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陵篇 平陽之殤 (25)難舍
城下,白依依陡然呆住了,她的眼瞳驟然放大。 好像世間萬物都靜止了,時間也緩滯了下來,只有天邊一輪殘月,照著那突兀一箭冰冷的軌跡,尖銳銀寒的三角箭頭從他背后刺入,毫無花俏地穿過他的心口染血而出,帶起的一蓬漫天的紅霧,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烏澤漣漣的瞳孔中倒影著,這一瞬白亮的箭光和那一抹鮮紅,似是滿世界的喧囂都遙遠了,萬物都靜寂失去了聲音。 “長恭!” 她聽見自己的尖叫,伴在一片“王爺!”的失聲驚呼中,凄厲得不似人聲。 他依舊在城頭上目光深深垂視著她,他被箭貫穿的胸口一瞬血若涌泉,可他的眸光像落滿星闕的滄海。 他們之間橫貫著百丈城樓之高,橫隔著漫天兵臨城下的烽燧和火光檠檠如晝,她上不來,他下不去。 可他正在看她,專注地只看著她,目光帶著急切的規勸,帶著溫柔的訣別。 耳邊是暴戾轟鳴的爆炸聲,他們隔在血與火的百尺之間深深凝望,他看見她呆住了,不可置信地瞳孔渙散開,她的神色帶著瘋狂的驚慟和悲惶恐懼。 越過戰場刀劍廝殺的喧囂,越過城頭呼嘯的風聲和破空簇簇燃燒的箭雨,他聽見她的聲音,她在尖叫他的名字,她的聲音帶著顫抖的哭腔。 他想說,依依,快走,別回來,別過來。 快離開啊。 可他說不出話來,心口被箭穿透的冰冷和劇痛在這一刻驟然蔓延開,血涌上了他的喉口,一口腥甜牢牢堵在了咽喉上,將他所有的言語都擋了下來。他開始恍惚間感覺不到自己身體的任何一個部分,高大的身形在這一刻再也支持不住,陡然向城垛倒了過去,如玉山傾頹,廣廈坍塌。 “王爺!” 他耳邊是親衛混亂喧囂的悲聲,場景急遽地在開始昏沉的視線間變幻,他最后看見有關她的影像,是城門大開,北周的軍隊如破堤泄洪的暴流涌入,她就站在曈曈戰火正中,直直當面無數大周兵士的位置上,卻動也不動地仰首看著他,怔怔凝望著他。 他最后看見迷蒙的淚意涌上了那雙嫵媚的鳳眸,她從他的眼中讀明白了他的意思,知道他想要她離開,想要她好好的。 可下一瞬,她卻白衣一振,單薄窈窕的身形直接騰空飛掠而出,皓腕一抖,兩丈多的金色軟鞭橫掃而出,爆裂的金芒帶著罡風將迎面遭遇的,人的潮海清空一片,狠狠甩飛出幾丈外。 她竟然以不避不閃地姿態,直直撞迎上潮水般匯入城內的北周軍,猛地向著城樓的方向直闖了過來。 她想正面突破從城門涌貫而入的北周軍隊,越過他們,上到城樓上來。 他在這一瞬,讀懂了她眼中的堅定和決絕,她要和他一起,不離不棄,生死與共,她要到他身邊來。 不惜一切代價。 他看不到她了。 他的意識開始渙散,耳畔也開始轟鳴,眼前的事物都開始扭曲得光怪陸離,斑點和光弧像星隕無數的夜墜落,他應該是被親衛扶躺著,因為他仰視夜穹的視線在一點點黑下去。 他想,不行啊。 他得留著最后力氣和時間給她啊。她就在過來的路上,不論如何,他都必須等她,見她最后一面啊。 他還想告訴她,他愛她,還想最后好好看看她啊。 他的依依。 她闖入大周軍隊的姿態,帶著飛蛾撲火的決烈和義無反顧,不能她最終闖到這里的時候,留給她的,就只剩下他冰冷的尸體了啊。 她那么倔,他怕她隨自己尋死,可他更怕她落在北周人手里,落在宇文憲手里,生不如死。 他想吩咐親衛,保護好他們的王妃,去截住她帶她走,帶她離開,不要過來。 但他說不出話來,最后的黑暗在一點點蔽臨,他的意識都開始發散開了,越來越遠,漫天紛飛爆破開團團簇簇火焰的飛矢,像無數拽尾的流星,明明滅滅的影支離破碎地在他眼前混亂成一片模糊的彩。 他想,他還能再見到她最后的一眼嗎? 能夠終究遂上次所愿,能夠在最后的沉眠到來之前,再看見她嗎? 可是,好不甘,好難受啊。 為什么這次,心里會這么不甘,這么難受呢。 為什么,他的心,這次會沒有一點平靜,沒有一點滿足呢。 他的依依。 他真的還有好多好多話沒和她說,還有還多好多事情,還沒有來得及和她一起做啊。 他真的還想再看看她,多看看她,一直一直在身邊看著她的啊。 他還想保護她,陪她,一直到他們老,一直到地老天荒的啊。 一直陪到百年之后,攜手含笑,同歸一室。 他一直都事務繁忙,都沒有多少時間陪她。 軍營里滴酒不沾,他都沒有陪她喝過幾次她釀的屠蘇酒呢。他也好像都還沒有采過春日枝頭,那朵開得最好的花,為她簪入烏發間啊。 他甚至,都還沒來得及娶她啊。 他就這樣走了,她要怎么辦啊。 白依依已經沖到了上城樓的臺階上。 她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少毒粉,還剩下多少,她只是在瘋狂地向前,金鞭橫掃毒粉四溢,已臻化境的身法催動到極致,身形如電地一路往前。 她像是白衣的死神,勝雪的衣袂所過之處,軟鞭帶翻一片敵人俱是扼喉跪地,然后緩緩倒下,揮手間似是輕而易舉地收割生命無數,于是硬生生地踩出一路重重骸骨鋪就的道路,越階直上。 無人能直攖她的鋒芒,甚至無人靠近她三步之內,她依舊在往前,踐踏過尸山血海往上,將一切橫在她面前的人或者事物都粉碎踏破,然后不知疲憊地,不顧一切地往前。 前面,有他在等她。 她不能讓他等太久,她必須快一點,再快一點。 他要是走了,遠了,她會找不到他的。 她不要讓他一個人。 說好了一起的,他不能一個人先走。 她的視線都在淚意和恍惚中有些模糊,不知橫沖直撞了多久,終于眼前一清,視線豁然一闊,她到了城樓上,看見了那個一席白衣的身影。 只一眼,她就一瞬間肌骨生寒,涼意鑿心地明白,她真的救不了他了。 他的傷太重太重,即使是她,也無能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