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知了哇啦哇啦地聒噪著, 宮門邊上的柳條打成了卷兒, 就快燎著了似的。白石板路上熱浪翻涌, 倒教人看不明晰眼前的事物, 只見朱紅的宮殿扭曲著,長長的石階下面跪著一人。 走進了一瞧, 正是太醫院的徐主簿。 他滿面通紅地抱著藥箱跪在那, 成股淌下來的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玄色衣衫。而一梳著狄髻頭簪宮花的女子正揣著手站在臺階上拿鼻孔看他, 左不過是十六七的年紀, 聲音響亮又薄氣。 “徐大人,娘娘說了, 您要是再不走可就喊侍衛來請您了。這太醫院這么多的大夫,往后就不勞煩您了。” 地面的磚石如同燒灼著的炭火一般, 徐主簿一向強壯的身子也有些撐不住了, 只好又拱了拱手有些痛心疾首道:“還勞煩jiejie和娘娘通傳一聲, 臣雖是下了寒涼的藥, 也斷斷是不敢害娘娘和龍胎的……此前的兩幅方子……是出了小岔子, 但以娘娘肝火上旺……” “您還敢說呢?本來宮里鬧貓,娘娘睡得就不好,吃了您的藥一到夜里就手腳發涼……”那侍女先攔住了徐主簿的話,又笑道, “反正換御醫的事兒, 娘娘和圣上提一句就成了,您也甭cao這份兒心了。” 徐主簿已經有些眼前發黑了, 一聽這話忽然覺得心里就像是墜了冰坨子,也只好爬起身來拂袖而去了。 這大明朝一向講究立嫡立長,曹貴妃懷的又是升平立朝開年來的頭一個龍裔,圣上龍顏大悅看重得很,就連百官也跟著cao心——此胎如若的確是皇子的話,少不得日后會被冊立為太子。 前朝這么熱鬧,后宮里自也是不消停,中宮皇后剛入主坤寧宮不足半載,為著自己日后的嫡子失了長子之位,少不得要咬碎銀牙。而太皇太后于氏深居壽康宮,倒沒人摸得清她老人家是個什么意思。 自然暮色四合時,凄清的宮闈里已然滋生了怨念出來——因著貴妃近來害喜得厲害,萬歲爺已經將近一個月不踏入其他宮門半步了。 燭光明滅著,映出兩張精雕細琢卻又神傷的妝面。 “……聽說今日一早翊坤宮又趕出來個太醫,數數這個月都幾個了,聽說今兒的還是個主簿大人呢。” 另一宮妃瞟了一眼,湊在耳邊低聲道:“你說她那肚子要是沒貓膩,何必換這么多大夫?人家堂堂院判保不住一個胎?” “當時四個月的肚子,趕上人家六個月那么大了,都是女人,誰還不心知肚明。” “人家說是圣上寵得緊,補多了呢。”粉衣宮妃話音兒一揚,“左右翊坤宮都是住寵妃的地方,你我熬到老也沾不上呢。” 藍衣宮妃倒是毫無艷羨的樣子,“沒人要的地方,誰稀罕?前朝康廟老爺的德妃娘娘不就是在翊坤宮死殉的,說是一脖子吊死了,舌頭耷拉這么老長呢!” “jiejie,你少嚇我……都說翊坤宮那兒鬧貓鬧得邪乎,怪滲人的。再說了,這宮里不是早沒了殉葬一說了嗎?怎地……” 藍衣宮妃沉吟道:“那誰知道啊,許是德妃娘娘和先帝情深呢?可你看曹妃也沒住幾個月,這不就懷上了,人家還得夸這翊坤宮風水好呢,反正我是不稀罕。” “稀罕也輪不上你。” “誒,你這小蹄子,看我今兒不撕了你的嘴。”藍衣宮妃一笑,兩姐妹便玩打在了一團。 倒見著檐上的月光像是隔了層油紙,被云霧遮得朦朦朧朧看不清楚。