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陶剛本是個五大三粗的莊稼漢子,現在卻哭得抽噎不止。面前是一紙供詞,身后是哭到昏厥的媳婦還有年幼無知的孩子。 無路可走。 “我,認罪……” 退堂聲中,圍觀的百姓搖著頭一哄而散。 小小一件民情案件且供詞嚴謹,罪證齊全,案情明了,案卷只需經刑部審核,大理寺復核,似乎一切很快就將塵埃落定。 然而,三日后,此案卷宗卻赫然呈于大理寺卿顧衍案上,批以人命重獄。于此同時,一紙公文跨馬加鞭已到了丁霖手里——“此案復雜,冤屈未明。今案達本寺,令速連囚引領本寺赴堂圓審,聽候發落。” 堂上的順天府推官丁霖哪里知道,那日堂下站著看熱鬧的,正是專司審核兩京冤案之訴的大理寺左寺丞,人號佛見笑的張淵張博綸。 風聲泄露,蒲風堂上所言應真,人口相傳間,南郊暴雨殺尸命案于京城中如驚雷炸起,一時甚囂塵上。 死者還魂說有之,僵尸走尸說有之,鬼附身說抑有之,民心惶惶。 六月十五,云隱月,夜三更。 看守大理寺斂尸房的劉三伯在門口忽聽到自內室傳來一聲銅鏡落地般的清脆巨響,故而哆哆嗦嗦地從門口探進了頭去,便看到了此生中最為恐怖的一幕——青綠鬼火通明,一具尸體耷拉著半邊頭發,赤裸著上身背對著他站在那,搖晃不止。 暴雨殺尸案中的死者,不負眾望地詐尸了。 作者有話要說: 真的不是恐怖靈異事件,不信你往后看,保證不嚇人。 拍著我僅存的良心。 第4章 掏腸·上 而此事兒還得慢慢從兩日前說起,也就是六月十三。 市集上行人熙熙攘攘,李歸塵正坐在菜攤邊托著腮打瞌睡。兩小竹筐的青菜還沒一桶水重,難為他趕著小毛驢慢悠悠地從天沒亮透走到日上三竿。 而現在那頭小毛驢被松松拴在了他身后倚著的榆樹上,蒲風支著書斜眼看著它伸長了脖子一根一根叼著李歸塵賣的小白菜,吃得很香。 挺水靈的小白菜被蟲子咬得坑坑洼洼的看著實在怪可憐的,是以整個集上大概也就花生看得上李歸塵的生意。李歸塵管他的驢叫花生。 蒲風的販書攤子支在李歸塵邊上,生意像是沾了他的霉氣自也是十分冷清。她本是好端端欣賞著自己的書,也不知今天哪個眼珠子抽了筋老往李歸塵那里瞟,臨了竟是連自己看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了。 李歸塵是個謎。 蒲風自認裝做男子久了,眼界自然不是閨閣里的小丫頭那般看了誰都會春心暗動,但平心而論李歸塵是個讓人覺得很,很想多看幾眼的男人。可他表面上卻又是那么普通,甚至是平庸,譬如他現在正仰著鼻孔睡大覺,腦袋一晃一晃的,和什么英武、儒雅、溫潤、圣神……沒一星星兒關系。跟她寫的話本里的將軍王爺公子都差太遠了。 夜里睡不好,所以白天才打瞌睡的。蒲風拿書輕叩著下巴,沒看到那條老瞌睡蟲兒已經醒了。 李歸塵看到自己的一筐菜見了底,與蒲風道了聲多謝一伸手徑直從她攤子上撈了本話本子,“我的菜錢就不找你要了,來本書抵了便罷。”怎么聽也是個勉為其難吃點虧的語氣。 蒲風吃驚地瞪著大眼珠子,指著青菜筐,剛要張嘴就見花生可憐巴巴地看著自己,前頭兩個小蹄子似是忐忑地輕輕一踩一踩著,蒲風門牙一軟登時千言萬語xiele氣兒。 “怎么?” “李先生這似乎不大好吧,”蒲風自認自己女子本貌也未必有這般溫婉,“學生一本書少說也得半兩銀子,這可是市面上最搶手的本子,新刻的版都是……” 李歸塵忽然從書里抬眼皮掃了她一眼,“搶手?” 蒲風看著沒開開張的生意,有一瞬間覺得面皮發辣,只得干笑道:“你別不信,逸風散人總聽說過吧,是……”她那個揚起來的“學生我”三個字還沒冒出來,就被李歸塵長長的一聲“哦”攔在了嗓子眼兒里。 蒲風從善如流地點了點頭,李歸塵繼而沉思道,“近來看書少了,還真沒聽說過。江湖騙子?” 蒲風小臉一紅,張口大喝,“李龜孫,你別看不起我們寫話本的還!” 話一出口,蒲風的舌頭僵在了那里…… 李歸塵,李歸塵,她早就覺得這名字起得不好,非常之不好。 “‘乖乖兒,心肝寶貝兒,天上人間,有誰能似你這般成日成夜寵著我?’你也沒娶親,這都從哪聽來的?”李歸塵上下打量著蒲風忍笑道,“誒,你剛才喊我什么?我耳朵不大好,再說一遍與我聽聽。” “李道尊,道尊,敬稱敬稱。”蒲風咬著牙真誠笑道。 而李歸塵方才那慢悠悠的一番話,雖不是聲音極大,感情倒還充沛,且聽了居然半點不讓人覺得辣耳朵,反而有種心頭暖烘烘的神奇效果,是以冷冷清清的書攤前面瞬間擠滿了掩著面的大姑娘和小伙子,也有那么幾個大爺大娘。 話本利潤極大,今日若能賣出去幾本這半月的生活費也算有了著落。可蒲風忙著做生意也忘不了抽出空來狠狠地瞪了李歸塵好幾眼,更是將那句李龜孫在心頭記掛了一萬遍。 賣罷了書,李歸塵將竹筐一摞,背著自己剩下的一筐小白菜帶著蒲風和花生閑逛集市,腳步落在了rou鋪前面。 蒲風見到此情此景很吃驚:李歸塵原來不用持戒,也不是沒剃頭的和尚。倒不是她少見多怪,她租了李歸塵的房子,便也跟著他添副碗筷將就口飯吃,如今住了好幾天真是連一滴葷油都沒見過,更甚的是她提過一次做湯加些油膏味道會好些李歸塵居然給了她臉子看。絕無僅有。 rou鋪的老板人挺精瘦,且似乎和李歸塵很熟的樣子,一見到李歸塵來了就擺出了一小堆囊膪rou頭兒,說要是包圓還能再便宜點。 李歸塵稱了一塊膘要回去煉油,又翻了翻rou頭問還有再便宜點的嗎。 賣rou的搖頭笑了笑,說那就只有下水和豬血了。 蒲風扶額,自己房錢也不少給,房東大人怎么就那么扣兒。 而李歸塵愣了一會兒,忽然問道:“這血豆腐是怎么做的?”蒲風不解地看著李歸塵,以為他不種菜了要改行干屠戶,有點為家里的雞鴨鵝驢暗暗擔憂。 “你看這位小兄弟書倒是應該看了不少,這就不知道了吧,血剛割出來得趕緊多放鹽,才能不凝,等要賣的時候一兌水,嘿,馬上就成血豆腐了,嫩得很。” 李歸塵點著頭,又掃了一眼桶里一股腦的下水,忽然以手掩唇皺了皺眉頭,半晌緩過勁兒來,說來一斤好點的五花rou吧。 rou鋪老板聽了那個不敢相信,“真要?我可切了?” 李歸塵笑道:“真要。” “二十文錢您嘞。” 李歸塵翻了翻身上,不想只有剛才搜刮蒲風的那幾個銅板,又拿起竹筐給老板看了看里面的菜。老板馬上擺手,“不缺豬草了,真不缺。” 李歸塵最后看著蒲風,“十五文錢。” 蒲風啊了一聲。 李歸塵解釋:“我用我幫你賣書的錢請你吃rou。” 蒲風又是一愣,不解對面之人為何如此厚顏無恥,最后還是因為怕被老板嫌棄而掏了錢袋。 回家路上,花生不緊不慢跟在后面繼續偷著小白菜,而李歸塵全然不知,只是看著蒲風氣鼓鼓的樣子,不由得笑道:“不用謝我。” 蒲風走在前面,覺得自己真是瞎了眼,為什么會覺得如此蠢人會深不可測,隨手扯下了一根柳條。 李歸塵笑意更深,“rou是買給你做紅燒rou的,我吃菜葉面湯就行,真的。” 蒲風看著李歸塵那無比誠摯的目光,忽然倒覺得是自己無理取鬧了。 然而這種念頭只持續到了晚飯后。 蒲風評價,房東大人的手藝是極好的,紅燒rou也是堪稱人間極品的,軟紅酥爛,甜咸不膩。但這樣的好事她一輩子也不想再攤上一回。 古人講:“拿人手短,吃人嘴短。”這是有道理的,哪怕那rou是你自己掏錢買的。 只可惜,蒲風是半夜哆哆嗦嗦站在斂尸房門口才悟出的這個道理。 吃晚飯時,李歸塵便囑咐蒲風多吃些,一會兒要去幫張淵大人查案。 蒲風看著天色已經要暗了下來,雖然心底有一點不祥的預感,但更多的是一種馬上要夜行輯兇的新鮮神秘。 她雖是個賣弄筆桿的人,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寫了太多傳奇小說的原因居然對這尋兇斷案異常熱衷,且她一向自認是個知恩圖報還是涌泉相報的那種有品位有情cao人士,自然不會吃了李歸塵做的飯便抹抹嘴上的油溜了,遂想也沒想滿口答應。 