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炭火熏了好一會兒,劉仵作摸著鍋中溫熱了,這才將骨頭肢塊完整取出,以清水洗濯了,再置于白布上。 夜已深,張淵等著結果的時候已托著腮打起了盹。 蒲風再回過頭來,卻見白麻單上布滿了濕淋淋的尸塊,大的如頭顱,小的卻只有拳頭大小,呈紅黑色,顯示出了斷層的肌理層次還有褐色的骨茬,卻依舊很難看出到底是屬于哪個部位的。她扶著額頭有些心驚rou跳,望著劉仵作道:“之后可是要將它們拼合在一處?” 劉仵作愣了一會兒搖頭道:“只怕是難得很。” “這孩子今年也是四歲,是王大人的姨娘劉氏生的。若是實在無法拼成,那也沒有辦法,左右就算是拼成了,經過了這么長時間的烹煮,也不可能還留下什么線索……” 李歸塵聽蒲風說了此言,微微挑了眉以袖掩口鼻蹲在了尸塊前面。 只見他似乎是隨手地逐個擺弄著尸塊,之后便將它們分了幾堆,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便將其依次拼湊了起來。 雖只是個大致樣子,但已極為不易。小小的殘損尸首靜靜躺在白單上,而昨夜此時他還安穩睡在母親的溫暖懷抱里……李歸塵垂著眸一直盯著那小小的頭顱,面色說不清是悲憫還是嚴肅。 正如蒲風此前所料想的,尸首只剩下了骨rou,而無影無蹤的內臟的確是被兇手扔在了灶臺下燒了,故而那灶灰中有此景象。 此案就目前來看至少有三大疑點,從孩童失蹤到被烹殺的這段時間里,家中必然百般尋找,何以兇手能在廚房安然動手? 能不知不覺潛入府中后院作案是否證實是熟人所為?可接連幾日孫府王府兩家出現此類命案,多半是同一人所為,莫非是孫王二府又有關聯? 動機為何?手段如此狠戾,且僅針對年僅四歲的幼童,報復尋仇的成分或是占了多半,可兇手行兇過程中能如此冷靜,一行一舉皆是規劃周密,絕非是一時起興。 蒲風將諸般疑點記錄下來,便聽李歸塵忽然開了口:“這孩子口里居然有枚銅板。” 蒲風一聽便覺得全身汗毛炸立,皺著眉望了過去,只見李歸塵托著頭顱兩指鉗住了口,而劉仵作持著鍍銀筷子果不其然夾出了一枚銀錢。 “你們說是不是這兇手殺了人心虛?白事上是有這樣干的,這錢專門叫壓口錢兒。我驗了十幾年的尸,殺人留錢壓口的,頭一次見。”劉仵作搖了搖頭。 “怎么想也覺得一切都蹊蹺得很,”蒲風揉了揉眉頭,嘆氣道,“只是真的沒法判定死因了嗎?這孩子遇害前沒人聽到什么動靜,且他的衣物都被燒成灰了,哪怕是一件血衣都沒留下。” “尋常的便是刀傷、溺亡、縊死、中毒。最后一條可排除,因為毒物致死慢,也不好控制。此案的兇手對一個稚子擺出這么大的陣架,有可能意不在目的,而是在形式。”李歸塵道。 “你是說兇手主要是為了烹尸?可我方才在廚房發現滿滿一缸的血水,然而其他地方卻很干凈,我懷疑兇手是故意在缸里放血……然而要想如此,死者在那時的確是還沒死罷……人一死血液便不流通,沒法辦控出那么多血來,若是單為了烹尸,何必如此折磨孩子。” 李歸塵搖了搖頭:“聽清了,形式。我何時說過為了烹尸?” 蒲風撅著嘴,賭氣不看他,一心盯著尸首。 而劉仵作逐一翻檢著尸塊,想了很久道:“切口都不怎么整齊。你們再來看,這里是不是有一道印子!” 