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明日開堂,倒叫李歸塵看看那主審究竟是哪位熟人? 第8章 大理寺·上 這廂白河旁李歸塵家中。 院子里架了一個小爐子,細細的柴火歡快著燃燒,李歸塵滿頭大汗地慢悠悠扇著藥罐子。 而蒲風正托腮臥在海棠樹下的竹躺椅上,午后的倦陽透過一樹繁盛枝葉在她身上落下了斑駁的碎影。 她靜靜看著李歸塵熬藥,他額邊散落的發貼在了頰上,一雙低垂的眼緊盯著嘟嚕冒泡的藥湯子,挺拔的鼻尖上有晶瑩的汗。忽而他一抬眸,正對上了她的目光,蒲風清咳了一聲,微微側過臉去佯裝閉目養神。 雞鴨三倆縮著脖子臥在躺椅邊,發出舒適的咕咕聲,只有蟬不知疲倦地聒噪著。 蒲風不知怎地心跳有些加快,她四指規律地輕輕敲擊著竹面假寐。少頃,身邊一沉,她睜開眼便看到了李歸塵坐在了自己腿邊,手里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藥,以瓷匙輕輕揚著。 蒲風一下子坐起身來,抱著膝蓋睜大眼睛看著他。 “惡心可好些了?” 蒲風胡亂地點了點頭。 “明天還要早起去大理寺,一會兒喝了藥就回屋好好歇著吧” 蒲風低著頭要去接李歸塵手里的碗,被燙得縮手,剛想忍痛繼續拿著,李歸塵收回了碗去,沉緩道:“我是個膽小怕事之人,不敢自己出堂作證便害了你,這事終究是我不對。事盡之后,再無這般了。” 他這是在道歉?蒲風舔舔唇笑道:“左右也是我好管閑事,上個堂又掉不了一塊rou,若是真能給陶剛洗冤,這都算不了什么。 只是,我現下雖大致明白了那兇犯的殺人栽贓過程,卻有一點一直想不通——棄尸的方法何止千萬,兇手何苦要大費周章設這么一個局?即便他猜想得到那日會天降暴雨,又如何能斷定有人或者說是陶剛一定會迎面撞在張壯尸身上?” 李歸塵繼續揚著藥湯,搖了搖頭,“或許真的是陶剛那日倒了霉撞上的,這也是說不定的。” “張壯與人結仇不少,而陶剛本本分分種地,也不至于有誰要刻意殺了張壯,以這種方式陷害陶剛。”蒲風皺著眉,忽然盯著李歸塵的眼睛,“先生明日可會隨我去大理寺的衙門?審理此案的可是張淵大人?” 李歸塵手中一頓,“我明日一早有要事,怕是不能隨你去了。張大人是左寺丞,此案合該少卿或是大理寺正審理,按理來說他不必赴堂旁聽的,可我看他對這件案子感興趣得很,上了堂陪審也未可知。” 蒲風遺憾地點了點頭。 李歸塵繼而正色道:“我知你想替陶剛翻案心切,可你須記著,初審之時丁大人對你說了些什么話,再放到大理寺衙門里,未必就不是這套說辭。法理所講求的公正意味著要有充足的證據,不然就算是此事鬧到天子那里,也不會有人單憑你一方之言就聽信于你。” 證據……蒲風頷首應了,從李歸塵手里端過那碗晾得適口的藥仰頭一飲而盡,之后一張小臉被苦得皺在了一起,喉頭一暖,一口藥差點沒從胃里翻涌出來。 她居然看到李歸塵的唇角微微上揚,噙著一點淺淺的笑意。 細細想來,從頭到尾,他不曾問過自己那“胸口有傷”之事,莫非,他知道自己是個女兒身了? 蒲風撓了撓頭,也笑了。 轉眼日暮西垂,蒲風喝了李歸塵給她專門熬的糙米紅豆湯便被他催促著上床歇著了。 可她心里始終想著兇案之事,雖闔了眸子,直到月光自窗欞灑進了半個屋子也尚未入眠。 無數疑問困擾著她,李歸塵對此案的態度更是令她頗為疑惑。真的只是因為膽小怕事?若非那日陶剛妻子拉扯著孩子跪下來求他,想來他對此案連過問都不會,這是否太冷血了……可她私心里還是希望他能隨她同去,哪怕只是在堂下看著她。 蒲風翻了個身,看著如水的月光,心下將自己所知的此案經過又細細順了一遍。 她的睫毛輕輕一閃,目光變得凝滯了起來。 如此幾乎一夜無眠。 翌日寅時未盡,外邊的天色尚還是朦朧未亮,蒲風已穿戴好,背著挎包出了門去,卻發現李歸塵竟然已經不見人影了。 她有些失落地自顧趕路,算著今日乃是巳時初升堂,她尚還有時間走一趟東市。 