大清鐵帽子王,是宗室子弟,皇孫貴胄,所以他叫我跪就跪,叫我賤人,我就得全收下,是不是!哈,我魏瓔珞想做什么,想害誰,一個都別想跑!” 傅恒忍無可忍地道:“瓔珞,他畢竟是親王!” 魏瓔珞嘿然冷笑:“滄海桑田,世事變幻,從前山峰疊起,將來一馬平川,哪兒有一成不變的理!君不見,昨日他高高在上,今日卻像一條狗,跪在地上求饒啊!拼命磕頭說我沒有我不敢……哈哈哈,真是笑死我了。” 傅恒閉上眼,又慢慢睜開,幾近自虐地問:“那我呢?你再三設計,是因為阿滿,是不是?” 魏瓔珞冷眼瞧著他:“是,不過你不是已經逃過一劫了嗎,表面看來,少爺可真是個君子,但世上哪兒有毀人清白的君子呢!” 傅恒已經有些無法忍耐,他忽然抓住魏瓔珞的手腕,急切地問:“如果我告訴你,不是我做的,你信嗎?” 魏瓔珞嗤笑一聲:“你覺得我會信嗎?” 傅恒松開魏瓔珞的手,頹然后退一步,他突然拔出腰間的匕首,送到魏瓔珞手中。魏瓔珞手中被塞進一把兇器,皺眉道:“你這是干什么?” 傅恒看著她的眼睛,漆黑的眼底壓抑著guntang的巖漿,他按著她的手握住刀柄,將刀鋒對準自己的胸膛:“此事與我無關,如果你不信,可以在這兒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