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節
蘇傾毫不猶豫地抹去那些輕易得來的知識,重新艱難地觸摸宇宙,像人一樣在學會自己不知道的知識時體會那種醍醐灌頂的興奮。 后來有一次,她在一本舊書上,讀到這樣一行斜體字:“鳥兒愿為一朵云,云兒愿為一只鳥。” “這是說哪個星球?”她眨著眼睛,又讀了一遍,回頭問y。 y頓了頓,輕聲答道:“這不是星球,是泰戈爾?!?/br> “泰戈爾?” “是詩?!眣有些不太確定地說,“大概講的是云和鳥相互羨慕的心愿。” “鳥兒愿為一朵云,云兒愿為一只鳥。” 蘇傾將打開的書頁貼住自己的心口,她將這兩句美麗的詩鐫刻在心里。 我也有一個心愿,她暗暗地想,我的心愿是…… 變成匹諾曹。 她暗暗地保存這個珍貴的秘密。 夏天以來的日子里,y也常常會在地下室放全息影片,片子是時興的新片,蘇傾坐在地毯上抱著膝看,偶爾問y電影的劇情。 藍光倒影在少年臉上,照亮他的長睫,他答得漫不經心,偶爾會側過臉來看看她聽懂沒有,每當他轉過臉來的時候,蘇傾都仰頭沖他笑著,那一雙黑眸如曜石。 y的臉色微紅,手放在她頭頂上,把她的腦袋扭向屏幕:“仔細看。” 后來有一次,他放了一個奇怪的沒有字幕的片子。 “怎么不開聲音?”蘇傾有些疑惑地扭頭問,y低著頭掃著地面,眼低很快地掠過了一絲狼狽。 “這個片子沒有聲音?!彼f,“看就是了?!?/br> “喔。”蘇傾扭過頭去,沒有聲音,也沒有字幕,那是默片。 光線混沌中,屏幕上的男人同女孩開始接吻,那是一個蘇傾從未見過的、有點不像吻的吻,她不禁看直了眼睛,隨后他們從沙發轉移到了床上,女孩的衣服一件件剝落,窗簾被風蕩起,蒙昧的、微有模糊的畫面,因為關閉聲音的緣故,情/色的意味淡去不少,更像是一段朦朧的剪影。 y側過眼,暗暗觀察她的神情。 可是,小機器人看得津津有味,目不轉睛,那靡麗的色調籠罩在她清麗天真的面龐上,讓他有一種近乎罪惡的沖動。 y先坐不住狼狽地站起身,關掉了全息投影。 蘇傾沖著黑乎乎的墻壁,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睡覺吧?!鄙倌觌p手插在褲子口袋里,不再看她,飛快地向樓上奔去。 作者有話要說: 小雛菊的花語:暗戀你。 第110章 小重山(十二) 七月份是高中的畢業典禮。 濕熱的、蟬鳴陣陣的、充滿植物氣息的夏季, 流云從天幕上飄過, 千人禮堂里人頭攢動。 “這里?!鼻镌驹谶^道階梯上,抬起細長的手臂沖來人招呼。 他今天穿了灰色正裝, 但襯衣的領口紐扣依然大剌剌地敞開,一條打眼的紅色領帶歪歪扭扭地系著。他身旁還站著一個穿燈籠褲的短發女孩, 別著復古的十字形狀發卡, 笑得兩眼瞇瞇, 手里拿著他的西裝外套。 “秋原, 新交的女朋友么?”有來往路過的人沖他擠眉弄眼。 少年非常自然地摟住了女生的肩膀, 朝問話的人吹了聲口哨算作回答。 而他很快等到了先前招呼的人——一男一女向這邊靠近。 男孩在紺色正裝勾勒下腰細腿長, 旁邊的女孩則穿了一件色調十分相近的深海藍紗質長裙,裙子上有細小的碎花, 胸前掛著一只藍色圓環。 她的頭發挽起一半,其余披散在腦后,頰邊的碎發襯出她白皙如玉的肌膚。 “jiejie,又見面了?!鼻镌崞鹱旖禽p柔地笑, “很漂亮哦。” “謝謝?!碧K傾的黑眼珠閃爍,緊張地捏緊了手里的手袋。 這是她時隔多年以來,第一次出現在人這么多的場合, 她本來有些害怕的, 怕把y的事情搞砸了。 “是我的畢業典禮?!