說起來,若不是她在了東市逛了一圈可能還不知道,這殺尸案居然在市井中大為流傳,其中不少說辭更是令她有些哭笑不得。 待她候在大理寺衙門堂下,看著身邊里三層外三層密密麻麻一圈人,額角的青筋才算歡快地跳了起來。前所未有的壓力負在了她的心頭。 “不知今日這殺尸案的主審可是哪位大人?” “那誰知道啊。王兄,你聽沒聽說前夜子時這尸首,詐尸了……” “噓,您快甭說了,我一聽頭皮都要炸了。您說說今年打年頭起就不正常,旱了這么久又鬧這事兒,老一輩的說,是有人作孽,天要收人啦。” “快別胡說,小心這里頭有穿這個的。” 那人往身上一比劃,二人頓時噤若寒蟬。 蒲風抹了抹網巾之下細密的一層汗珠,心道這堂下眾人中有身著常服的錦衣衛也是太尋常不過的事情,可此案畢竟與權貴毫無瓜葛,也不至于惹上什么太大的是非才是。 她這樣大略思量著,不住踮起腳尖來左顧右盼,可雜亂人群中哪里有他半個身影。原是自己自作多情了,蒲風撅起了嘴隔著寬大的長衫輕輕摸著腰帶上夾帶的物什。 這東西一會可是要派大用場的。 少頃開了堂,一身著細團花暗紋緋服配素金帶的大人端坐于案后,蒲風本以為主審會是個像丁霖那樣的老頭子,不成想這大人居然年輕得很,看樣子也就將將而立,可能正是因此,故而他更要端些架子,面上格外冷酷威嚴。 雖是大理寺復審,流程也是大致相同的,眾人聽了劉仵作報了驗尸單子,陶剛、陶剛妻子、報官證人連帶著張壯老母的幾番說辭,對這案子也算是有了個大概認識。 此后便是蒲風受傳召上堂。 那大人對照著初審的文書記錄,不免揉了揉眉心,他看著堂下跪著的證人蒲風,忽而覺得這少年有些與眾不同。 他本是有些蒼白瘦弱,卻穿了一件極不相宜的寬大白苧外袍,低頭跪在那里更是顯得有些姿勢僵硬怪異,且身上臃腫。面上卻是與這年齡不相稱的沉穩內斂神色。 “堂下之人可是證人蒲風?” 蒲風口上應了,余光卻不時瞄著身邊停尸板上的死者,滿手冷汗。 “本官聽聞,那日初審正是你提出此案有異?今日大理寺公堂之上你便如實說來,起身說罷。” 那聲音聽著圓潤厚重,蒲風七上八下的心稍稍踏實了一點,站起身來微微行禮道:“多謝大人。學生當日殺尸之說,確非一時胡言猜測。依方才他人之言,那日天降暴雨,陶剛手持柴刀奔跑時不慎大力撞到了站在路邊的張壯,以致張壯倒地肚破腸流,血流遍地,后官府收尸并帶走了陶剛,這便是之前所判斷的案發經過。可學生認為,此案有一個最大的破綻。即,若能證明此案死者在遇到陶剛之前已死,便是翻案之關鍵。” 蒲風一頓,看向了陶剛:“若是當真為陶剛殺了張壯,那張壯絕無可能在腹部中刀的情況下一聲不吭不是嗎?” 陶剛哭著連連稱是。 蒲風繼而道:“此點的確不合常理,可若說這便是學生判斷陶剛碰到張壯時,張壯已死的原因,未免不能服眾。可今日學生已有了充足理由。” 張淵坐在公堂右首,托著腮輕笑,心道這貧嘴小子蒲風賣起關子來真是沒完沒了。 蒲風深吸了口氣,沉穩道:“學生曾提出過三點疑問,如今便一一解釋道來。 第一點,死者如何能站立路邊?其實這倒也不難,在人死之后的兩個時辰之后,尸僵便可以發展到一定程度。 案發當日約莫巳時下了暴雨,在那之前天氣炎熱尤甚平日,更會加快尸僵的發生,故而若是兇手有心設局,可讓死者剛剛斷氣時便平躺在地,腳下墊以平整之物,手臂彎曲,以木棍握于手中,保持直至尸僵充分顯現。 此時,死者已肌rou僵硬,關節不能彎曲,若是以一根鐵鍬之類的農具穩穩插入土中,再將死者以站立姿勢架好,手握鐵鍬支撐,腳后墊以石頭之類的輔助,在雨幕模糊中看起來“站立”一段時間想來不成問題。 若是能當時便剝了張壯的衣服來看,應該可見他背部一并臀部有壓迫形成的平面狀,只因是平躺時已發生尸僵的緣故。但后來尸檢中這點不能作數,因不能排除為后來躺尸路邊所致。” 候在一旁的劉仵作點頭稱是。 主審大人亦是微微頷首,“繼續說下去。” 堂下一片嘖嘖感嘆聲,蒲風受了一定鼓舞,長出了口氣,沉聲道:“第二點,人若已死,如何能做到血流如注。” 