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過了大概半盞茶的工夫兒,外邊忽然靜了下來,連銅鈴也沒了什么動靜,只剩下了稀稀拉拉的風聲。 張淵披著件外袍先跨出了門來,蒲風還沒見到他人影,便聽到他驚呼到沒人出事罷。 蒲風看了一眼正在套衣服的李歸塵,應了張淵。 廂房這邊出了這么大的動靜,本就人心惶惶的守陵衛居然沒一個人敢出來。昨夜付六的死況就像是在他們的脖子上栓了繩套,一時人人自危,只求自保。 不過這本是人之常情,更何況他們也幫不上什么忙。蒲風看著李歸塵蒼白的唇,心里揪得慌。她不想讓他在這深夜里又吹寒風,可她也明白勸不住他。蒲風皺著眉望向了裴大夫,只聽裴彥修搖搖頭直嘆氣。 蒲風沒說話,徑直跑出了門去。 張淵立在李歸塵的房前看著屋內的一地狼藉,亦是愁眉不展。然而更為麻煩的是——那尊平地里冒出來的佛像。 李歸塵一向穿得很厚,似乎今夜尤甚。他先是站在門檻前望了望對面檐上,之后便聞到了一絲淡淡的血腥味。 在這清冷的夜里一如蟲蛇鬼魅。 李歸塵走下石階一側眸便看到了段明空拎著劍站在月亮門下,他那白而修長的手上淌著猩紅的血道子。 單看他的神情,估計是明白自己上了當。果然是有人把蟄伏在這兒的段千戶引開了。 李歸塵自然知道若是直接問他其中經過,這頭死要面子的倔驢必然不會張口,故而只得搖搖頭道:“能將你傷了,來者不善。” 段明空的目光閃了閃,一揚手收回了劍,大步流星地自他身邊走過,坐到了裴彥修對面。 錦衣衛負傷便如家常便飯,故而才練出了裴大夫治外傷的一番好手藝。李歸塵且不顧他,而是站在那反反復復地看著佛像及其四周的環境。 他將那佛手上系的黃綢子解下來握在了手里,這緞子僅是一塊明黃的素錦,而非正式龍袍所用的赭黃色,且沒有暗提龍紋。有可能是對方準備匆忙,以此指代罷了;也有一種可能,便是這黃巾的指向并非皇權,卻是其他。 若是單純將他三人以神鬼或是暗箭嚇走,未免不至于如此大費周章。 黃巾,太和二十年的佛像…… 那一年發生了什么?李歸塵忽然倒吸了一口涼氣。 對方想讓他知道的便是這個……可惜那人錯了,因為自己根本就不是太子黨,終究是從最根本起就算錯了。 說來,這陵宮的案子一直處處針對太子,但若是圣上的確聽信了那些中傷之言,站在圣上的角度,決計不會僅僅將太子發放到應天府。 本朝立國之初建都南京,后來的數代儲君都是自南京入順天府繼承大統,只不過近幾代沒有承襲這個傳統,但歸根結底是沒什么可指摘的。 聽張淵說來,朝中眾人皆以為圣上偏愛西景王,故而太子的儲君地位不保,實在是有些小看了圣上。 何謂帝王心術?視群臣為棋子? 李歸塵仰了仰沉重的頭,艱澀地闔了眸子。縱然那時他僅是一枚被劃歸為附庸的棄子,要他死的理由何止千千萬萬,又何必冠以結黨謀逆的罪名?他一直以來維系的那個至高無上之人,終究還是輕描淡寫地將楊家隨手丟棄給了一眾犬狼,任之被碾為齏粉。 道一句天恩難測罷了。 如今,他明知道自己又一步一步卷入了這明黃色的漩渦之中,卻還愚妄地抱著可以雪恨的念頭。終究十年磨去了他的棱角,就連那些刻骨的傷痛,也被塵封在了靈魂的最深處,在平靜的瘡痂之下悄無聲息地潰爛溢膿。他再不是楊焰了……瑟瑟的風穿身而過,搔刮在酸楚的四肢百骸上。忽然他手里多了一個沉甸甸的暖意。 李歸塵一低頭,發現懷里出現了一個纏著絨布襖的暖爐,蒲風站在他身邊嗤嗤輕喘,若無其事地叉著腰道:“講頭兒估計都在這尊佛像上。” 他挑起了一點笑意,點點頭,站在那里沒有動。 蒲風全然不知,只是圍著佛像轉了兩圈。便見到面前這尊佛與此前在地宮中所見的形制類似,但并非花崗巖打造,而是漢白玉。且周身描了彩,雖有部分脫落了,依舊看得出佛面粉白、眉目疏朗,身著青色袒右袈裟。 蒲風低下了頭,忽然一愣——佛腳下依舊有黃土,尤其是石座上沾得更多,仔細一看便分得出和樹根下的褐色沙土并不相同。 “先生,你過來看看這土……對了,這座也刻著‘太和二十年敕造’。” 李歸塵從暗袋里掏出了裹著玄宮佛像上黃土的帕子,將這兩者一比對,確認為同一種土,且并非是在陵園內的土地上沾到的。 蒲風撓了撓頭,“你有沒有覺得像是……黃的河泥?” 可是陵園之內哪來的河泥?