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肆.勘破只見春(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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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朝因了先帝太宗皇帝重視各行并榮,百業共襄之故,除了獎勵墾荒,優厚待農,輕徭薄賦,開放海禁之外,還特意廢除了前陳“重農抑商”的條令,使得本來處于士農工商四業之末的商人社會地位大為提高。 如今商人不僅可以隨意著綾羅綢緞,朝廷還允準了商賈之家也可參與科考取士,入朝為官。 雖至高只到五品且多為清水閑職,但畢竟也能讓原本的白身之家一躍遷升至官宦階層。 一朝金鯉化龍,光宗耀祖,揚眉吐氣,自不必說。 十年前,朝廷更是推恩于一甲二甲之進士,不問出身,只論文才。 作的策論若真有功在社稷民生,利在千秋萬代的高知卓見,就算是商賈之后,也可官運亨通,入閣拜相。 一時間天下商賈之家紛紛對新朝感恩戴德,忠心之情,溢于言表。 連朝廷征籌攤派軍餉之事上,也一反前陳時哭窮叫貧小氣吝嗇的態度,慷慨掏錢,毫無二話。 遠香樓,正是京城有名皇商——秦氏的名下產業,分號遍布大江南北,且多是地處一城之中的繁華地帶,晝夜無休地輪班營業。 秘制招牌菜多達幾十種,大堂舒適整潔,待客細致周到。又有裝飾風格迥異,或華麗堂皇,或清幽靜謐的雅間,常有豪商富賈,高官重臣,王公貴族,文人墨客來此暢飲宴樂。 每逢三六九,自酉時至子時,還有伶人歌女絲竹管弦地彈唱助興,即使是大堂里吃一回的花費也頗為不低。 可謂是大胤朝食肆飯莊中標桿式的招牌。 現下的秦氏家主并非姓秦,而是姓殷。 至于秦氏的原家主,膝下僅得一女,尚未定親,家主和夫人便雙雙因病離世。 這位小姐生得是黛眉杏眼,朱唇瓊鼻,冰肌玉骨,嬌艷欲滴,端的是一位瑤池仙子,月中姮娥樣的美人兒。人如湘妃神女般貌美,性子也極是溫軟心善。 本是被不少不懷好意之人覬覦,可出人意料的是秦小姐回了趟康平老宅,三個月后卻帶回來一位來歷不明,雙親俱無的夫婿。 不僅像中了邪似地死心塌地跟了他,還將秦家一應產業鋪子悉數交給了他打理,此舉驚掉了所有知情人的下巴,可見他是位相當有心計手腕的。 說他是吃軟飯的小白臉,可又不像。 其人身家還頗為豐厚,嫌秦家原來的二進院子太小,重新買了座位于朱雀大街上,前陳某王公的七進廢宅(注1),按著秦小姐喜歡的江南園林風格修整擴建了一番。 亭臺樓閣,假山荷塘,雕梁畫棟,綺麗堂皇,光是大門口蹲著的那兩只石獅子便花了好大一筆銀子,著實是氣派非凡。 如今秦家的主宅便是這座七進的宅院,似也毫不在意外頭如何看他,門匾上掛的依舊還是“秦府”二字。 素日里對秦小姐又很是疼愛,甚至是寵溺,且侍妾通房俱無,當真羨煞不少旁人女子。 據秦家下人仆從們似真似假的傳言,他們家這位新家主稱得上相貌出眾,性情卻可怕極了,還是個會武的,直如是地獄的修羅,嗜血的煞神。 一雙幽黑深邃的眼睛烏沉沉的,看人時神情冷肅漠然,有時還似笑非笑地隱隱帶著點譏誚和嘲弄,眼皮不經意那么一抬,目光閃動中好似寒芒厲電,刺得人如坐針氈,心底發虛,仿佛是被他徹底看穿了。 看著他,只能讓人想起餓了好幾天的山豹雪狼之類的猛獸。 