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節
空調的溫度有些低,她的眼睛空冥冥地睜著,無意識地將下巴抵在膝間,抱著膝蓋抖成一團。 半天,她意識到那是“夢境”,平伸四肢,慢慢地躺了下去:“嘿,我真丟人。” 她不安又興奮,在沙發上翻了個身,甚至找了一本“周公解夢”看了看,從中找了個差不讀的解讀:“困局。” 我會有什么困局?蘇傾枕著辮子想,她將最愛的《匹諾曹》繪本倒扣在臉上,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仿佛仍然能感受到那種撕心裂肺的悶痛。 她將溫度計摘下來,放在唇邊親了親,隨后緊緊捏在汗津津的手心里。 這時候,她接入了y的通話:“在干什么?” “唔?” 他笑了一聲:“怎么迷迷糊糊的。” “在睡覺。” 他將文件分門別類排好,發布了今晚所有的任務,瞥了一眼時間,正九點鐘,有些詫異:“這么早?” “嗯……” y心里一陣潮水漫過般的酸澀。他想蘇傾在家里一定是寂寞得很了,沒人陪她說話陪她玩耍,只好早早休眠。 未及他開口,那邊又傳來她細軟的聲音:“今天夜里要降溫到零下一度,如果東邊的云飄過來的話,興許有雪。” “嗯。” “你會很晚嗎?” “不會。”他將咖啡杯推到一邊,輕巧巧地扯了個慌。 蘇傾似乎笑了一下:“那么晚上蓋好被子,鎖好窗戶。” y不太想結束這個電話,鎖好抽屜,壓低了聲音:“想不想我?” “……”那邊默了片刻,“不太想。” 每逢撩撥她時,通話的時間就會被拉長,因為每一個問題,她都會認真思考很長時間,想不清楚,就說不出什么甜話來。這個過程令他格外樂在其中。 他“嗤”地笑了一聲,望著窗戶上的霜花,也默了片刻,輕輕地說:“我太想你了,你說怎么辦。” 話音未落,一束光忽然從他智能手表里照出來,投射在對面的墻上,全息影像中一個穿裙子的動漫小姑娘,扎著兩個麻花辮,踩在他的辦公桌上笑嘻嘻地轉了個圈,裙擺轉成了一朵花,隨后拎起裙角,對他行了個謝幕禮。 全息影像消失了。 蘇傾說:“我喜歡你。” 她似乎很不好意思,頓了兩秒,電話就掛斷了。 y一個人看著空蕩蕩的桌面,半晌沒能回過神來。 門外咯吱一聲高跟鞋踩在泡沫板上的聲音橫出。他方動了動手指,從手表中調取她侵入的數據,花了半個小時一點點復原,在黑漆漆的辦公室里,靠在椅背上,默默無聲地把這個小動畫看了一遍又一遍,邊看邊笑。 像是童話故事里的精靈,深夜出現的田螺姑娘,晨曦降落的小天使。 走廊感應燈被驚亮了。 “咯吱咯吱——” “那邊什么聲音?” “這里太亂了,模型組在這里丟滿了垃圾。”女孩削齊的黑亮長發過肩,波浪般晃動著,她彎下纖腰,包臀裙微微揚起,把地上的泡沫板丟到一邊,“好久沒有體會到熬夜做課題的感覺了。” “剛說到哪里了,你的新老板怎么樣?聽說是優秀的學長。” 第117章 小重山(十九) “剛說到哪里了, 你的老板怎么樣?聽說是優秀的學長。” 薇安輕哼一聲:“他?他就是希特勒, 沒把我當女孩兒看。” 在y這里,別人在她面前常露出的、習慣性的討好和怯懦全都不存在, 巨大任務量像山一樣壓下來,比在學校的時候還累。更可惡的是, 她不拿正眼看y, y竟然也不拿正眼看她。 “你敢相信嗎?他從來沒對我笑過。” 薇安用腳尖踹開了泡沫, 一小塊泡沫塑料從空中飄落。 “讓公主殿下覺得不爽了?”對方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這倒沒有。我本來就不喜歡那些奴顏媚骨的男人。”她頓了頓, 有些不情愿地說, “不過——不得不承認, 他確實很強。” “組里有40歲的工程師,都被他壓得說不出話來。” 能讓她真心實意嘆服的人可不多。 y的框架穩當, 邏輯縝密,確實是少見的完美和優秀。 有一次,她遇到卡了一上午的問題,他路過時從背后幫她敲了一行字, 程序即刻飛一樣地跑了起來。 她扭過身去時,y已經走到走廊的端頭。 這男人走路時右膝稍顯僵硬,看上去有點跛, 這本是致命的缺點, 但他身材確是很好,皮帶扣卡住腰身,板正的西褲勾勒出腿型,渾然一體, 賞心悅目,讓人忘記了那份不足。 y的正裝一向穿得漫不經心,不打領帶的時候居多,有時候在自己辦公室里熱了煩了,名貴的外套半脫不脫地掛在臂彎上打字,像個桀驁的小少年似的,她從門外無意間看到過一次,竟然覺得有些反差的吸引力,半天都沒能挪動步子。 ——對了,本來年紀也不大,也不過是剛剛畢業而已。 “那是很厲害了。”好友贊嘆道,“聽說是因為心理問題,才拒絕了實驗室請求。” 薇安的思路卻飄了:“什么心理問題?” “聽說他父母在他很小的時候,死在了聯合政府的實驗室。” 大抵女人都是有一點與生俱來的母性的。薇安在詫異之下,感覺自己的心口被重重撞了一下,她的下巴微微抬起,音調放緩,竟然彎起那雙貓兒眼,微微笑了:“難怪是這種令人討厭的性子。” “我在你的語氣里聽出了什么。”好友微妙地停頓了片刻,笑得很奇怪,“你——不會對你的老板……” 薇安微挑細眉,覺得十分荒謬:“我怎么會喜歡他——” 這個時候,辦公室的門“嘟”地彈開了,走廊地板上里洇出一隅扇形的光,薇安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她迎面看見了y,他從辦公室走出來,兩人正巧四目相對。 闌珊的燈火下,她忽而看清他的瞳孔是淺淡的琥珀色,發梢則黑亮,在她反應過來之前,她已慌亂地把電話掐斷了。 y的目光漠然滑過她的臉,對這個小姑娘的通話,或者非工作時間的私生活毫無興趣,他下頜微收,半張臉沒在影子里,非常自然地垂眼往嘴里遞了根煙,往走廊窗邊走去。 “嘿,實驗室里不許,不許……”薇安話未說完,因為他已經無聲地與她擦肩而過。 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變得急促起來,她幾步走過去從前面擋住了他,臉蛋因氣惱而發紅。 薇安身高腿長,站在他面前不必過于仰視,她對自己的氣場很有信心。 她抱著懷站著,修剪整齊的長發像是招魂幡,紅唇熱烈,微微瞇起一雙美麗的眼睛。 “關你屁事?”y將紙煙從嘴里抽出來,抬起頭似笑非笑地橫了她一眼,收回目光時,眼底的警告意味明顯。 “……”她沒想到他把她當初的話還了回來。 “公平點說。”她眼睜睜地看著他滑動火機點煙,咽了口唾沫,這是她第一次見到電影以外的年輕男人抽紙煙。 “你為什么待我總是這么刻薄?” y從七十八層高樓上俯瞰城市燈火,一點火光在他指尖明滅,看上去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半晌才說:“憑良心說,我覺得我對你很公平。” 