蒲風順著望去,看那擺放的位置大概便是死者的脖頸。經過了這么長時間的烹煮,能看得清什么印子才叫胡說八道,不過她仔細去看,似乎的確有條線顏色更深些,若隱若現的。” 若說是將人勒得半死,裝作熟睡再拖去行兇的話,便有些說得通了。可蒲風想到這里卻著實打了個寒戰……“稚子何辜?有什么恩怨要報,偏生要牽扯到孩子身上?” 然而李歸塵自劉仵作那抽了一小塊白麻布細細擦了手,看了蒲風一眼:“只怕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 恍然間夜色濃郁到了極點,連門口的事物皆看不清楚,黑魆魆一片。星子黯淡了光芒,月輪幾近沉沒,離破曉到底還有多久,掙扎在夜里的人們如何知道。 李歸塵自然想避開這王宅里的老爺,也就是吏部文選司主事王況。這吏部,文選司,哪一個沒有一番講頭兒? 吏部尊為六部之首,而這文選司關乎文官的選補升調之事,歷來都是搶破頭的清貴肥差。他若是沒記錯的話,十年前王況僅是禮部一個小小主事,現下雖是仍為主事,官品不升,可禮部向來雜事多實權小,各中相距自不必明說。 若非是王況與朝中黨派有所勾結,怕是沒這么大的便宜讓人隨便占了去。 朝堂上的暗流涌動一向會卷起大片血色,他曾湮滅于此。或許是身邊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給了他一點警醒,如今既然已避無可避了,那索性便隨心隨性罷。 他出門看了眼微微朦朧的晦暗天色,知道風雨欲來了。 第20章 雙目 少頃,天色大亮。 兩個抬尸的差吏剛跨出了門去,便被門口一錦衣男子身后的隨從攔了下來。 “撂那別動了。” 為首那人面白如玉,微微仰著頭,手里轉著兩顆揉手核桃,其上裹著一層棗紅色的厚重包漿,一看便有些講究兒。那語調帶著三分輕挑,話底子里卻是實打實的寒意,兩個差役一聽此人之言便趕緊放下了尸板,躬身行過禮麻利兒溜了。 堂里似乎是聽到了外邊的動靜,王況搶先一步撩了門簾子小步跑到院門口,拱手恭敬道:“下官不知馮公公尊駕至此,有失遠迎,有失遠迎,還望公公見諒。 馮顯垂眸瞟了他一眼,皮笑道:“畢竟宅里有事,王大人客氣。”之后他便信步入到了堂里,王況弓著腰跟在身后活脫脫一只大蝦米。 正堂里暖意撲臉兒,馮公公徑直坐在了正首的位置,睥睨著堂里躬身立著的眾人道:“今兒個咱家來了,丑話便要先說在前頭。萬歲爺要你們好好去查孫御史家的案子,連個兇手的賊毛兒都沒撈著,愣是任著王主簿家的孩子也沒了。刑部,大理寺,莫不是干吃皇糧了。” 若說此前西景王府的蘇公公說話尚還留給他們三分薄面,這馮公公卻是直奔打臉來的。 下首欠著身子的張淵和徐洪臉色均是難看得很。可到底徐典刑是老油子,賠笑著立馬兒接道:“公公說笑了,下官怎生敢忘圣上叮囑,昨夜戌時末出的案子,亥時便已經整頓齊了人馬來到王大人府上,為查此案更是徹夜未休,還請馮公公明鑒。” 馮顯大笑了幾聲,與一旁灰頭土臉的王況道:“你聽聽,徐大人可是天大的功勞,日后咱家見了圣上定要好好地表一表。” 徐洪登時白了臉,“下官慚愧,實在慚愧。” 一時間人人自危,屋外是叫囂著的北風。而蒲風垂首躲在犄角旮旯里,心中自有一番揣摩:這堂上三位大人見了這馮公公皆是恭敬如此,而他又口口聲聲說著圣上,想來若非東廠之人,便是皇上身邊的貼身公公。