夏蟬夙夜不歇,沉悶的濕熱捂得人喘不過氣來。 風雨將近了。 翊坤宮中,侍女正服侍著曹貴妃沐浴就寢。圣上夜里要處理政務,便先回養心殿了。 殿中燈火通明,鎏金的羧猊獸口中不斷逸散著裊裊的煙氣,是一種令人覺得格外沉靜怡神的味道。太醫院的院首一早看過了,說這香的確是有安神助眠之效,稍稍焚些也是無妨的。 曹貴妃低頭看著自己雪白而豐腴的身子,還有高高隆起的腹部,那種即將為人母的感覺不禁溢滿了心頭,說不清到底是隱憂多一點還是喜悅多一點。左右再辛苦兩個月便好了……連皇上都不嫌她胖太多了,誰再說些什么又與她何干呢? “本宮有些困了,那藥還沒熬好的話便攢到明兒一早再說罷。”貴妃被侍女逐月扶著坐在了床上。 “小順他奉的這個安神香方子還是挺管用的,這才不到二更天呢。”逐月笑道。 “你這丫頭天天話多,明兒就打發你去外邊。”曹貴妃扶著腰皺了眉頭。 “娘娘可是又腰疼了,要不要奴婢去叫御醫來?” “算了,來了也沒用。”曹貴妃終于是側著身子躺了下來,合了眼眸道,“你出去罷,本宮有事會叫你的。” “是,娘娘。” 逐月輕手輕腳關上屋門的時候,忽然聽到了一聲類似于小孩啼哭的聲音,且是斷斷續續的。沉悶異常的堂里忽然卷進來了一陣涼風,她不由得脖頸一僵打了個寒顫。 “逐星,你聽到了嗎?這是什么動靜?”她連說話的聲音都開始顫抖了。 “怎么了,不就是貓叫嗎?天天鬧貓你還聽不出來?” “不是……”逐月心頭忽然覆上了一片不祥的預感,卻又不敢輕易說出口來,“你不覺得……有點像是嬰兒的哭聲……” 逐星趕緊打斷道:“快別鬧了,一會兒還得守夜呢,你都給我嚇毛了……順公公,快麻煩你去將那破貓轟走了,省得吵了娘娘……” “得嘞。” 逐月一手冷汗地躑躅了良久,聽著那聲音果然是消失了,懸著的一顆心卻依舊是沒有放下來。 這一夜漫長至極,到了差不多四更天的時候,外面忽然起了狂風,拍得門扇“咣咣”作響,紫白的刺眼冷光瞬間將整個宮殿內照得亮如白晝。 “轟隆……”驚雷平白打破了所有的沉寂,大雨撕開了猩紅的夜幕滂沱而下。 “逐星,要不要進去看一眼娘娘?” “你還是……別去了罷,娘娘最恨有人擾她睡覺了,不是和你說有事會叫你嗎?” 逐月將信將疑地點了點頭,便忙著擋門扇收拾東西了。 這一通忙完了,雨聲也變得細膩綿長了起來,持續了數日的悶熱暑氣掃去了大半,逐月便倚著墻角打起了瞌睡來,畢竟明天一早還得伺候娘娘洗漱呢。 她這么一合眼,再醒轉時天色已經蒙蒙亮了。 雨停了。 什么都結束了。 待到逐月鼓起勇氣推開房門時,只見貴妃的錦被已經盡數落在了地上,連窗幔都被扯掉了半扇。 發涼的血一下子涌到了她的心口,她再走到床前只見貴妃面目扭曲地抱著高高隆起的肚子蜷縮在床角,就像是睡著了一樣。除了褥子十分凌亂外,四處都沒有一點異象,或者說是血跡。 但那懷有龍裔的肚子卻已經是冷硬如鐵了…… 娘娘她死了?! 逐月登時眼前一黑暈死在了床前,后腦勺磕在了桌角上,當場一命嗚呼。 前朝,朱伯鑒正聽著吏部侍郎說道著景王之事,本就愁眉不展,而守在一旁的張全冉卻忽然垂眸附在他耳邊低語了一兩句。 他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已經是亂了拍了。 