他隨意地撣撣煙灰。 確是很公平,她在心里切齒,和別的組員,乃至后勤,完全的一視同仁。 “喂,那是培養皿——”她又眼睜睜地看著他把無菌培養皿隨意地用作煙灰缸。 從未見過如此粗魯惡劣的人。 他轉過來,一朵白霧在從他口中綻放,又徐徐消失,他的目光里的嘲弄笑意微涼,挑釁似地當著她的面將手上的煙栽進了培養皿里。 他拍拍手上灰塵,端起培養皿,從她身邊走開。 薇安的呼吸微沉,感覺到心在胸腔跳動,是完全沒見過的不知禮數,完全受不了的渾身惡習,可怎么能讓她看得如此目不轉睛? “學長,”薇安急促地轉了個圈,那頭招魂幡擺動起來,在他身后抱怨道,“我到底有什么地方不討你喜歡?就不能像對待朋友一樣跟我說說話嗎?” y的步子微微一頓,好像輕輕側過頭,不過他什么也沒說,就那么走遠了。 電梯沿著摩天大樓豎向穿梭時,y倚靠著電梯側壁,在無數紛亂的思緒中稍微思考了這個問題——結果是,他生平罕見的對世界的耐心和溫柔,全都給了一個人,多余的就一點兒也沒有了。 那個人,現在估計正地趴在沙發上休眠,后頸接了一根長長的電源線。 他無聲地笑了一下,疲憊又輕松閉上眼睛。 薇安站在窗邊生悶氣,她的智能手表震動一下,她低下頭,是y的消息。她急促地點開來,是一筆轉賬,備注是:“瑜伽球。” 蘇傾很喜歡y現在的工作,因為總會有周末假期。 雖然對于初出茅廬的新人來說,這假期形同虛設,大多數時候是在加班中度過,一個月能有一兩天回家來已謝天謝地,她依然覺得十分滿意。 如果y不能回家,會給她打一個電話。多數時間她沒什么話同他說,她窩在窗臺上、走在院子里、坐在地下室,悠閑放松得像只住在花園里的貓,他寧愿聽著她的呼吸聲當背景音,也不許她掛電話,偶爾還要她回答一些令她臉紅的問題。 為了逃避這些讓她為難的問題,她想出了一個主意,在通話中播報當天的世界新聞,y的反應先是錯愕,隨后縱容地默許。 有一天的新聞很多,有地震帶的活火山噴發,連續數日的降雨,國立大學招生考試延期……而通話時間只有半個小時,她念得上氣不接下氣,y一言不發地聽她落定最后一字,嘲笑地說:“歇一歇,小電視。” 她趴在沙發上,把頭埋進臂彎里,臉色又一片緋紅。 偶爾她也會給他念詩,多半是寒冬,窗戶上結了霧氣和霜花,外面是片片散落的雪,在昏黃的路燈下凝成無數晃動的影子。她從地下室偷出一本書擱在膝蓋上,睫毛微微地顫動。 “‘惟我在此,唯獨我在此,雪落下。’” 她頓了頓,向后翻了一頁書,“沒有了,這個詩只有一句。” “是俳句。”y說。剛才,她清潤的聲音有一片刻盛有無盡的古典式的寂寥,那意境美得驚人,卻令他有些心驚rou跳。 “俳句和詩?”蘇傾托著腮查了一查,查到的東西一股腦兒地丟進數據庫里。 “秋原來做客,可以問問他,他肯定知道很多俳句。”他轉而說,“再念一個。” “‘悄悄是別離的笙簫。’” y皺了皺眉,端起桌上的黑咖啡一飲而盡,入口滿是苦澀:“怎么盡是這個?” “寫得很好呢。”蘇傾不同意地摟緊了那本笨重的精裝舊書冊,她雙眼明亮地由上而下瀏覽了一遍,輕輕慢慢地讀著,“‘撐一支長篙,往青草更青處漫溯。’” “‘滿載一船星輝,在星輝斑斕里放歌。’” 她正盤腿坐在y的床上,仰頭看到屋頂上圓形天窗,夜空里閃爍的星子,是天鵝絨上墜滿的寶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