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jié)
夢里,她永遠(yuǎn)還是梳著丫髻在院子里跑跳嬉戲的樣子,母親在海棠樹下縫著衣服,說她沒有一點(diǎn)姑娘家的樣子,以后可要怎么嫁人,要在家做一輩子老姑娘的……他沒家了。 楊焰死了,他叫李歸塵。 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誡自己,只有活著,才有資格去尋找如兒應(yīng)兒,而什么洗刷冤屈已不作想了。 可活著如此艱難;死,太容易了。 李歸塵半夢半醒間,忽然聽到有拍門的聲音。 “先生!先生!你沒事兒吧?”是蒲風(fēng)在外邊聽到屋子里有不止的低聲痛呼。 他的嗓子啞了,鼻子也堵了,說話帶著厚重的鼻音:“沒事。” “你是不是哪里不大舒服?我去給你請大夫。我知道裴大夫住哪。” 李歸塵默不作聲地長長嘆了口氣,嘶啞道:“許是我醉了,夢魘了。” 蒲風(fēng)立在門外,抬頭望了望夜空,她當(dāng)然知道李歸塵并沒有醉,而他這夢魘的毛病,自她住到這兒來幾乎就是天天地犯,只不過他今天喊出了聲來。 若非她夜里寫話本子常跑到院子里透氣,該是沒人知道這些罷。 蒲風(fēng)苦笑,捏了個輕松的語氣道:“那便好,接著歇息吧。” 李歸塵一夜無眠。 翌日,蒲風(fēng)天一亮便收拾了東西背著挎袋出了門,她今天得和何捕頭再去一趟榴花胡同。臨出門前,她望了望李歸塵的屋子,沒有動靜,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去田里了。再看灶臺邊還留著一海碗棒渣粥伴著一小碟腌白蘿卜,兩大片煎得油汪汪金黃酥脆的饅頭片,一摸還是溫?zé)岬摹?/br> 她吃了一半留了一半,這才緊趕慢趕去了順天府衙門。 說起丁霖大人,可謂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按理說昨日驗(yàn)尸他應(yīng)在場的,因著場面過于血腥他遁了便罷了。可這無臉尸案畢竟落在了順天府衙門頭上而非大理寺,他依舊是不甚過問,蒲風(fēng)也是沒有辦法。 好在她嘴嚴(yán)得很,見到了何捕頭半句閑話沒有,徑直去了城南榴花胡同。 這地方的大門和尋常大戶人家的沒什么太大區(qū)別,只是門檻格外矮了些,怕醉酒的客人出門絆了跟頭。且門前兩個大紅燈籠整年掛著,除非是趕上國喪才會摘了去。 此時已到了辰時末,街上往來行人不少。大家卻是繞著榴花胡同走。 常去此處的放浪文人給這兒起了個別致雅號,喚作“醉煙館”,偏叫人誤做是詩社一類,才好顯出自己雖流連風(fēng)月之地卻是高雅不俗,實(shí)在有趣。 何捕頭沒穿公服,長刀刀柄握在手心,“咣咣”拍著大門。而蒲風(fēng)站在何捕頭身后看著周邊景致,無意中發(fā)現(xiàn)路上之人皆側(cè)眼瞟著他們,似乎看到了異類。 蒲風(fēng)有些不明就里,少頃有個抹得艷麗的中年女子開了門,團(tuán)扇掩面一手扯著何捕頭袖子便將他拉了進(jìn)去。蒲風(fēng)皺了眉頭,自也跟上,之后大門便吱嘎合上。 “先生這般好興致,一早便來了。姑娘們剛睡醒,一會兒就梳洗好了,二位先稍稍坐著喝杯茶。”說話的女人想必正是老鴇。 蒲風(fēng)聽到那“先生”二字,只覺得有些腦仁疼,訕笑道:“你們這兒倒是不叫大爺了。” 那老鴇轉(zhuǎn)過身來貼在蒲風(fēng)身邊,拿手指刮了一下她的臉蛋道:“小公子可還未及弱冠,怎地這般熟悉這風(fēng)月場?