徐洪諂媚失言了幾句,在官場中實在是過于稀疏平常,可這馮公公明褒暗諷半點不留情面,倒是個厲害角色。 好在他們徹夜未休至少落不上玩忽職守的帽子,不然這一番話聽下去可不是要心虛得駭破了膽。 蒲風想到此處鬼使神差地向上抬了眼皮暗暗瞄了那人一眼,卻不成想正和他四目相對,一時頭腦中嗡地一聲轟鳴。 “你又是何人?”馮顯撂了茶盞。 蒲風一驚,硬著頭皮躬身道:“學生大理寺卷宗書吏蒲風。” “沒問你。大胡子的那個,把頭抬起來。” 蒲風心中更是大驚,便聽到李歸塵以極沙啞的嗓音恭敬道:“小的惶恐,怕小的名諱污了大人耳。” 單是聽這音色,竟和平日判若兩人! 而馮顯將手里兩個核桃轉得咔咔作響,只是死死盯著李歸塵。 “小人東郊李歸塵,家中世代仵作。” 馮顯笑了笑,抬手隨口道:“尸首搬上來,讓他當著我的面,再驗!” 眾人暗自吃驚,不知馮公公這又鬧得是哪一出。 見那尸板抬了上來,王況臉色煞白,揣著手扭頭不忍多看,卻又不敢遁走。而馮顯攥住了手里的核桃,毫無懼色,托著腮靜靜看著下面。 蒲風心道李歸塵一會兒若是讓那姓馮的看出一點閃失,身份暴露倒是一方面,方才馮公公說的法司衙門辦事不力可就真是板上釘釘認下了。 她近來混跡書院聽了不少東西,這朝中官僚端得是不可結黨營私,暗中往來者卻是多如牛毛。接連孫御史王主簿兩位大人宅里出了這等大事,朝中誰人不自危?偏就在這時爆出來法司衙門辦案草草,便是將大理寺卿和刑部尚書立在了眾矢之的,歸根結底,這挑了簍子的李歸塵可還有活路? 殺人之法,莫過于誅心。 一時這暖烘烘的正堂里變得有些讓人窒息,蒲風的汗水冒了滿頭滿臉,順著脖領子淌了下去。 李歸塵亦是有些為難之色,不過蒲風見他這幅樣子算是安心了七成。能有閑心來演戲,可見那驗尸之事難不倒他。 果不其然。 李歸塵蹲在尸身邊逐一捋遍,沉吟道:“驗,分尸后烹。咽部、鎖骨上,計頸部兩刀;肱、肘、尺撓、肘、掌,左臂計八刀,右計七刀;胸肋九片,胸骨計四,椎計七;腹壁六,骨盆一斬作二,股膝肱踝足掌左十三右計十九,雙髕骨可見;手足全。軀體初定無移缺,共計七十又七。” 馮顯捏著驗尸單子看著,一雙鳳眼瞇了瞇,。王況大人聽得全身顫抖,下了座躬身哀求馮公公莫要再疑。 馮顯一挑眉,盯著尸塊擺了擺手,差吏從善如流地將尸板抬了下去。 “法司倒也不盡然都是些草包,你是張大人手下的,咱家心里明鏡兒。案子好生地辦,到時候自有功賞。再出了亂子,怕找上門的便是錦衣衛的夏大人了。” 那錦衣衛三個字顯然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危險的味道。 馮顯站起身,趕緊湊過來兩個小公公給他撣衣扶穗。眾人恭送至門外,才算是請走了這尊大佛。 這頭馮公公剛走,王大人就一頭栽了過去,掐人中都沒用。王宅遭此大亂,王況這一倒家中算是徹底沒了主心骨,可即便這樣也不見夫人出面主持家事。 而徐典刑一大早觸了霉頭,讓人將審問記錄謄抄了一份交與了張淵,隨即帶著親信走了。留下的軍士經過一宿的折騰也是困頓,見徐大人都走了,更是慵懶不少。 此案千頭萬緒,再被馮顯這么一攪,算是更無從下手了。 張淵三人尚還在堂里商討案情,忽然聽到了一陣詭異的笑聲,只叫人頭皮發麻。