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圣上深夜逾制詔他此來,絕非是善事。這些話放在心里才算是感念,可如此說出口來,倒像是疑心于此,有意說給他聽了。李歸塵靜默不嚴,便聽著圣上直白問道:“貴妃之死,可與景王有關?” “就目前來看,臣尚不能斷言?!?/br> “不能斷言?”朱伯鑒一笑,“翊坤宮藏有毒物的事,朕已經知道了,楊大人果然是天縱奇才,竟能將此事聯系到先帝和德妃身上。” 果然圣上是疑心他了,李歸塵微微垂了眉頭,卻也無法反駁圣上的話——他誠然是真的這么想的。 “臣不敢臆斷。” “你一早呈過來的字條,朕過目了。能將朕聯系到隋煬帝身上,實在是難為景王叔了。楊焰,連你也相信這上面所寫的妖言了嗎?” 朱伯鑒話音一凜,自殿宇深處忽然傳出了細微的衣料摩擦聲音,幾乎不可聞及。他怒色更甚,“你在翊坤宮到底查到了什么,朕今天要你說實話?!?/br> 張全冉垂眸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李歸塵只是平靜道:“證據片面,本是不足為證的。臣未能查出什么實情來,只是就目前的情況來推測,太監王順屬投井自盡;曹貴妃娘娘的死因,舊疾占七成,毒物占三成,而這毒物多半與先帝的德妃娘娘有關。” “接著說下去。” 李歸塵微微皺了眉頭,“貴妃發現有孕之時已是懷胎三月,可在此之前,龍胎已經發生了畸形,便是與此毒有關。施毒之法耗工耗時,必然是在德妃的喪儀及貴妃入主翊坤宮之前所偷偷設下,且德妃曾找御醫徐秋大量索要曼陀羅花籽,除德妃有意為此外,臣實在另無高見。” “那她為何要害朕的妃嬪?難道不是王順教唆的?”朱伯鑒的臉色暗沉了下來。 “那便要先問,德妃懷有先帝的遺腹子,又何以執意要自縊以追隨大行皇帝而去?”李歸塵輕輕嘆了口氣。 “你覺得是朕殺了德妃?楊焰,你知不知道朕也可以輕而易舉地殺了你?” 李歸塵覺得面前的少年帝王令他有些陌生,可他卻如實道:“正朔皇帝駕崩之時,陸經略和馮顯公公都是圣上親自鏟除的,難道不是嗎?也正是為了助先帝守住皇位,所以他們在割斷了經脈之后,依舊是微笑著坦然赴死的。以圣上的謀略,賜死一位有礙大局的宮妃又有何妨?” 朱伯鑒大笑:“好,真好。朕知道了,你便是自此事之后開始疏離朕的,人人道你不慕榮利,原來是為了這個?!?/br> 李歸塵卻是半點也笑不出來,“王順本是景王安插的細作,正朔三十七年入宮前,家中是江浙一帶的官需藥材商戶,后因景王之故凈身入宮。王順深諳藥理藥效,且受德妃恩惠,那遇水揮發的藥粉多半是出自他手。此人在德妃死后一直致力于完成德妃的遺愿,在曹貴妃因為曼陀羅的輕微藥效而夜里亢奮失眠的時候,他甚至有意進奉了安神香掩人耳目。故而他在請求給德妃守陵之后不成之后,選在翊坤宮投井自盡?!?/br> “你是如何看出來王順是景王的細作?德妃為何不會是受了景王的挑唆?” “因為王順身上的墨色蓮花紋身?!崩顨w塵頓了頓又道,“自貴妃死后謠言愈演愈烈,是因為一直有很多人在暗中cao控流言的走向,此事與王順走漏風聲給景王有關。但德妃為何而死,臣不得而知。當年翊坤宮里近身伺候德妃的宮女在這一年中全部或死亡或失蹤,除了外間不知情的粗使丫頭太監和沉默的王順外,幾乎一個也尋不到了。這事難道正常嗎?” 朱伯鑒起身站在了李歸塵對面,盯著他的眸子低沉道:“朕在你眼里便是如此嗜殺?