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這還不算,即便是百年后,千年后,世人再談起流徽升平二帝,無論其功績如何,這弒父殺弟的惡名也休想脫得去了。某人看聲譽重于她夫君的性命,那她如此還擊,也無非只是以牙還牙罷了。 可,他們以為單單這樣就完了嗎?那也未免太小看蒲風了。朱伯鑒,景王,誰也別想舒服。 景王一路暢通無阻,他只道是官節打得充分,再者自己是民心所向云云,可他不知道,自己的軍心已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蒲風摸清楚了這景王的軍中僅有不足三千鐵騎是當年自宣大帶來的身經百戰的老兵,而其余的所謂五十萬大軍實則最多也就只有二十萬罷了。 而段明空發來的密信說朱伯鑒在京中和保定真定等一帶備下的內外守軍大抵有三十萬上下,不過都沒什么實戰經驗,很多都是混糧餉的老兵弱兵,與景王的軍隊正面交鋒未必能占得了上風。 景王誠然治軍有方,且征兵多從原屬地西北災區和山東臨海等地。西北民風曠達,作戰驍勇不失樸實;臨海的漁民農民因堅毅且深諳當地氣候地理,可為軍中向導。單是這樣看,只覺得景王善用人,可行軍途中,蒲風敏銳地發現了這里面其實也是有大問題的——因著景王原在西北就藩,西北兵便形成了一個集團,壓在其他地區的士兵上,最受器重卻勢力頗大,可本土的沿海兵未免心生不服,聯合其他散在地區的兵時常與西北兵發生摩擦,最后多是不了了之。 離間景王的軍隊并非是一件難事,更別提蒲風干脆讓段明空上報圣上,籌人去西北將當年景王魚rou百姓之事全部起底,并以圣上名義廣發糧米賑災,又派大批書生無償幫駐留的父老鄉親給景王麾下的西北軍寫家書,尤其是大書特書翻案賑災此事。可想而知,當這些書信在半月后遞到士兵手里的時候,必然動搖軍心。 可蒲風什么都沒有做,她只是守在帳中時常發著呆,碰不得詩文,也無人可以交談,她只是一個附庸之物罷了。景王還是怕她有什么詭計。 因著景王得知朱伯鑒的名聲變得極差,便大喜過望,越發自大了起來,林篆多次勸阻他謹慎行事,他也從不放在心上。 眼瞧著兵圍城下之日越來越近了,蒲風知道景王軍隊不攻自破之時,便是她被景王五馬分尸之日。 近來所作的這一切,其實都只是為了歸塵的心愿罷了。若是景王攻入京城,她未必能活,可以復仇為借口深入景王軍中,無論事成事敗,她幾乎是一定會死。 單憑向景王投誠的那一段話,朱伯鑒必然不會留她全尸。 就像歸塵說的,她是個傻子,權衡利弊的問題,她從來都答不對。縱然這一次,她還堵上了他們孩子的性命。 她不知孰對孰錯。 蒲風微微有些隆起的小腹一直都安穩地藏在衣裙下面,沒人知道她還懷著孩子。車馬勞頓,旁人覺得她受不得顛簸吐得翻江倒海也不算什么怪事,身在這里好吃好睡,可她卻沒能再胖起來。 那些菜肴甚至比不上李歸塵隨手扔在灶膛里的一塊烤紅薯……一天夢著的時候似乎比清醒的時候還要更多些,如果能在夢中和他相見,她甚至不敢笑,只因一笑就會醒來,他會再次消失在自己面前……這樣無言望著便好了。 明明自己是他的妻子,卻沒有資格安葬他的尸體,甚至不許再見他一面。蒲風始終都不曾摸上過他冰冷而死寂的脈搏,就像這么久以來,她都堅信李歸塵還活著——一個曾經以假死瞞過所有人十年的人,他想再故技重施一下,又有什么難處呢? 或許,他只是累了,那段時日真的是太累了,她允許這個不負責任的家伙就這么稍稍歇一歇,或許就讓他睡上十天半個月,哪怕是長一些,一年、兩年……終有一日,他還是會再醒來的。 