之后便看到有一披頭散發的婦人,掙脫了幾個丫鬟的手,從內室跌跌撞撞沖到了堂里。 “一定是因為他知道了什么,一定是,”那婦人的眼瞪得渾圓,猩紅得可怕,直勾勾地看著李歸塵,“不是殺人滅口,是堵嘴,堵嘴……誰的話都不要信,不要信……” 蒲風看了一眼李歸塵,這婦人必然是死者生母,王況的妾室。 “你們管不了的,是孽債來了,拿清兒去抵債了……是陰司閻王殿里的小鬼兒來討債了……”那女子手舞足蹈,神態說不出地詭異。 張淵搖了搖頭,嘆道:“怕是瘋了。” 而劉氏聽了這話忽然尖叫了一聲,哭得跪倒在地上,過來拉扯她的婢女都被她連撓帶踹地趕走了。 “沒瘋,沒瘋,她怎么會瘋?是我瘋了!女鬼纏著清兒很久了……我的兒問我,餓死是什么滋味的?死,全都死……兩只眼睛,一明一暗……全都死……” 蒲風皺著眉將劉氏說的每一句話都原封不動記了下來,不知為何她偏就覺得劉氏或許沒瘋,可能是迫于什么壓力,她的話是有影射的。 她忽然停了筆:“你可是看到了兇手?” “我看到了。”劉氏忽然就靜了下來,木僵了一樣,目光森幽地望著蒲風。 此言落地,眾人皆是屏住了呼吸。 “誰?” “兩只眼睛,一明一暗……”她驚恐萬分地又重復了一遍,聲調拖延得詭異。 劉氏說罷忽然伸著細長慘白的手,去摳自己的眼睛,她的指甲該是早前保養得極好,方才一場掙扎劈斷了一半,細長而又鋒利。轉眼間她便割傷了下眼瞼,臉上冒出長長一道血淚來。形如阿鼻地獄里的鬼魅。 李歸塵離她最近,一伸手便扯住了她的腕子,輕輕一擰,便脫了臼,連胳膊也抬不起來了。 蒲風看得呆住了,她哪里想過平日庸庸散散病仄仄的李歸塵有這本事。 而這下子劉氏便只能任由婢女抬了回去,口中仍嘶嚎不止。 蒲風心道若非李歸塵莽撞,或許還能從那劉氏嘴里再聽出些什么來,現下這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一點端倪也看不出。而蒲風回過頭去,才看到背后簾子縫里居然有一只眼睛,她心下一驚,不敢出聲驚跑了那人,幾個步子竄過去將那簾子一把扯了下來。 簾子后的女子二十出頭的樣子,嚇得早已花容失色。她呆呆地定在了那,張著口說不出話來。良久哭聲先冒了出來,話才接著道:“meimei,沒,沒事吧?” meimei?莫非這就是傳聞中的王夫人? 王況年近五十了,居然有這么個嬌妻?怪不得不見夫人主持府內事物,原是位小鳥依人的主。 蒲風將小夫人請到了座上,溫言安慰了一番,又解釋道劉氏只是脫臼了,找人正了骨便好了。 王夫人嘆了口氣,抹抹眼角的淚道:“相公被痰堵了心,我剛看了回來,便聽到堂里有動靜,又不敢進來……家里出了這樣的事,眉青說我要是出面的話,官府的人指定認作人是我殺的,是我容不得庶子。清兒固然平時皮了些,也不至于……” 她說不下去,嚶嚶哭泣了起來。 張淵揉了揉眉頭:“你家老爺近來可有得罪什么人?” 王夫人搖搖頭,“他們朝堂上的事情,我一個婦道人家懂什么?不過……算了,大人聽過忘了便罷,家中時常有人來送賀禮,那單子是我管著的,得有這么老長,想來沒人要和相公結仇罷。” 蒲風聽了此言一挑眉,心道這小夫人著實是個花瓶。她想了想,問道:“夫人可知昨日府中有什么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