碑敃r,他將扎了緞帶的禮盒放在桌上,低眉耐心地拆開,似乎轉移了個話題, “這個送給你?!?/br> 盒子里的裙子幾乎立刻轉移了她的注意力,她將裙子抖開,正反看了看,迅速地拿進房間套在身上試,尺寸對她來說剛剛好。 她站在鏡子前興奮地轉了幾個圈,低頭擺弄拖到腳踝的裙擺的時候,y從后面毫不留情地拆掉了她的辮子:“不想穿出去轉轉嗎?” 鏡子里,少年的眉毛和睫毛都被光照得透亮,那一雙眼珠如琉璃生光:“外面陽光很好,邀請你參加我的畢業典禮?!?/br> 蘇傾就這樣被說服了。 在出門之前,她甚至下載了一個時興的亞洲女性的發型,用梳子艱難地梳順了因為長期綁著辮子而卷曲的頭發,讓它們柔軟地趴在頸后,隨后她敲敲洗手間的門:“嘿y,瞧我這樣怎么樣?” 少年正對著鏡子洗臉,聞言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從燈光明朗的梳妝鏡里看到了她的臉。 他似乎看著鏡子怔了一下,隨后很快地低下眼去,繼續洗臉:“還可以?!?/br> “唔?!?/br> 路過她身邊時,他伸手飛快地幫她別了一下耳畔的頭發,他的手指是濕的,冰涼的水珠劃過她的發絲,順著她的耳廓慢慢地滑落下去,讓她生出一種異樣的,軟綿綿的癢,心都顫栗了片刻。 他們一起出門,y剛拿到了空軌車的駕照,cao作還有些不熟練,蘇傾對著儀表盤東摸西看,y把手擱在方向盤上,不一會又拿下來,不耐煩地拍拍她的椅背:“安全帶系好。” 汽車從蘆葦叢中飛馳而出,女孩雙手貼在車窗玻璃上,就這么看了一路。 國高的畢業典禮上,有不少人像秋原一樣大方地帶來了自己的男女朋友,臺下座無虛席。 這個時代的法定結婚年齡為十八歲,結婚,生育,是每一個年滿十八周歲的公民的責任和義務,適時的戀愛,被視為一種光榮。 “恭喜你們畢業了。從今以后,你們或許將繼續進修,或許進入社會,成立自己的家庭?!?/br> 男孩女孩們手牽手坐著,在校長致辭結束之后站起來肆意擁吻,歡呼,而教員們則坐成一排,笑瞇瞇地鼓掌,仿佛慈愛的父母。 “砰”“砰”香檳開放,同時無數彩色緞帶迸出,飄落在蘇傾前額的發上,前后左右,到處都是欣喜擁抱的年輕情侶。蘇傾緊閉的眼睛睜開,伸手慢慢地將一片彩帶抓進指間,y將手臂撐在座椅扶手上,安靜閑散地看著她。 “要始終記得,人類一體,你們的責任是為人類的延綿和發展做出自己的貢獻?!?/br> 千人禮堂里掌聲雷動。典禮過后將分食擺在臺上的十層動物奶油蛋糕,每個人都領到了一杯香檳。 “這個櫻桃給你?!?/br> 蘇傾手里的那一塊蛋糕帶上有一枚紅艷艷的櫻桃,她將它小心地取下來,輕輕放進y的餐盤里,仰頭喝下了杯子里的香檳。 后來的許多年里,y想起畢業典禮,都會想起滿天飛舞的彩帶,還有傾倒的白色奶油蛋糕上那枚紅彤彤、油亮亮的宛如上了釉的罐頭裝櫻桃,女孩仰頭喝下香檳,她的皮膚、指甲和玻璃杯,都是晶瑩透亮的光線充足的顏色。那是他最意氣風發、別無憂愁的時刻。他捻起那枚櫻桃放進嘴里,邊嚼邊彎起嘴角,盡管它吃起來味同嚼蠟。 校區里新栽的樹苗好容易變成綠油油的一片,他們并肩走在樹蔭下,一直走到了國立大學的校門,門口巨大的三手相握的雕像和橄欖葉,象征著人類團結。 蘇傾揚起臉迎接著陽光走,半瞇著眼睛,似乎一點兒也不怕曬,手心里捏著半朵從地上撿的野草花,花梗在她手指間旋轉著:“明天以后要住在實驗室嗎?” “嗯?!眣低下頭。 他的項目是“2 2”的深造,前兩年修習課程,后兩年直接進入聯合政府實驗室工作,人生軌跡和他犧牲的父母一樣,順風順水,前途無限。 國立大學配備了條件最好的實驗室和學生寢室,這意味著在家住的日子永遠結束了,不再有人需要小機器人的營養早餐和天氣預報。 “回去吧?!眣拿手背擋著刺眼的陽光,電子表屏幕熠熠生光,臉沒在陰影里,看上去有些煩躁。 “等一下。”蘇傾笑著牽著他的襯衣袖口,將他拖到了學校的雕像前面,“我幫你拍張照片吧。” y很垂下眼,拿手擋住了眼睛,別扭又不情愿地別過頭去:“不要。” 蘇傾將手臂伸出去,鍥而不舍地將鏡頭轉了個像對準他。他將頭扭向另一邊,她便追到另一邊,仔細地搗鼓著,調好光線和角度,期冀地看著他:“看鏡頭,y?!?/br> 幾番捉迷藏之后,他冷不防惡劣地伸出手扣住她的肩膀,將她往自己身邊猛地一拽,挑釁地看向鏡頭。 與此同時閃光燈亮了,屏幕上就這樣留下了兩個人的影子,白色襯衣的y領帶松著,領口開了一顆紐扣,年輕鋒利的臉冷淡淡地盯著畫外人,而他攬著肩膀的女孩有些失措地看向他。 兩個人的發絲和邊角都糊了,背后的樹影和清透的藍天卻照得輕輕楚楚,甚至看得見天幕上聚成一團掠過的,小芝麻粒似的候鳥。 “再拍一張吧。” “不。” “就一張。” 回去的路上,蘇傾手上拿著電子相機,邊走路邊繞著圈懇求他。 “……這張挺好?!彼麙吡四钦掌谎?,沒敢多看,千萬像素將她發絲下發紅的耳根都拍得一清二楚。 蘇傾又低頭看了一眼照片,咬了咬下唇,小聲說:“這張有我?!?/br> “有你怎么了?”他停下來,冷冷地橫她一眼,她便不敢再說話了。 y的行李很少,裝在當年從醫院拿回來的行李包里尚裝不滿。 晚餐之后,她便一直樓上樓下地穿梭著,一會兒塞進一只游戲機,一會兒塞進一本紙質書,還有鋼筆和墨水。 “明天早上你想吃什么?”她忙不迭地問,“我幫你裝一只三明治吧?!?/br> y仍坐在桌前靜默地吃飯,頓了頓,垂著眼沒有搭話。 客廳里的寂靜讓蘇傾覺得有些心慌,因此不停地說話,不讓空氣安靜下來,好讓自己好受一點。 這才剛開始呢,她想,明天過后,這座屋子里就真的沒人應答了。她的睫毛顫著,茫然地將手搭在行李包里疊好的柔軟的衣服上,低頭用指頭一下一下地描繪袖口上硬而薄的鈕扣。 如果她再扭不開番茄醬的蓋子該怎么辦呢? 掃地機器人不會幫她開蓋子,洗碗柜也不會,她只好抱著玻璃瓶子坐在窗前發呆…… 噢,不對。她忽然反應過來——不會再有番茄醬的蓋子了。 y不在家里,她也不必再吃飯啦。 最后,y發現袋子里裝了兩只三明治,他蹲在行李包旁,仰頭看她,蘇傾解釋道:“如果路上碰見了秋原,你可以分他一份?!?/br> y的嘴角沉下去,沒再說什么,把三明治塞了回去,低頭用力地拉上了拉鏈,將它拿腳尖挪到了沙發旁邊。隨后去了浴室,沉悶的,隱約的水聲響起。 蘇傾抱膝反坐在沙發上,深海藍的裙子遮住了雪白的腳面。中央空調發出的冷氣潮濕,指尖不小心碰到窗臺上蔫萎打卷的小雛菊,它的花瓣便紛紛揚揚地落下來,留下一個光禿禿的梗。 沙發上落下一小片陰影,少年赤足走到她身后,似乎想漫不經心地看看她在干什么。他擦頭發的動作略微停滯了,發梢上的水珠滾落進領子里。 蘇傾的身形蜷縮起來,在張揚的紗制裙擺反襯下極小的的一團,她趴在窗臺上,頭半枕在手臂上,輕柔地點了點花梗的腦袋,隨后移到了支起的電子相冊上。 薄薄的屏幕上是大學校園門口的y,照片被她放大一截,相框正好擋住旁邊的她。她半枕在手臂上,手指像舞蹈一樣在少年的面龐上寂寞而輕快地撫摸著,烏黑的瞳仁亮如曜石。 半晌,她自顧自地“噗”地打響指點燃了一簇火花,發呆地看它在黑暗中燃著,眼珠轉了轉,又鼓起腮“呼”地吹滅了。 “蘇傾?!?/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