孩子趴在他的肚皮上面,給他施了一灘熱乎乎的肥,她也不管,就那么坐在床邊看著他們父子傻笑,等著李歸塵晚上又給她做什么好吃的。 她想吃甜的,紅糖圓子還不夠甜,她想念著他的吻……號角聲凌亂,京中封鎖城門不戰,已經苦熬了五日。景王的糧草早就不甚充裕,蒲風也開始跟著餓肚子。軍心一團散沙,景王忙于調人圍剿逃兵疏通糧道。到了已經不能再等的時候,在又是一個徹骨寒冷的雨夜里,景王下令趁此奇襲強攻城門。 軍中眾人已經餓了一日,天氣寒冷異常卻還要冒雨攻城,他們都聽說了,就連景王養在軍里的那個自稱是郡主的閑人都還能吃著山珍海味,更別提景王和那些將領,可他們已經連稀米湯子都快喝不上了。 想著軍中的種種悲慘際遇,還有溫暖的家書和親人,他們中的大多數人知道自己有可能就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換誰做皇帝,他們還不是都一樣,只是求著少收些苛捐雜稅,少整些兵役雜役,如果能風調雨順家里過得和美,那就再好不過了。 皇帝是誰,真的不在乎。 就是這樣一批被澆得瑟瑟發抖的“虎狼之師”,身穿寒甲手持刀斧涌向了城門,可那城門居然就這么應聲而開了……城門之后是無數手捧熱面碗的婦女,甚至還有孩子。她們站在城樓下,熱氣騰騰的面碗上升起了好看的云霧,她們淚眼汪汪地用鄉音喚著親人的名字。 在一片丟盔棄甲的嘩啦聲里,景王的軍隊兵變了。 沒人想到這場血戰會以這樣的方式告終,包括景王,包括朱伯鑒,也包括蒲風。瞬間大亂之中,誰還有顧及一個她呢。 塵埃落定后,蒲風身著一襲紅衣,擎著白油紙傘站在雨幕里。滿地泥濘殘甲,甚至還有折斷的“景”旗被踏進了泥土里。 零星的尸體不斷被人抬走,淡淡的血腥味一時也沖刷不盡。 還就在方才,整整二十萬的大軍,呼喚親人的聲音遠比口號還要響亮,哭聲震天。逃跑的,尋親的,無意識游走的,她親眼見識到了什么叫潰不成軍。 無人可控。然而其余各城門后駐守的,有大明最為精銳的神機營,還有大批弓箭手蟄伏在城樓上,殺機一觸即發。 這種形勢之下,勢力相差已經很懸殊了。 然而這樣的法子,還真不是一般人可以想出來的,也沒人敢這么干。 在傍晚的時候,當李歸塵曾經傳信的鴿子站在她帳前的時候,蒲風的左眼皮便不由分說地跳了起來。 可鴿子的腳上什么都沒有。它歪著頭看著自己,就像是在好奇些什么。 蒲風總覺得,他回來了。如今景王被擒,準備血染京城的奪位一戰就這么被雨夜和鄉音攪得一塌糊涂了,恩怨該解決的也解決了,該放下的也放下了,歸塵,你也該回來了罷? 兵卒往來不歇,雨滴順著傘沿落成了串珠子。 一切一切,荒唐得就像是夢。可在夢里,他會滿目柔光地站在遠處凝望著自己,哪怕,他只是遠遠地看著,就像是易碎的倒影……“李歸塵,回家罷……” 她就像是呼喚士兵回家的人,哪怕早就聽說自己的夫君已經戰死。 “李歸塵,你還在嗎?我……” 想你。 想你想到將要瘋癲。 你看我有多棒,從沒有人看出,我這個寡婦日日都還哭著想你……可現在,我不想再堅持下去……作者有話要說: 有點反戰幻想主義了,看看便好~ 下一章要完結了捏~ ps.“罷”同“吧” 不是筆誤 第89章 歸來 [vip] 雨淅淅瀝瀝地下, 沒有人應她。 蒲風擎著傘躑躅在原地, 在夜色的掩護下, 哭得有些發抖。 一朵小小的白傘就像是波濤中將要傾翻的小舟, 在夜風里有些飄搖。張全冉立在城樓上, 大抵也猜出了這身著紅衣女子正是蒲風。 “你去將這撐傘的女子攔下來,圣上要見她。”