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個世界 櫻花和妖刀 (4) 漩渦
她想,他這次云游的時候有點長啊,是不是遇見事情了啊。 那也該快回來了啊。 他也會想自己嗎。 肯定會的吧,雖然這個別扭的家伙不太愿意承認,但他肯定會一回來就來找她,抱起她。 就像這個家伙雖然口中笑話自己,但實際上每年都會陪著她來這里一樣,他牽她的手心干燥而溫暖,他親吻她的唇帶著他熱烈溫柔的愛意。 想多了,于是在樹下一個人垂眸低笑出聲。 抬起頭間,卻發現不知道什么時候,身畔多了個怪人,一直都在盯著她看。 他的眉目尚算得了風流,只是有些瘋狂的痕跡,一席青色直衣看著簡潔,卻是無比華貴的料子,繡著近看才能看清的水云狀隱紋。 她不喜歡這個人,他的眼神讓她覺得很不舒服,于是她退了幾步離他遠了一些。 他問: quot;姑娘你在為誰祈福啊,我住在寺里,每天這個時候都能看見你來。quot; 那時她想著,這個人看著是個貴公子,不好隨意得罪人家,于是還是回答了他。 她說:quot;未婚夫在遠游,擔心他,固有此舉。煩擾到了公子,真是抱歉。quot; 那個人突然看著她笑了,他的笑容看著有些瘋癲,他說:quot;姑娘,你以后別喜歡你的未婚夫了,改喜歡我,可好?quot; 她當時以為碰到了瘋子,冷著臉叱斥了那人,轉頭就走,卻被那人拉住了袖角。 她于是火上來,用陰陽術打傷了他,然后揚長而去。 那個人,他是冷泉天皇。 天皇對她一見鐘情。 他習慣了每個人都順著他,對他有求必應,從來沒有看過如此美貌又脾氣火爆的美人,于是不惜一切代價想要她入宮。 她不肯,于是今上找了個由頭,發作了她的父親,將之投入了大牢,以此要挾她。 那段時間,她和恩師忙得心力憔悴,想盡各種方法,想要上下打通關節,要將身陷囹圄的父親救出來。 然而,還沒等他們的努力有所成效,突如其來地一場火,將她的家和她的家人燒得干干凈凈。 她一夜之間,家破人亡了。 這就是來自被封印的九尾狐大妖,對開花家的詛咒。 汝之后裔,將子嗣單薄,若哪一輩只有獨女,便是七絕之命,會給親人和朋友帶來無盡的厄運。 那只美麗,強大,而桀驁不馴的大妖,在被她的先祖封印的最后一刻,曾經這么說。 她尚記得那夜她從陰陽寮精疲力盡地回來,正是河畔花火節的時候。 無數煙花綻放在夜幕中,是萬家燈火般的繁華,像有著各色絨羽,巨大無朋的蒲公英,綻放,被吹散,于是落開一地細小碎錯的流螢。 她于明明滅滅的花光照耀之下,于朱雀大街的青石路上行走,心力交瘁,交替變幻的光彩映在她絕色動人卻顯得憔悴的面容間,她像是在黑暗和光明的邊緣行走。 她想著,父親年邁,牢里又冷又潮濕,他的身子骨吃得消么。 父親已經是不惑要知天命的年紀了,cao勞了一輩子,到了該享清福的時候,卻因為她這個不肖女糟了無妄之災。 隨著一聲聲的輕響,各色的煙花在空中綻放開璀璨奪目的光芒,像十月花期正盛,金線垂珠的焰菊,像燃燈花錦,像……像星闕的燃燒和寂滅,如此的炫麗,然后化作一地湮滅無痕的塵寰。 這樣三千火樹銀花的繁華和璀璨,和她全然沒有關系。 她好想念她的保憲哥哥,他怎么還不回來啊。 她想要他的安撫,想撲入他的懷里,緊緊地抱著他。他的男子氣息帶著沉香木和一點點白桃香的清冷,他有力的手臂讓她感到安全和保護。 但她隨即心灰意冷地嘆了口氣。 即使他在,他又能做什么呢。 畢竟,是那個男人的意思,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這天下,又有誰,能違背他的意思呢。 然后,她抬目間,看見了自己家的方向,漫天的火光。 她還在想,這個情況下,家里還有誰有心思放煙花嗎? 你看這滿天照亮了夜幕的紅,多絢爛多像末日最后的燃燒啊。 那確實,是末日的燃燒,她的末日的燃燒。 她一夜之間,什么都沒有了。 她的母親,她的長輩,她幾乎所有的牽掛,她所有的血親,都在那場噩夢般的火海中化作了塵埃,化作了虛無。 她能聽見冤魂凄厲的哭嚎,能看見他們在火海里痛苦地掙扎翻滾,直到窒息面目全非,最后被燒成灰燼的場景,她能見到那一幕幕地獄一般的慘狀,她是陰陽師。 她于陰陽寮的客房枯坐了一夜,那些慘烈的,無望的,死不瞑目一幡幡景象繚繞著她,變成了她的世界的全部,似是永不寧息。 那一夜,后來下了一夜的雨。 她徹夜未能闔目,臥聽著噼噼啪啪的雨聲砸在房頂上,她聽見淙淙細流從屋檐上匯下,聽見叮叮咚咚雨水流過青石路的聲音,她想著,櫻花本來就要開敗了,再這么下了一場雨,應該是綠肥紅瘦,所剩無幾了吧。 那轉瞬即逝,卻是無以倫比的美麗啊。 也許,也足夠了。 就帶著那些絢爛的記憶,走進黑暗里,被吞沒,被埋葬吧。 第二日,于白桃飄飛的花瓣間,她跪在尚是潮濕淌水的青石階下,深深叩了一個頭謝過了她的恩師,賀茂忠行,保憲的父親。 她說:quot;老師,您不必再為家父cao勞了,弟子只剩下家父一個親人了,所以,我不能再冒險失去他。 我入宮吧。quot; 不知道哪里傳來更鼓打三更的聲音,將她從回憶中喚醒,這一瞬,美人修長的鳳眸微瞑,低垂的目光茫然,悲涼而繾綣。 她的生命,已經成了一片黑魆魆無邊無垠的永夜,她如現在一般,行走在陰濕潮冷的黑暗和鮮血之中,群魔亂舞和牛鬼蛇神之間,與百鬼為伍,與之為伴。 他,和他那個飄著白桃的庭院,已經是她唯一的光明,在夜里為她而留的燈盞了啊。 所以,不能靠近,因為他太溫柔,太美好了啊。 如果靠近了,她會想撲入他的懷中,什么都不管不顧了,隨他走掉的啊。 但她怎么能夠。 她是不祥被詛咒的人,禍津日神的使者,誰靠近誰就遭之厄運,黑色的羽翼展開之下,死靈無數。 所以,只能無情,只能無牽無掛,因為不想再拖累誰,不想再讓誰因為她遭之不幸。 只能推開。 他已經,被她害得夠慘的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