生得這般俊俏,少不得姑娘們往你懷里扎呢。” 蒲風(fēng)周身一陣惡寒,便聽何捕頭咳了一聲掏出腰牌道:“少來這套,官府查案。麻利兒地把你們這的姑娘們通通叫出來站到這屋,一個也不許少。” 老鴇一看到順天府衙門的腰牌頓時變了臉色,趕緊稱了是跑到院子里扯著嗓子喊她們過來。 這點(diǎn)子功夫兒里,何諒笑著上下打量了蒲風(fēng),耳語道:“還真沒看出來蒲書吏有這愛好,平時看你文文氣氣的還以為你是個雛呢。” 蒲風(fēng)一聽,額角歡快地跳了起來,粗人啊粗人,可惜解釋斷然無用,只得陪笑道:“何大哥少拿我打趣,只去過一趟還是陪朋友,真的,你莫要不信我。” 何捕頭笑著搖了搖頭:“賢弟啊,你這是小看了何某的本事。” 說話的這陣子,近十個貌美女子已排成一排站在了二人面前。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出來得這么急,好幾個衣服還沒穿好,松松垮垮露著胸前大團(tuán)白rou,看得蒲風(fēng)眼暈。 “到齊了嗎?”何捕頭往地上一戳帶著刀鞘的長刀,將嘰嘰喳喳的眾人嚇得愣住。 “月璃說她不舒服,下不了床了,這陣子還躺著呢。”一粉衣女子道。 “叫她過來,不然,本差親自請她來。”何諒肅聲。 “女孩子的事,你一個……” “嗯?”何捕頭一皺眉,那女子趕緊退了出去,少頃便拉來了一名黃衣女子,正是月璃。 “本差問你們什么,你們便給老子老實(shí)地答!這位是蒲書吏,大理寺來的,你們說的一字一句可都記錄在案,自己掂量掂量作偽供是個什么下場。” 原本還散漫倦怠的一圈人頓時個個噤若寒蟬。 “你們可知自家后院出了人命案?七月十五那天晚上。” 老鴇趕緊愁眉苦臉道:“是啊,大人。實(shí)不相瞞,若不是前天晚上出了命案,我們這怎么可能這么冷清,整整一天了,一個人都沒有,再這樣下去要沒飯吃了……” 何捕頭一拍桌子,將老鴇嚇了一個激靈,“問你什么說什么!你們幾個,前天晚上有誰接客的,都給我站出來。” 蒲風(fēng)叼著筆桿子,心道何捕頭這算是什么問話本事,不就是嚇嗎。 而那一眾女子面面相覷,卻是沒有一個動的。 “怎么,偏要老子將你們押到衙門里才好說話?” 還是方才頂嘴的那個粉衣女子道:“豈敢啊,大人。只因那夜我們都有接客,故而沒動。” 蒲風(fēng)看著何捕頭的面色,一時忍笑不住差點(diǎn)嗆到。 “罷了罷了,你們那夜可有見到一高而瘦的,穿著一身鴨蛋青色;還有一稍稍矮胖些的,穿著一身正青色的綢緞料子,可知道都叫什么。” 粉衣女子道:“您還真別說,這兩人倒是都見過。因著昨天也沒有客來,斷斷混不了。那穿正青織錦的喝多了,張狂得很,便什么都往外抖了,說是自己叫張白鶴,他爹是錦衣衛(wèi)哪個衛(wèi)所里的一個千戶,自己日后等著老子沒了就能頂上缺,要錢有錢,有權(quán)有權(quán)……” 何諒敲了敲桌子:“撿重點(diǎn)!” “總之那人喝得有點(diǎn)太多了,卻非說是不敢夜不歸宿,也不管是不是鬼節(jié)就趕緊走了。那個穿鴨蛋青的也是常來,叫胡鵬,倒騰藥材的,常給我們帶些首烏桂圓一類的,那天好像也沒什么動靜……大人,死的可是那張白鶴?” 何諒自是聽得頭暈,看蒲風(fēng)記錄得差不多了,喝了一聲:“那晚是誰服侍的胡鵬,站過來。” 眾人皆是一愣,有的甚至擺手表明自己沒見過胡鵬。堂里沉默了一會兒,站在最旁的月璃軟著步子走上了前來,有氣無力道:“大人,是我。” 