張全冉細長的眸子瞇成了一條縫, 身邊人自然看不出他到底是喜是悲, 只好立馬照辦了。 蒲風被縛了眼睛綁去大內, 竟也不怎么掙扎, 而她見到朱伯鑒已經是將近四更天的時候了。 眼前罩著的黑布被猛然抽去,殿里燈火通明, 有些炫目之感,她一抬眼便看到眼下烏黑的朱伯鑒, 他遠未及而立之年, 眼角竟也生出了幾根細紋, 一襲素白底的暗龍紋道袍顯得他清瘦而又氣色不佳。 顯然, 這一夜幾乎無人能眠。 蒲風按著扶手站了起來, 雖是和朱伯鑒四目相對,卻并未行禮。 殿里靜得只剩下寥寥的水滴聲,還是朱伯鑒先打破的這片沉寂:“隨卿,你很恨朕罷?” 蒲風將目光落到了一旁的香爐上, 并不吭聲。 “聽說, 是你告訴景王朕弒父殺母,還有先帝陷害端懷王等事, 朕一直都不相信。”朱伯鑒似乎很疲倦,這些話也是說得低沉平靜,不像是動了殺意的樣子。 “是我說的,自打皇上賜了歸塵毒酒的那一刻起,我就沒打算活著。” 朱伯鑒聞言搖了搖頭,“即便你還懷著他的骨rou?” 蒲風眼中驀然生出了幾分水汽,卻是笑道:“他余生所念,說到底也無非是阻止景王之戰罷了。最能博得景王信任,以便留在軍中做內應之人,除了我還能有誰呢?圣上難道不是正有此意嗎?那些讓圣上難堪的話,也無非是一些壓在景王那里的籌碼罷了……” “朕若是告訴你,是你誤會朕了,你可還相信?” “信如何,不信如何?皇上可曾相信他了?” “有些話,或許說起來不是那么容易。有萬千的奏折等著朕,一早又要去上朝,朕想見你,是因為這些事情在朕的心里,何嘗不是一個一個心結? 當年楊焰被魏鑾蕭琰等人陷害的時候,朕也不過十幾歲,可朕愿意冒著被景王盯上的風險去救他。他和張全冉魏鑾不一樣,和所有人都不一樣,在朕的心里,他就應該是朕的人,朕不能容忍一點背叛。 你懂朕是個什么樣的心情嗎?沒有人可以相信,就剩下這么一個人,卻打算將刀斧架在朕的脖子上……” 蒲風無言望著他,一時更是說不出話來。 他被全心信任的正朔皇帝傷得那么重,此生再無可能相信帝王家了……“是誰告訴你,楊焰是朕毒死的?”朱伯鑒輕輕敲了敲身前的桌案,有些苦笑,“是段明空對嗎?若是朕真的毒殺了楊焰打算栽贓景王,又怎么會讓無關之人知情呢?” 蒲風便想起段明空曾是景王黨人,這事還是她從那紋身得知的,她不打算出賣段明空,可朱伯鑒已經低沉說道,“段明空十數年不曾升遷,因為自皇爺爺那時起,便知道他是景王的人了。 想來他也一并告訴過你,朕賜了楊焰毒酒,是因為怕他將弒父之事繼續查下去……而能得知這些事情的,除了朕、楊焰還有張全冉以外,便只能是那夜潛在養心殿里的細作及其同黨了,不是嗎?” 果然是個障眼法,蒲風的心劇烈地撞擊著胸腔,她似乎是有些難以自持道:“圣上,楊焰沒有死,對嗎?” 朱伯鑒沉默了一瞬,字字分明道:“楊焰的身份的確是死了。且,你是端懷王遺女之事不可再提,先皇考正朔皇帝賜你的兩樣信物也必須交還與朕,還有,永不許你再踏入兩京半步,這便是朕將李歸塵還給你的條件。至于弒父之事,本不是朕做下的,隨它去罷。” 楊焰……還給她?蒲風死死攥住了袖角,又啞聲問了朱伯鑒一遍,楊焰他真的還活著嗎? 時間似乎都靜止了下來,蒲風不敢呼吸,也不敢閃過哪怕一絲不祥的念頭,她在等著這個回答。 她知道的,他一定不會死的,是因為朱伯鑒打算以他為交換的籌碼,一定是這樣的。 朱伯鑒頓了頓,有些黯然的樣子:“隨卿,你要相信朕,當日只是做戲,端給歸塵的,并非是一杯鴆酒,只不過是有些小毒的活血烈酒而已。那一杯喝下去不可能會死人,只是能將人迷暈罷了。