文武百官只見圣上叫張全冉退了朝,忽然起了身滿面怒色地出了朝堂。眾人皆是面面相覷,唯有李歸塵猜到了陛下這是所為何事——他一早就收到線報,說是宮里的這位貴妃娘娘和半個太醫院的御醫都鬧得不可開交,身子其實不是很好。如今圣上神色匆忙地從朝堂上消失了,多半是為了龍胎。 可誰又能想到,這懷了七個多月龍胎的曹貴妃竟是就這么去了,甚至都沒有留下任何與死因相關的痕跡。 一時便是從鮮花鼎盛,跌落在了冰冷的棺木中。 翊坤宮中一尸兩命之事在這前朝后宮中急速游走擴散著,即便是圣上不許任何人再提起,也是毫無作用。 短短半月間,太醫院的御醫們為此又被大換了一次,而當時受囑保胎而升至院首的白大人更是被流放了,險些就掉了腦袋。可要說最慘的,還是那個徐主簿,正值壯年竟被施以宮刑,此時還窩在東廠凈身房的床上爬不起來呢。 徐主簿受刑前喊冤喊破了嗓子,可無論如何貴妃和龍胎都沒了,且還是病死的,他們太醫院實在難辭其咎。 這前朝風波不斷,景王日漸成勢,后宮里又出了這樣的事情,朱伯鑒焦頭爛額。 也有人提議讓錦衣衛指揮使去查辦一下此案,可張公公說茲事體大,以曹貴妃的身份,無論如何是不能讓外臣沾手的;且他們東廠審查此案的結果便是——貴妃的確是病死的,并非是兇手作案,翊坤宮也沒有旁人進來過。 這事也只能這樣了。 朱伯鑒原以為說法也討了,如今帝陵未建,便先將曹貴妃安置在地宮里,等到帝陵大成之時厚葬了曹氏,便算是將此頁翻過去了,可,此事作為升平元年第一大案,注定是沒有這么簡單的。 曹貴妃是六月初三夜里出的事,在這往后的一個月里,關于貴妃為何而死的閑話傳得是愈演愈烈。 這說法各種各樣,里面卻必然都得帶著一個“胎”字。然而被人信服最多的,便是“貴妃所懷的本不是什么龍子,而是一個陰胎。” 說得更深一點,一個食母的陰胎…… 作者有話要說: 最后一個案子,會盡可能地將所有留存至今的疑惑一層一層剖開,慢慢來~ps.站穩he不動搖,即便我寫虐了,也是暫時的~ ⊙w⊙ 第78章 妖言 [vip] 在這時候兒, 京城野市的勾欄酒肆中, 偏就有一個長了兩撇山羊胡子的精瘦中年男子正在說書, 桌底下的聽客圍得是瓷瓷實實, 唏噓叫好聲不斷。 湊近了仔細一聽, 原來說的是那隋煬帝的故事: “……又想當年,這楊廣身為皇子時也是一表人才文武雙全, 一心只為這真龍寶座, 可落到最后, 亡國丟命, 遺臭萬年。這話自是所言者多之,今兒咱們書另一表, 說說這隋煬帝的子嗣。蕭皇后膝下的文德太子在大業二年英年早逝,令楊廣痛心不已, 但這一年可不單單是出了這么一件大事, 甚至連當朝史官也不敢來寫——這亡國象征的妖孽, 臨世了!” 那說書的一拍驚堂木, 以袖掩面啜了口茶, 眾人已是敲著筷子等不及了: “您可別賣關子啊……” “是啊,接著說啊……” “諸位莫急,老子曰:‘天欲其亡,必令其狂。’可早在這楊廣造龍船游江南之事發生前, 后宮先是出了亂子。咱們今兒個便是說道說道這個陳妃之死。這陳妃乃是陳后主之女, 大業元年的時候正懷龍裔,人道是涼水入了熱油鍋, 那是沸沸揚揚地煊赫一時。可就在這轉年,也就是大業二年,又成冰上畫畫了——好景不長,這嬰孩臨產之際,竟是胎死腹中了,就連那陳妃也跟著香消玉殞。 