何諒上下打量著此人,覺得似乎沒那個力氣能殺了一個大男人。而蒲風(fēng)見她口唇面色蒼白,額上有微汗,右手輕輕按著小腹,便大抵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她抬手讓何捕頭先等一會,自己下了座附到月璃耳邊道:“你可是來了月事?” 月璃聞此面色漲紅,以帕子遮臉點(diǎn)了點(diǎn)頭。 蒲風(fēng)又道:“那夜胡鵬來了,他與你說了何話做了何事可否復(fù)述一遍?” 月璃梗著脖子直搖頭,只因是入此泥淖不久,臉皮尚還薄得很,再者這事情當(dāng)著兩個大男人的面的確不好說出口。 何捕頭有些氣急,因他一貫看不起這些賣笑的。而蒲風(fēng)則搶在他前面說道:“人是死在了這兒的附近,你們在場的所有人都有殺人的嫌疑,尤其是你,月璃。 我自然知道這些事不好言說,但你在這當(dāng)著我和何捕頭二人總比上了衙門大堂對著一屋子男人說要強(qiáng)上幾分,更何況那堂下面是誰都可以看的。我聽你是本地口音,總不能在外邊沒有相識之人……” 月璃聞此忽然噗通跪在了地上,涕淚俱下:“我說,我都說。那日大概是過了酉時,天剛就要擦黑,胡鵬便來了。他好像喝了點(diǎn)酒,但不是很醉。我剛來這沒半個月,不認(rèn)識他的,jiejie們跟我說胡大哥很厚道,不是那種作踐人的,便讓我去陪他。 我看他有個眼圈發(fā)青,顯然是之前被人打的,便拿了藥給他抹,誰知道他也不好好坐著,一把攥住我的手,就要往床上抱……我跟他說,我給他彈個小曲可好,還是我新練會的。畢竟我們主要也是賣藝,可他非要親我……我自然是怕了,就說自己身子不方便。可我的確是這樣啊……但他不依不饒的,將我弄得太疼了,我就隨手拔了根簪子扎了他肩膀一下。真的,都沒怎么用力,就是破了點(diǎn)皮,但是他一直流血,我就怕了,又趕緊去給他拿藥。 可他坐起來看著自己身下有血,就胡亂套上了衣服,還一直罵自己是畜生……” 何捕頭疑惑:“他是罵自己‘畜生’?” 月璃縮著脖子點(diǎn)了點(diǎn)頭,繼續(xù)道:“實(shí)則,他也的確挺畜生的……之后我就不敢再去理他,就看他獨(dú)自喝悶酒,大概喝了這樣兩三壺,然后就醉了,跟我說,他覺得自己媳婦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月璃嚇得聲音越來越小。 這一下,蒲風(fēng)和何諒皆是大驚。 “你再說一遍?大點(diǎn)聲。” “胡鵬說,他覺得那孩子不是他的。他說自己看過名醫(yī),體質(zhì)過于陰損,還是陰衰的,可能這輩子都有不了孩子。”月璃垂首道。 第15章 安神 這也難怪胡鵬年近而立,而他妻子馬氏才初次有孕。可若是單憑月璃一面之詞便判定馬氏腹中子并非胡鵬骨血,這就有些草率了。 蒲風(fēng)停下筆靜靜看著月璃神色,見她眸里隱隱有淚,下唇亦是有些輕顫,忽然正色道:“把頭抬起來。” 月璃驚得一愣,趕緊抬頭望向了蒲風(fēng),一雙眼睛的瞳孔微微收縮,并沒有目光的閃避。 蒲風(fēng)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問道:“他來這么一趟,要給多少銀子啊。” 何捕頭聞言挑眉一瞟蒲風(fēng),而月璃則舒了眉頭,暗暗瞄了老鴇一眼才低聲道:“真的就給了一兩銀子,摳得很,我都交荷姑了。” 蒲風(fēng)唇角一挑,她之所以有此一問,意在探一探月璃說謊是個什么神情。 