不過,朕不知道他身上還有經年的余毒……” 那戲幾分是真幾分是假,只怕他也說不清了。 可蒲風攥緊了拳頭,再也聽不下去了,“是生是死?人在何處?我什么都答應你!” “人在歸寧寺,不知道還能不能醒……” 淚水朦朧了她的雙眼。蒲風一長拜,幾乎是無法無天地徑直沖出了大殿,完全忘了這還是在宮里。 張全冉帶著隨從一直在殿外守著,一見到蒲風如此,便聽著朱伯鑒低呼讓人好生護著。小太監自是跟上去了一群,張全冉則回到了皇上身邊,有些不解于為何如此優待蒲風,解決了她本是一件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事情。 而朱伯鑒只是倚在椅背上,望著廣殿再也不欲多言。 殺了蒲風,當年先帝逼死端王的丑聞便再也不會有人提起了,他大可說這一切都是亂臣賊子的陰謀,死無對證。 可,沒有人知道,甚至朱伯鑒自己也要一點一點遺忘了:當年年僅五歲的他無意聽聞蘇敬忠勸說他父王,可以將端王神不知鬼不覺地斬草除根……自己是如何哭成淚人一般抱著父王的腿,求他不要殺端叔叔,又如何被打得屁股開花,在床上躺了半個月,從下人嘴里得知端王他自殺了……明明端王叔是這個冷冰冰的家族里對他最好的人,也是那個最有趣的人……可他也會被逼死,被自己的父王……他畏懼,也憤恨,自那時起,小小的心胸里刻下了一個愿念:如果有一日他坐上高位,無論如何也不要殘殺自己的手足。 蒲風,是端王叔唯一的子嗣,也是自己的meimei……多少年后,他一次又一次面臨著這個抉擇,只有自己知道,他的確做到了。即便御史們在史書上將給他留下無比屈辱的一筆,即便所求者終不得見,甚至背道而馳,可人世莫不如此,帝王亦如是。 再無力辯白什么…… 所謂“弒父”,只是因為景王之事,他和先皇發生了沖突,當天夜里先皇便突然發病駕崩了。一直都守在先帝身邊的德妃自然是懷疑太子為此弒父謀逆,滿心怨恨卻又不敢對外言說,只是將自己關在了翊坤宮里。朱伯鑒忙于喪儀登基等事,怎么會顧及一個小小的德妃。或許楊焰查案知道,或許他也沒想到,德妃應該是因為施毒反受其害,惹得流產又神志瘋癲而死。 翊坤宮里近身伺候的宮女太監們盡數被金纓隊滅口,這的確是朱伯鑒授意的,他只是怕節外生枝罷了……現在想來,曹貴妃和元子的死,也算是當年殺了那些宮女太監的報應……不然,他也該知道那翊坤宮的墻面上居然是被下了毒,連自己都險些蒙難。 一聲長嘆。 ………… 自皇宮到城外歸寧寺的路程至少也得行上半日,更別提蒲風現在的身子根本就騎不了馬,馬車只能繞遠挑著大路來走。 自皇宮出來,蒲風已經遣人去尋應兒,告訴她速去歸寧寺見哥哥。 她還不知道,應兒已經獨自離開了京城,一時也難尋了。 到了太陽高照將近正午的時候,蒲風才遠遠地見了外城的城門。 她見過歸寧寺的了花和尚,也知道歸塵此前的命便是這了花和尚救的。想想自己去北鎮撫司見歸塵的時候,裴彥修那欲言又止的樣子,她也該想到他們是有事瞞著自己。 她從不信什么油盡燈枯,更不信積重難返那套說詞,他一定會回到自己身邊,好好的……只有這樣想著,蒲風才能將眼角里的淚逼回去。 歸寧寺在松柏深處,午后的暖陽照進了木槿旁的禪院里,大朵大朵的粉白木槿開得繁盛,就像是個好兆頭。 小沙彌領著蒲風徑直往那位一直昏迷不醒的施主房中走去,多年后再去回想這段經歷,蒲風的靈臺中竟是一片完全的空白,只存留著些許的藥辛味,讓她覺得這的確是真實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