你莫要忘了,你的命還是朕救下來的?!?/br> 李歸塵垂眸不言,曾幾何時,當朝皇長孫還以懵懂純真的樣子瞞過了所有人的眼睛,可他有抱負也有膽氣,甚至讓自己一度認定他日后是不同于那些帝王的——視群臣為棋子,隨手可棄之……大概人換了位置,立場就會發生改變…… 而朱伯鑒似乎看出了李歸塵到底在想什么,他輕輕拍了拍李歸塵的肩膀,頷首微笑道:“朕有時在想,如果當年不曾救你……或者,任你在那破茅屋里自甘墮落下去,現在是不是就會少了這些顧慮? 朕應該叫你楊焰,還是李歸塵?先皇考昭宗皇帝當年曾和朕說起過你,說你桀驁不馴不堪為用,所以魏鑾想殺程渡氣焰的時候,便也放手任著他們一并帶楊家卷了進去。無論你是四品的鎮撫,還是現今的指揮使兼任太師,一日跌下云端,也只是朕一念之差罷了?!?/br> 李歸塵黯然看著他,有些沙啞地無可奈何道:“臣一早就該知道,當年白河旁的殺尸案怎么就這么巧讓臣撞上了,那案子又怎么像是一個小小的屠戶所為?圣上果然是用心至深了。” “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在驛館和潛龍時期的圣上初見之時?!?/br> 朱伯鑒笑著點了點頭,“那你可曾懷疑過蒲風?你的結發妻子?張淵自第一次落榜之后,朕對他的策論頗為賞識,他便是朕的人了。你又可知朕想找這么一個人安插在你身邊是有多困難? 張淵收蒲風為大理寺的書吏再到評事,故意將那些讓朕棘手的案子都推到了蒲風身上。若非是蒲風,朕知道那殺尸案你根本就不會摻手的,朕也知道你心疼她,必然不會自己置身事外。 如此一來,你便是有了軟肋,也是入了朕的麾下。景王虎視眈眈,先皇身在應天府不得照應,滿朝臣子無一人可依靠,朕將賭注都壓在了你身上,楊焰,你便是要如此報答朕的恩情?” “恩情?”他苦笑,原來這一切也無非都是些騙局,而他一直都生活在這些圈套里,形同提線木偶……賞識,褒獎,無非是拉攏,全成了笑話。 “那你就以為段明空就干凈嗎?寧遠侯很早之前就已經投奔景王了,他做過的事情,朕比你清楚。這皇權從來都沾滿了鮮血還有欺騙,所以我父皇坐不得這位子,所以朕可以。你不同于程渡、張全冉、馮顯……不同于任何臣子,你讓朕覺得不可控。 是朕高估了你……如果王順的案子交到任何一個人手上,他們都會告訴朕,這是景王干的,是景王意謀殺害了朕的元子和貴妃,朕便是有個討伐景王的動機,可以在此大做文章……可你……再三提點,食古不化?!敝觳b的額角青筋暴起,就連張全冉也從未見過萬歲如此盛怒過。 李歸塵亦是攥緊了拳頭,再無忌憚道:“如果這‘弒父’之說和陛下毫無關系的話,或許陛下根本也不用有此顧慮。” “楊焰,好,說得真好啊。張全冉,楊大人想來說得口干舌燥了,不用等了,給楊大人奉酒罷。” 張全冉似乎一早就知道事態會發展至此,他一拍手,立馬有一面色蒼白的小公公哆哆嗦嗦地端著盛放琉璃盞的托盤躬身遞到了他的手里。 張全冉端著這盞酒立在了李歸塵身前,而朱伯鑒靠著椅背坐了下去,明黃的燈光映著他略顯疲憊的面容,他克制著情感極力平靜道:“你殉職后,朕會加封你為錦衣衛都指揮使,可惜你沒有子嗣,這位子是沒人能接了。 朕不會傷害你的家人,今晚的話也不會漏出去半個字。而錦衣衛的楊大人因追查貴妃案和妖言案被景王下毒殘害致死,你放心,朕會親率五十萬大軍為你報仇?!?/br> 李歸塵笑著搖了搖頭,或許自他收納了蒲風的那天起,這一切都已經是注定好了的。