曾有婢女趁著秦小姐懷妊之時,效仿別家先例,夜里去爬他的床。 萬萬沒想到他絲毫沒有憐香惜玉之心,被他當胸踹得飛跌出去,當場沒了半條命。 翌日一大早他下令將此女赤條條地扔到庭院里,召集了所有下人圍觀。 他臉色陰沉地負手立于廊階上,垂目看那婢女的眼神冷得似要殺人,揚言再有一回,沒簽契的立馬發落出府,簽了契的扒光了賣窯子里去。 一時間眾人嚇得兩股戰戰,噤若寒蟬,恨不得老遠見了他就繞道走,壓根兒不想和他打照面。 即便是沒辦法真碰上了,硬擠出個笑來行禮之后,便尾巴綁了炮仗的野牛屁股著了火的兔子也似,落荒而逃。 皆是萬思不得其解,撓破頭也想不明白為何秦小姐偏要跟了他。 他身為家主,委實是個人精似的厲害人物,甫一掌家,便對秦家內外大刀闊斧地整治了一番。 行事雷厲風行,鐵腕治家,家中大小事務洞若觀火,了如指掌,且條例有度,賞罰分明,寬猛同行,恩威并重。 對高門大戶里常有的拉幫結派,偷jian耍滑,騙上瞞下,仗勢欺人之事從不姑息,嚴懲不貸。 而賞賜管家下人時卻毫不吝嗇,連月銀也比旁處多出一倍。只要安分守己,老實勤快地干活,反而比秦父還在時,眾人的日子要好上許多。 是以盡管心中對這位家主畏懼如虎,個個倒是心悅誠服,佩服得五體投地。 后來為永絕后患,他干脆將那些但凡生得稍微齊整點兒的年輕媳婦,未嫁婢女發賣的發賣,遣散的遣散,僅留了些話少嘴緊,手腳利索的中年仆婦來侍奉秦小姐。 他自己反而不喜人近身伺候,身邊只得兩個跑腿傳話的長隨跟班。 無論應酬到多晚,從不宿在外頭,對秦小姐寵愛得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秦小姐直如是他的心他的肝他的眼珠子他的寶貝蛋兒,那神情與在旁人面前判若兩人。 也有簽了死契不想被發賣的婢女看著秦小姐心軟,又再難遇到秦家這么寬厚的主家,一臉梨花帶雨地去她那里哭訴求情。 更有些自負貌美的別樣心思,不死心地忖著男人總是偷腥的,只要還能留在秦家,終能有出頭上位之日。況且他確實是萬里挑一,生的甚為好看…… 沒成想,才哭了兩聲,就被聞訊而來,勃然大怒的家主命人拖了出去,賞給了底下田莊的佃戶們,只說看你們干活辛苦,隨意玩,留著條命即可。 秦小姐不忍,待要攔他,他卻面無表情地道:“不殺雞儆猴,日后若真有yin浪的賤貨脫光了勾引我,就算我沒動她一根汗毛,次日她滿處嚷嚷我上了她,再喊幾嗓子她肚子里有了我的種,難不成你還要我納妾?我如今也是個正經人了,不好再隨意殺人。” 這一番話聽得旁邊的仆婦們毛骨悚然不寒而栗,蓋因他說起殺人時的語氣完全不似說笑,認真嚴肅得不得了,仿佛是在切菜砍瓜,剖魚宰雞,自然順溜極了。 秦小姐性子和軟得像個菩薩,對他更是千依百順。 事無糜巨,俱是他在作主,他說甚麼都是好的。 秦家眾人初時見小姐與他感情篤厚,坐臥不離的情形,均是好奇得要命,完全不明白他到底是甚麼來頭,能將他們家小姐迷得這般神魂顛倒。 只聽得曾與秦小姐一道兒去康平卻提前回來的幾個仆從在酒后無意中漏了點風,說是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耳熟……再多卻是不肯說了。 酒醒后被人追問時嚇得臉色慘白,汗出如漿,直喊著全是我順嘴胡掰瞎扯的,求求你們別問了…… 家主積威甚重,眾人僅敢在心底揣摩猜測一陣子,也便作罷。 沒人會跟銀子過不去。