劉仵作搖頭低聲嘆道:“這根本不可能嘛,別說是你剛才推測的已死了兩個時辰以上,就算是剛剛咽氣,也不可能如此。所謂氣為血母,氣息已絕,血液便不會運行了。” 蒲風一笑,“不知諸位可有聽到劉仵作所言?說得不錯,按理正是如此。可有一點我們偏偏就忘記了——那日下了暴雨,尸身上的血跡早已被雨水沖刷殆盡了。所以那血,未必就是死者流的血,或者說,未必就是人血。” 此言一出,堂下又不免sao亂。 受了一刀流的不是人血,難道還能作出妖怪來了不成?實在是駭人聽聞了些。 “荒唐。”一聲驚堂木響徹,“蒲風,你可有依據?擾亂公堂你又可知該當何罪?” 蒲風低頭微微行了個禮,之后便彎腰拿起了放在漆木托盤里的兇器柴刀,忽然持刀猛地向自己腹部劈去。 雖然那樣子看起來有點別扭,但還是將堂上堂下的眾人嚇了一跳。一旁持戒棒的衙役此時皆拎著棒子緊張起來,隨時準備將蒲風按倒在地。 只見蒲風的一襲白衣上忽然猩紅一片,血色迅速蔓延,大有汩汩外流之勢。 可她依舊面無異色地拿著那把沾了血的柴刀,并沒有一點痛苦之狀。 張淵也是倒吸了口涼氣,定睛一看,原是蒲風持刀只是以刀背朝向自己。 “蒲風,這是何故?” 她緩緩轉了一圈,讓眾人看了個清楚,又將柴刀放了回去,道:“回大人,張壯倒地時腸管外流,這是證人和陶剛都承認的,收尸去看時也是如此。 而此問題的玄機便在此處。” 作者有話要說: 吼吼,此案還剩一章~ 第9章 大理寺·下 眾人聽她話音兒一頓,不由得瞪著眼珠子愣住——流血便是流血,又與那不堪入目的腸子有何關系?這豈非是風馬牛不相及了? 便聽著蒲風繼而道:“屠戶皆知,殺豬時先要自頸部放血,在血中加入足量的鹽便可讓豬血不凝結,而兇手所用正是此法。 若是取豬大腸數寸洗凈再刮去了腸脂,以細細絲線扎緊開口,再灌豬血至極度充盈后勒死封口,這一段腸子便成為了一個血包。腸壁本就被脹得極薄,且可能經過了一些處理,若是再受劇烈撞擊,便可使血包破裂,血液迅速溢出。 照此一來,此法既可制造出死者腹部流血的假象,腸管所制的血包又可混在死者腸子中,且因污穢駭人使仵作急于將其塞回腹中,繼而不被人發現。 而兇手正是持利刃使死者腹部中刀,導致腸管溢出,大量出血而死。若是兇手仔細清洗了原有血跡,再以血包置于傷口附近用腰帶支撐,便可造成死者在路上大量出血而死的假象,借暴雨之勢,高明些的障眼法罷了。” 蒲風說著,伸手探入懷中,二指居然夾出了一條被血染得微紅的、皺皺巴巴的一大段腸子,放在了漆木盤上。 “這便是學生今早依此法炮制的,方才經大家親眼所見,此法也確實可行,故而據學生推測,若無意外,死者腹中應該也有這么一段——正是當時混在了死者腸子中,而仵作驗尸時依律納腸回腹縫合肚皮時不曾在意的。” 張淵聽著不住拿扇柄敲擊著手心,才知那夜種種原來為此,就差喊出一聲“好”來。 主審大人皺眉道:“劉仵作,當堂剖腹來驗。” “大人,這……” 少卿垂眸,不動聲色地抬手揮了揮,劉仵作見狀不敢再出言違逆,只得皺著眉頭照做。 “大人英明啊!”陶剛拜服在地,滿臉涕淚縱橫,因他心知,此番真的是脫罪有望了。 這當堂剖腹驗尸之事,莫說是本朝,就算是自宋朝起至今,也是聞所未聞之事。所謂“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雖張壯已死,可憐他老母仍是過不了心里這道坎,哭得徑直昏了過去。 可即便如此,剖腹之事也是勢在必行。 堂下不免一片窸窸窣窣的交頭接耳聲。又有誰能想到,原本一件聽起來再尋常不過的誤殺案,且還是在證據齊全的情況之下還能發展出這樣一番曲折?如今僵尸走尸說自然是立不住了,眾人皆伸長了脖子看著堂上的動靜,不知這少年人的一番駭人言論是否屬實。 蒲風立在一旁,因前夜親自驗實了此事,心里已有了九成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