路上,因著李歸塵背了一大包東西,兩人又是步行是以行進極慢,蒲風嘰嘰喳喳,問著李歸塵此行去哪,還有自己想不通的諸般疑點,李歸塵只是靜靜聽著,最多接一句等會就知道了。 兩人從城郊入了京城繁華之地,走著走著又愈發荒涼,月快升至正空,約莫著已到了子時。蒲風心里開始打鼓,直到看到前面一片空曠中出現了一排房子,檐下又掛了許多隨風搖曳的大白紙燈籠,有一人身著一襲墨藍長衫靜候在燈下,蒲風只覺汗毛直立,登時就打算掉頭就跑。 白燈籠火光昏暗,映著“大理寺欽管斂尸房”的破舊牌子,蒙了厚厚一層塵土。 蒲風被李歸塵拽了袖角,臉上的笑容比哭還難看,“此地畢竟是大理寺重地,咱們兩個草民,幫人查案把自己搭進去就不好吧。再說了,既然是我愿意跟你來的,又不會跑。”她說著還往回拽了拽自己的袖子。 李歸塵沒做聲,手上倒是沒有半點要松開的意思。而燈下男子已看到他二人走了過來,笑著與李歸塵點頭致意,望向蒲風的眼神卻頗有幾分同情神色。 夜風森森,蝙蝠圍著斂尸房來回盤旋,蒲風忽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神色低沉行禮道:“張大人,此案大理寺已受理,驗尸的事,就不用交給李先生了吧,學生那日堂上,無非,無非信口胡說罷了。” “哦?”張淵引著他二人邊走邊低聲道,“不是驗尸,只是來找證據罷了。” 而蒲風也沒多想,聽罷長出了口氣,這才擦了擦一額頭的冷汗。 張淵日里已記清了直通張二條尸體的路線,現在已是午夜,看守的劉伯嗤嗤打著輕酣,三人自后門穿過堆積在兩旁的一應殘破棺木,行至西南角落。由磚頭壘的臺子上架了門板,上鋪麻布覆著白單,頭前點了一盞瓦罐的小油燈,躺的正該是張壯。 斂尸房內本就滿是陳腐異味,張壯死了已有六日,不同于那日初審,如今的六月的天氣里,尸身已開始微微腐爛發脹。雖早做了防腐的處理,但尸臭混雜著白灰炭火及釅醋的味道,更是攪得人腹中翻滾。 蒲風微微顫抖,挑著燈已不敢往前再走一步,回過頭來才知李歸塵自家中背來的大包袱有什么作用。 包袱放在旁邊棺木上,小白麻布包卷開,里面是大小剪刀,白布方巾,一摞切得薄薄的生姜片還有針線。 蒲風雖不是很明白,但也不敢多言,她只是越來越好奇為何李歸塵這般無所不知。 而張淵大人在這功夫兒里,已就著小油燈引燃了自己帶來的幾盞燈,雖然同樣都是燈,可張大人的卻較之異常明亮,更奇的是發出的火焰竟是奇異的青綠色,可見也非尋常之物。 蒲風一瞬間覺得自己來值了,這都是見識啊,都是見識! 作者有話要說: 前方高能預警! 第5章 掏腸·下 李歸塵繼續蹲在那里擺弄東西,再站起來時,蒲風不禁笑出了聲。 他一臉嚴肅,鼻孔里居然塞了兩卷姜片,鼓囊囊地將鼻子撐了起來,這實在是……“哈哈哈哈哈……” 蒲風笑出了眼淚,忽然覺得在這個時辰這個地方自己這種行為不是很好,捂著嘴剛要憋回去,李歸塵忽然面無異色地卷了兩片大姜片徑直塞到了她鼻子里面,沉聲道:“忍著點,一會少用嘴喘氣兒。” “好了,這下笑不出了。”張淵打趣。 姜片本就辛辣,驟然跑到了鼻子里,熏得她眼淚直在眼眶里打轉。 蒲風就像是霜打了的大茄子,一言不發站在那,任由李歸塵給她套上了粗白麻的罩衫,帶了厚重的面巾,又拿什么濕布給她擦了手,涼涼的,可能是酒,但可惜被生姜堵著鼻子聞不出。那罩衫穿在身上居然還算得體,蒲風皺著眉,心想此物絕非李歸塵的,倒像是給自己量體裁衣的,那自己豈非被那家伙暗算了? 暗算讓她來破此案?這事兒依舊說不通,蒲風覺得想把身邊的所有事情全部相通的確是一件極為困難的事情。 大家鼻子里都塞了姜片,說話的聲音變得怪怪的。 張淵也不知從哪掏出了本簿子,舔了舔筆尖,彎腰湊到一臉苦大仇深的蒲風面前道:“小兄弟,誰都有個第一次,你就想眼前的都是rou攤上擺的,就沒那么惡心了。” “不是說,不驗尸嗎?”蒲風天真道。 “話是沒錯,就是在尸體內外找找證據。”張淵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