除了寶城與大裕山只間有一條開鑿的河道,莫非這佛像與之前付六說的寶城前移有關? 張淵一直站在一邊靜靜看著,忽然想到了些什么,沉吟道:“這佛像若是北魏雕鑿的,那流傳下來的確是挺不容易。北周武帝、唐武宗都滅過佛,對了,還有五代時期后周的世宗,正好就在咱們所在的北方一帶,哪一個不是燒廟毀像的。大概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先人把佛像埋藏了起來,而挖掘修建玄宮的時候又被發現了。” 蒲風覺得很有道理,又問道:“可就算如此,也沒有必要將這些佛像存在陵園里,除非……有什么特別意義。” 佛陀眉目低垂,正應了那句偈語:“生亦不可說,不生亦不可說。”蒲風望著一時無言,實在看不出什么眉目。 可李歸塵知道現在還不是說出口的時機。 佛像所立之處正對著廂房的房門,背倚班房的后壁,二者夾成了這條巷子。地面大致以青磚石鋪路,每隔幾步栽有些樹木,看著并沒有什么異常之處。 可二更天后,外面明明沒有什么太大的動靜,雖然那來人足有四五個,但遠從玄宮或者是其他什么地方連夜搬運來這么一尊石佛簡直有些不可思議。 蒲風嘆了口氣,道:“這尊佛像就像是從地上長出來的。” 張淵搖搖頭:“你當是蘑菇?是不是你小子耳朵不大靈光,人家搬佛像過來這么大的動靜都沒聽到?” “那怎么可能?”蒲風無辜地眨了眨眼。 他二人說話的這么點子工夫兒里,李歸塵忽然走到佛像腳邊彎下了腰去,繼而他直起身來蹚開了佛像身邊的一大片枯葉。 蒲風也湊過身去,看到葉子消失后,石板上居然出現了好幾個鏤空的銅錢印!她伸手摸了摸,這下面果不其然應該是空的。 “這是?” 李歸塵輕輕咳了咳:“下面或許是涵洞,為了洩水用的。帝陵的泄水暗渠應該修建得極為完善,你看這一大塊青石板的邊緣與周邊相接得不甚整齊,便應該明白這佛像該是怎么出現的了。” “正好今年大旱,現在正值冬季……”蒲風胡亂地猜想著,“這涵洞通往之處,又會是哪里?” 李歸塵搖了搖頭,“只能等明日找來一個軍士將這石板撬了。他們自洞中出來容易,咱們想進去,怕是有些費勁,這石板少說也得三百斤。” 然而有一個倨傲的聲音遠遠地傳了過來:“何必要等明日。” 段明空一臂還扎著白布,他忽然走了過來自腰間拽出一根負著鎖鏈的鐵鉤。蒲風有些看傻了,心道這東西掛在腰上難道不會扎到自己? 然而眾人只是默不作聲地看著,段明空將那鐵鉤固定在錢眼里,張淵想過去搭把手都被他攔下了。只見他咬著牙低喝了一聲,竟將那石板拽動了,露出了一條凸起的邊緣。 蒲風看到他手臂上的白布順間便被鮮血浸透了,想必是剛上了藥的傷口又掙裂了。裴彥修嘆氣道:“一個兩個,怎么都是這個毛病。” 別人要幫忙,段明空還不許,最后張淵硬要賣把力氣,二人這才將那石板挪出了條半步寬的縫隙來。 引來燈火一照,涵洞之下砌著鋪底石,四壁皆是磚石面,足以一成年男子穿行。段明空提著燈二話不說跳了下去,李歸塵囑咐蒲風、張淵和裴大夫在這里守著出口,這才緊隨其后。 蒲風哪里聽他話,眉頭打著結也跟了下去,急走兩步拽著李歸塵的袖子埋怨道:“身子不要了。” 那地道之內雖不如外邊冷,但卻充滿了陳朽的氣味,且四周極其昏暗。她雖能勉強直立而行,到底也是心里一陣惡寒。 蒲風說完這話,抓著袖子的手忽然被一只微微發燙的掌心包裹住了,李歸塵在她身前安慰道:“你放心。” 眼前的路雖然很黑,蒲風驀然沉下了心來,李歸塵一直拉著她的手,也不知走了多長時間。 可她心里終究還是惦念著身前那人。或許他現在的確只是風寒,就算他也好好喝了藥,又怎么受得起這份折騰。 她會心疼。 借著前面段明空手里的微弱燈光,她看到腳下的泥土的確和此前在佛腳周圍發現的相似。這大概是此前雨水沖刷下來沉積的細黃土,她之前還誤以為是河泥。 這路似乎走了很遠,且之間還有許多岔路。段明空知道明樓在北面,故而一直向北行進,可忽然間他就停住了。 蒲風不知道發生了什么,探著頭繞開李歸塵的阻擋往前面瞄了一眼,頓時覺得頭皮發麻。她嚇得發涼的手被李歸塵緊緊攥了攥,這才算回過了神來。 不遠處是一團蒼白而泛著淡淡藍紫光的火團,正懸在半空中寂靜地燃燒。 “那是……鬼火?” 李歸塵輕輕揉了揉她的手,平靜道:“是磷火。” “這里又不是亂葬崗,為什么會有這東西?”