芳芝堂老板、胡府小廝和月璃三人都說過胡鵬為人厚道,而她又講胡鵬發(fā)現(xiàn)自己做了禽獸事十分自責(zé),那么胡鵬走的時候極有可能偷塞些銀錢給月璃做補(bǔ)償。而月璃眉頭舒展正意味著在給錢那件事上,她的內(nèi)心是竊喜的,可礙于老鴇在場又不能講明,故而眼神躲閃,言辭卻是鑿鑿,正是撒了謊生怕別人不信的樣子。 此番蒲風(fēng)心下已有了七分著落,又問道:“你是說胡鵬與家中不睦?” 月璃皺眉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趕緊搖頭道:“貧女真的不知,只是他說起家中之事一直嘆氣,別的也沒說太多。那日還沒打二更的梆聲他就趕緊走了,我問他去哪,他說是要回家。我真的不知道他怎么就死在后門死胡同那里了。” 何捕頭面色凝重,“后門平日有誰走動?” “原來曾有姑娘……從那溜走,所以后門就鎖死了。護(hù)院常在后院守著,沒人從后門出得去。”老鴇搖著扇,接著似是警告姑娘們道,“前門更是看得緊,想跑出去怕是不要命了。” 這樣一來,醉煙館的姑娘們便沒有機(jī)會出來提刀殺人。而胡鵬在這兒并沒有和哪位賓客發(fā)生口角,自然也不太可能是嫖客動的手。 再論中毒之事,若說胡鵬被人下了毒,那醉煙館的眾人其實(shí)并沒有太大的嫌疑,因?yàn)楹i死了對她們并沒有半點(diǎn)好處,反而會惹上天大的是非;而依著月璃所言,若是馬氏的確不忠于胡鵬懷了野種,那胡鵬一死此事便無人得知,便能保全了她和孩子的性命。 依本朝律法,若是女子與外人通jian可是重罪,是要人生不如死的,為此鋌而走險倒還說得通。 可蒲風(fēng)回想當(dāng)日見馬氏之情景,她在得知胡鵬已死的時候那種悲痛并非是裝出來的,再者大戶人家的深宅大院里發(fā)生那種事談何容易,不說別的,拌個嘴也有十幾雙眼睛盯著,且流言蜚語又是傳得極快的。 蒲風(fēng)忽然想起來她在香雪閣初見胡鵬那次,他罵那女子水性楊花,而那女子哭喊的不是饒命之類,而是……他又犯了什么瘋病? 是否還得再走一趟香雪閣? 而兩個時辰前胡鵬尚有心思去妓館一番云雨,何以到了子時前后便倒斃在了死胡同里,又是中了毒,又是身下受重傷的,這期間發(fā)生了何事? 是以蒲風(fēng)隨著何捕頭自榴花胡同出來,滿腦子還充斥著疑惑。路上別了何諒,她心下似乎有些不放心李歸塵,便又匆匆回了家中。 而此時已接近午時,家家戶戶升起了炊煙,隱約還聽得到剁菜的聲音,有婦人站在門口喊自家孩子回來吃飯。 蒲風(fēng)也有些饑腸轆轆,進(jìn)了院子卻意外沒看到李歸塵喂雞做飯的身影,她想著今天也沒有集,不該是出門了,便敲了敲他的房門,沒有人回應(yīng)。 “先生,你回來了?” 蒲風(fēng)有些微微心悸,又看到早上她留下的半碗粥一片饅頭根本沒動,心下更是生出了幾分不祥之感。 “李歸塵,你在家嗎?” 耳所聞及的只有雞鴨伴著知了一起聒噪。 她皺了眉,將那新糊的窗戶紙戳了一個洞,便看到李歸塵床邊合著厚厚的窗幔,一只手自幔子里伸了出來垂在床邊。 蒲風(fēng)不知怎地胸口一陣悶痛,忙不迭踹開門沖進(jìn)了房里,卻見被褥凌亂,李歸塵攥著胸口蜷在床上,杯盞在床邊碎了一地。 她一時顧不得太多,拿手背拍著李歸塵的臉連聲喚著他的名字。便是此般他依舊是沒醒,且眼下唇色發(fā)青,將蒲風(fēng)嚇壞了。 莫不是病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