他看著面前的那一盞毒酒,心中倒也不存在什么恐懼。只不過,蒲風和他沒說完的那句話,想來他此生是聽不到了……他想看看應兒出嫁的樣子,也想……和蒲風有一個屬于他們的孩子……如果可以貪心一點的話,他想要兩個,一個哥哥,還有一個meimei……要長得像她,眼睛很大很好看……和蒲風在一起的日子,算一算,好像也只有短短三年。這一生說不上漫長,可他曾浪費了那么多的三年……近來心心念念的都是景王謀逆和案子的事,現在想抽空再回家看一眼……終究,不成了。 張全冉難得面露了幾分悲憫神色,“楊大人,請吧。這毒不會太快,楊大人還得熬一熬。” 他并不遲疑,濁酒入喉,一路火燒火燎下去,刀刮一樣,苦澀得讓人的心也縮成一團了。血腥氣瞬間涌上了喉頭……殿外雨意依舊綿長,猩紅的夜幕下竟還起了冷霧,想來夏日也將盡了。他身騎著馬出了宮城,如果他可以熬得久一點的話,或許還能……留半口氣回家。 可他不想讓蒲風和應兒看到他死去的樣子,所謂毒發身亡,死狀想來不那么好看的。 再者,他已經辨不得回家的路了…… 曾經的三十多年,如今歷歷在目的,多半也都是那些美好的回憶。言笑著,惜別著,他們匆匆離開了自己的生命,這一次,難道是自己了……“蒲風,別哭壞……了身子……” 世事沒有什么是絕對的。 物極必反,絕處逢生。 作者有話要說: 我都在起猶豫要不要發了,劇情會翻轉的_(:3」∠)_馬上會理清的關鍵詞 端懷王 弒父? 墨蓮 段明空 蒲風母親死因 第87章 先知 [vip] 雨聲沙沙, 躍入了蒲風昏沉迷離的夢。 大片的紅趁著閃爍金輝的雪色, 淋漓迷亂, 馮顯蒼白的唇翕動著, 他說:“端懷王……端懷王……” 懷王?他已經歿了嗎? 馮顯的尸首就像是雪堆里一張支離破碎的白紙, 她一抬首,正對上了歸塵平靜而深邃的目光。 她的心神被不由分說地攝去了。 “歸塵, 你怎么會在這?”她說出了口, 卻恍然意識到那話音兒飄忽而遙遠。 他不說話, 站在原地也不動, 只有一身月白色的道袍在夜風里瀟然飄逸,和這周遭的骯臟背景格格不入。 “歸塵, 咱們回家,好嗎……” 她的心陡然狂跳了起來, 連伸過去的手也開始顫抖了??伤琅f如一尊光潔的塑像, 蒲風只怕自己稍一觸碰, 他就會瞬間化為齏粉……“如果我不能對你的一生負責……那我寧可從未得到你……”他將木訥的自己拉進了懷里, 冰涼的唇印在了自己的額頭上。 這是他曾經許下的承諾…… “說話要算數的?!?/br> 急促的拍門聲將蒲風拉回了現世里, 窗外天色未明,應兒微微沙啞的聲音作響在門外:“嫂子,你醒了嗎……” 蒲風抹凈了眼角的淚,趕緊起身去開門。她是和衣而睡的, 顯得衣裙格外褶皺了些。 她的眼皮微微發腫, 而應兒的眼睛也是紅得厲害。雨已經停了,凌晨的厚重寒意帶著泥土味的濕氣, 她微微打了個寒顫,看到段明空立在柵欄前的背影。 蒲風額角一跳,忽然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嫂子稍事便動身罷,段大哥要帶你去北鎮撫司衙門?!睉獌哼€沒說完,捂住了鼻子別過了臉去,“嫂子還有身孕,無論如何也該顧念著孩子……” 在那一瞬間,蒲風的靈臺空空如也,似乎一切外物都和她隔了一層紙,五識閉絕了。 連自己的聲音也完全不像是出自她口:“你哥哥出事了嗎?” 應兒不再說話,也不哭泣,而是有些顫抖抱著膝蓋蹲了下去。 “應兒,別怕,還有嫂子呢……你哥哥,他不會有事的。” 