萬一惹怒了他,失了秦家這么個寬厚又大方的主家,那才叫得不償失,傻子都不會干的事兒。 自從這位外姓家主接掌了秦家的產業之后,秦氏在龍城商界或步步為營,或蠶食鯨吞;或四面出擊,或按兵不動;或韜光養晦,或鋒芒畢露。 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花招頻頻,狡計百出。 氣勢之烈,風頭之盛,一時無人敢直攖其鋒。 他的經營嗅覺極其敏銳,眼光毒辣,涉足的產業幾乎是穩賺不賠。 不到二十年的時間,秦氏從原本只做酒樓飯館的生意,涉足了銀號,當鋪,賭坊,綢緞莊,茶酒販賣,各類產業遍地開花。 近到京城,遠至嶺南,秦氏的徽標處處可見。 而那些與之打過交道有過往來的生意人對他只有兩個詞的評價:精明,狠辣。 在生意場上端的是運籌帷幄,決勝千里,所向披靡,無往而不利。 然而他卻能見好即收,替人留三分余地,極少行趕盡殺絕之事。 那些被秦氏吞并或是借機入股成為大股東的商號原主人便是輸,也輸得心服口服。 日常又是交游廣泛,處事八面玲瓏,上至達官貴人下至販夫走卒,但能獲利,皆有往來。 更甚是有手眼通天之能,秦氏在五年前成為御筆親賜的皇商,獨領了江南織造一職,專司特貢皇家的繅絲制品之事。 短短十來年時間,秦氏從京城普通富商一躍而成為京中商界執牛耳者,財雄勢大,聲名顯赫,這位家主真真是功不可沒。 在京城中提起他來,可謂是鼎鼎有名,如雷貫耳。 秦家雖有潑天的富貴,他卻二十年如一日,只鐘情于秦小姐一人,夫妻僅得二子,并無別家那般養一群庶子庶女。 大公子常年在外,四處游歷學武,多數時候不在家中,鮮為人知。 但二公子已是嶄露頭角,小有名氣。 去歲春闈以與稚齡不符的深思熟慮,犀利老辣的文風,一手風骨雄勁飽滿的小字正楷作出了三篇驚才絕艷的策論,使得胡子都白了一大把的主考官們連連贊嘆后生可畏。 年方十二歲,接連斬獲了縣試、府試、院試案首,一人獨得三案,中了個小三元。 二公子不足弱冠之齡竟在豪門世家清流勛貴云集,精英薈萃群賢畢集的京城文人圈子中殺出重圍,竟得以高中天下讀書人欽羨的“京畿秀才”第一名,這下旁人尊重秦家便不單單是尊重秦家的銀子,算是正經高看一眼秦家的門楣了。 說不好這位二公子會有何驚人造化,照著眼下勢頭,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畢竟賺再多的銀子,也難以遮掩一身銅臭味的土財主之氣。 假如家中出了身負功名之人,那當真是不可同日而語了。 而在最近兩三年里,秦氏像是要充分休養生息一般,停了在龍城商界征戰殺伐的腳步,安穏不動如泰山。 好似水面平靜無波的萬丈深潭,盡管波瀾不興,但卻黑沉沉的看不到底,一見便使人心生怖意。 若說京中商界水深如海,那么秦氏正是海底無聲沉睡,吞息吐氣的巨鯨,不知何時會再度蘇醒。 這讓同行商家們怕得是心驚膽戰,誰也不想成為秦氏的下一個刀下亡魂。 ——是繼續潛伏還是再掀風浪,一切盡是在這位名為殷瀛洲的秦氏家主股掌之中。 ================= 注1:古代房屋住宅進制有相當嚴格的規矩,僭越是要砍頭的,清王朝的王府進制才有七進,九進等等。這里不要糾結進制了,我就是想讓瀛洲不差錢地買一座大大大豪宅,方能顯出他的杰克蘇霸總氣質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