蒲風啞然。 然而李歸塵還沒說話,段明空忽然清冷道:“你腳底下踩的,這四壁邊上埋的,只怕亂葬崗可沒這個架勢。 修葺三次,征調民夫累計二十余萬,你道沒有累死病死的? 咱們已經在地宮里面了。” 蒲風睜大了眼,看著那汪鬼火忽然說不出話來。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案子很快就能完結啦~ 第36章 中傷 [vip] 這涵洞大抵是貫穿于整個陵園, 在寶頂之內更是形成了交錯的網洞, 人行其中便如誤入迷陣, 他三人兜兜轉轉了許久都沒有離開初見鬼火的地方。 蒲風又一次看到了自己拿石子在壁磚上畫的圓圈記號, 不禁有些悵然, 心道莫非這僅是一條普通涵洞而已,而兇手只是暫且蟄伏其中? 那他們這一趟便算是白費力氣了。 李歸塵咳了一陣子, 終于緩聲道:“寶城地勢最高, 也最怕澇水。這地方的暗渠排布想來呈環形四散而去。上為寶頂, 下是玄宮, 這其中有墓道,工道, 還有這條疏水的涵洞。 馬正是如何發現尸屋的,咱們不得而知, 但可以肯定那屋子被人封死了。這墓道與涵洞單有一條相聯系之處, 便是佛像……或許, 古時存放佛像的暗室正位于這些通道的交匯之處。” 蒲風忽然想起來付六此前說過的話, 又接道:“當年修建玄宮時避讓的或許正是這些佛像, 此前付六聽說過為此玄宮前移,那么這所謂的暗室應該接近玄宮后壁,也就是最北端。 墓道按八卦陣法排布的話,自然不是大敞四亮地由明樓入口直通墓室大門, 而寶城坐北朝南……所以, 咱們當時并沒有注意方位,那尊立佛像莫不是正出沒在玄宮以北?” 然而他們現在又回到了玄宮南處的原點, 也就是說,在這座地宮的另一端,可能便埋藏著那個暗中勢力想極力遮掩的秘密。 段明空一言不發,引著燈籠往北而去。此前轉了兩圈一無所獲,段明空意識到兇手能將佛像自地下疏水道運送,那暗室與疏水道的相接之處也有可能并非是一道石門——開口若非是在腳下,便在頭頂之上。 一時四下無言,所有人的心弦都緊繃到了極點,這環形的地道中并無什么參照,沒人知道哪一步之后他們便會錯過了暗門又回到原點。 蒲風下意識地將手按在了李歸塵的腕子上,她雖不懂得什么醫術,也能感受到自己指尖的脈搏是如此急促而輕弱,似乎她一重按便摸不到了。 而這黑魆魆的狹小窄洞之內少說有上萬塊石磚石板,就算是有暗室,誰又知道藏在哪一塊磚石后面。 蒲風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她焦慮地借著燈光往前望去,自己畫的那個標記就像是一支箭無情地向她射了過來。 如此循環往復的話,到哪里才是個終點?誰又知道兇手何時便會出現在他們對面。 那個略呈蒼白色的小小記號終于沖破了蒲風的防線。她一把拖住了李歸塵的袖子,那些放棄的話都涌到了嘴角,可她看著李歸塵低垂而深幽的眸子,忽然就張不開口了。 她太清楚不過,查不出石佛像及玄宮所隱藏的秘密,他們此前的一切努力,甚至包括馬正和付六的死都白費了。此一日,若非是將謎題揭開,擺在他們面前的路便只有落荒而逃或者是引頸受戮了。 玄宮之內的種種謎團難道便沒有一點關聯?誰又知道他們今日留下的種子他日會長出怎樣的惡果?可蒲風現在不想去思考這些,她忽然很想逃避,帶著李歸塵一起。 太子遭人構陷如何,皇帝換了誰人做又如何?當日擺在她面前的僅是一個含冤受屈的樸實農夫,一念感之而已;可如今在這無邊的暗流迷霧中,似乎已經沒有她可選擇的路了。 李歸塵停下了腳步來,而段明空火急火燎地找著暗門,竟全不顧他二人,挑著唯一的燈就這么走了。 本就昏暗異常的地道忽然就徹底漆黑了下來。就算將眼睛睜到最大,也同閉著眼沒有任何區別。 四處都是令人窒息的死寂。 蒲風呆呆地站在那里,黑暗給了她最好的掩飾,那些壓抑了太久太久的淚忽然就肆無忌憚地冒了出來,可她不敢哭出聲。二十年來,自己似乎從未這般擔驚受怕。因為有些東西她原來從未擁有過,自然也不會生出什么癡妄的留戀,但現在不同了。 她瘦弱的肩膀不住地隨著抽噎而輕顫,然而,有一只手忽然將她拉進了一個格外溫暖的懷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