蒼白的安慰。 她將應兒扶了起來,走到段明空面前看著他,“歸塵怎么了?” “你有孕了?”段明空一牽韁繩,皺起了眉頭。 蒲風不想和他多言,徑直扶著馬背打算上馬。 “你怎么能騎馬?!倍蚊骺绽渎暫人扬L卻斥了回去:“若是連這點風浪也受不住,只當是無緣了。” “胡鬧!”段明空呆呆地立在原地,只看著蒲風握著韁繩揚長而去,竟是有幾分他從未見過的決絕。 自楊家到北府的路程并不遙遠,路面清凈無一人,兩陣馬蹄聲交錯著,就像是緊湊的鼓點。 北鎮撫司門口圍攏著上百錦衣衛緹騎,一見到段千戶身前居然有一滿臉冷色的女子,心中雖疑惑卻是無人敢攔。 北府的鎮撫使張文原負手立在堂前與一位掌班公公說話,而張全冉正站在衙門石階的正中垂眸望著她。 “楊夫人來了?!睆埲降拿碱^一沉,似是自言自語。他的話音兒未落,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蒲風身上,有錯愕的,亦有惋惜的……蒲風早已全然不顧了,到衙門門前十五步的距離,她覺得自己似乎走了一冬這樣漫長。 整個北鎮撫司內靜得令人不敢喘息,直到張全冉打破了這片沉寂。他一把拉住了錯身而過的蒲風,低沉卻不容反駁道:“昨夜楊大人辦完案子出宮的時候,被景王同黨毒害身亡了。四更天發現的時候已經氣絕……” 氣絕…… 蒲風臉上的血色瞬間退去,她掰開了張全冉的手有些怒道:“少拿這檔子鬼話晃我!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即便李歸塵他死了,我也不用你來告訴我他是怎么死的……” 張全冉也是微微一頓,點了點下巴讓身邊的隨從領著蒲風入后堂,而他跟在了她的身后。 經年的記憶帶著撕扯的銳痛冒了出來,他怎么會死呢? 一個這么煎熬著活下來的人,他這么聰明,這么心有城府,他怎么會死呢? 后堂里無比昏暗,僅有一小盞油燈點在他的頭前。是長明燈嗎? 光潔石面上就這么簡單地擱置了兩塊木頭尸板,他平靜地躺在上面,覆著一層苧麻白單。 那雙皂靴是他的,素白的衣角也是他的……他一早便是穿的這身出了門,暖暖的晨輝還映著他……這必然不會是李歸塵的,必然不是。 裴彥修正站在一旁抱著臂嘆氣,一見到蒲風驚得說不出話來。 即便是多年后,他也忘不掉她那時候的樣子,逆光微笑著,眸子里卻是空洞得就像是亡人。 “你怎么開了?”裴彥修不知是該生氣還是哀傷,很快他便意識到眼前的這個女子已經聽不進去任何話了。 他在蒲風胳膊的心包經上利落扎了幾針,希望能護住了她的心脈,哪怕些許也好。 而蒲風只是愣在那里,任著她面前領自己進來的小公公搖頭晃腦道:“想看看就遠遠看看罷,此事事關重大,楊大人的尸首不許任何無關之人觸碰,夫人也一……” 一聲清脆的耳光打算了那段刺耳的鳥語,蒲風攥著他的領子格外平靜道:“這里容得上你一個閹人說話?還不滾!” 張全冉一笑,“夫人好大的官威?!?/br> “都出去?!?/br> “別得寸進尺了。”張全冉引刀出鞘咬牙笑道。 蒲風立在了他面前,將每個字眼兒都咬得格外清楚:“我斷案十數起,是不是景王下的毒,你我還不知嗎?今日若是誰敢阻我,歸塵的暗衛便會將密信傳遍大江南北,你不要逼我。不然,魚死網破。” “各退半步如何?!睆埲揭粨P手,擋著蒲風的東廠番子果然退了下了,只是守在了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