這位大姐可得說了,女人生孩子過趟鬼門關,沒什么講頭兒。可這事兒不一樣,那文德太子前腳剛走,陳妃的孩子緊跟著也沒了,隋煬帝自然是慌了神兒,正巧這時候宮里來了個白胡子老道,愣是沒人知道他是怎么進來的。這老道便跟隋煬帝說,太子死了,便是償了皇上與陳妃之子的孽債,算是太子盡孝,一得一失兩相抵償了。 您說這話兒是怎么講的?這陳妃肚子里揣的根本就不是個一般孩子!陳妃懷胎五月時,肚子已是大如臨盆一般,日日進的飯食都是勞力漢子的數倍。這可不是說陳妃能吃,是說那孩子能吃。您說五個月的胎兒能有這么大的飯量,等到了臨盆之后還不得成什么樣?這問題也就在這兒了,不等臨盆之日,這陳妃進的飯已不夠肚子里的小祖宗吃飽的了,你們猜猜,這孩子蹲在娘肚子里還能吃什么?” 眾人面面相覷,有個漢子蒼白著臉色道:“莫不是要吃他娘了吧……” 所有人大驚,頓時鴉雀無聲。 那說書人猛然一開折扇不緊不慢道:“隋煬帝狠了狠心,照著那老道的話剖開陳妃肚子一驗,只見這紙兒薄的肚皮里面竟是裹著一個足足一歲大小的嬰孩,是滿口的尖牙!天生的喪門星!陳妃的什么心肝啊,腸胃啊,早讓那孩子給吃盡了!可這娘死了,孩子自然也活不住了,算是一尸兩命。” 眾人唏噓不已,此事實在是過于駭人聽聞,倒叫那個膽子小的嚇得不敢挪步子。 “您若是想問這大業二年里如何會鬧出這么一個妖孽?無非就一點,這兒子隨爹,而楊廣弒父!” 眾人越想越覺得有道理,那說書的說得正起興的時候,也不知從哪冒出來十數個一襲玄衣之人,一時間刀光四起,玄衣人將這地方團團圍住。 說書的知道大事不好了:這三年國喪沒完,當眾說書可是要挨板子的,他正弓著身子要偷溜,一轉頭脖頸子便貼上了一寒涼之物,是刀刃。 “大人饒命,小的無非混口飯吃……” “命的事回頭再說,詔獄里有人要問你點話兒。”那錦衣衛掃了一眼說書的,無光痛癢地提了一句。 “好說好說,小的必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那你先看看詔獄是個什么地方。” 說書人臉上的笑意瞬間凝結在了嘴角,倒比哭還難看。 ………… 北鎮撫司衙門里,李歸塵正坐在上首聽新任的鎮撫使張文原匯報案情。 貴妃之死還是上個月初,也就是六月初三的事,當時是東廠的張全冉看著辦的,并不允許他們錦衣衛參與。如今貴妃的五七都快過去了,這余波卻是愈演愈烈。皇上兩下無法,只好命錦衣衛的兩大鎮撫司嚴控此事的言論,一旦發現有造謠傳謠者,格殺勿論。 而原鎮撫使夏冰落馬后,北府里鎮撫使之下的千戶也無非就李文原和段明空二人。眾人心道段與那位高權重的楊大人乃是故交;而那張千戶與楊大人雖也沒什么過節,到底是當年因著女兒被烹尸的事生了點不痛快,這位子必然是段明空的了,卻不想最后圣上下旨升張文原為鎮撫使。 究竟是楊大人或者段千戶高風亮節,還是圣上與那楊大人心有嫌隙,誰也說不清。 再者,這封口之事本就是困難得很,又因著關乎圣上痛處,儼然成了一塊燙手山芋。朝中盯著此事的眼睛頗多,只道是稍有閃失,便又起一場血雨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