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
他忍不住。 惡生胎臨世,不知活著有何好處,孤獨千年萬年,唯獨愿得此女。 至于天道,要殺便殺。 蘇傾的身子晃了晃,讓他一把固在了墻上,她輕輕喘息著,半晌,眼里漫上了一層淡淡的淚光,睜得極大的杏仁眼卻不肯眨。 他低頭時睫毛的弧度,親吻她的姿勢和表情,歷經四世,她不可能會認錯。 怎么會是同一人? “廿一,”她的唇微微顫抖著,輕輕將頭扭開,“我不是靈石娘娘。” 邪神似在戲謔:“我還能認不得你。” “你眼前的世界,未必是真實的。” 邪神聽在耳中,不甚在意:“或許。” 他似乎陷入了一種極其安然柔和的狀態中,所有的暴戾反骨盡數平息,好像正在做一場極其美滿的夢,外人難以介入。 他的臉再度落下來前,專注地望著她,似乎在極認真地同她說話:“我答應你的話,永遠不反悔。” 他的吻輕輕落下,周身氣息如云氣,將她溫柔環抱。 蘇傾在他懷里,猛然看到有一道藍光從他們之間遙遙升起。 那枚不知作用的藍色圓環漂浮在空中,光芒大盛,隨即—— “砰”地一聲,碎成無數閃爍的水藍碎片,慢放禮花般綻開,漂浮在空中。 所有聲音歸于寂靜,周遭世界靜止如一幀圖畫,頃刻間碎成無數片金粉,紛紛揚揚在她身旁落下。 落盡了,露出底下掩著的,刺眼的一片蒼白。 這片蒼白分布不均,間或有幾團沉甸甸的灰。 這是人間的天。 正月里的冷風蕭瑟,一只黑色烏鴉停留在干枯的樹杈上。 那只烏鴉在向后倒退著,離開了視線,冬日的干冷的空氣混雜著稻草的霉味灌入鼻中,周圍有呼哧呼哧的喘息聲。 她在前進的板車上,掙扎著坐起來,撤掉身上薄薄一層草席,在寒風中凍得手腳發木,肺里的呼吸如拉風箱一般。 她看見拉著板車的是個駝背瞎眼的老仆,她望見他背后突出的駝峰,呼吸馬上急促起來。 她認出他正是原本服侍在沈祈院里的人。 宛如一場噩夢轉醒,她靠在板車上,呆呆看著天幕,那烏鴉拍打著翅膀從天上劃過,她汗濕后背,精疲力盡。 圓環已碎了。 雖然她渾渾噩噩,不懂期中原理…… 丫頭們的尖叫聲四起,哇哩哇啦地“見鬼了”“詐尸了”,板車慢慢動著,那老仆狐疑地一回頭,看清了她,臉“刷”地蒼白,“咣當——”板車被撂下,所有人都慌不擇路地往院落外跑去。 庭院里一棵白蠟樹,是她嫁入沈家時栽下,如今已亭亭如蓋,漆了的黑色大門,推拉時有咯吱響聲,如今愈加刺耳。 稻草刺在她脊背上,有再真實不過的痛感。 游戲結束了。 蘇傾抬起衣袖,蔽體的布衣之下,一只青白細瘦的手臂,瘦骨伶仃的五指似雞爪,但她細細觀察那藏了黑泥的指甲——不屬于她自己。 第91章 菩薩蠻(一) 一刻鐘后, 所有逃跑的丫鬟, 都整齊地跪在積了水的青石板地上,有人忍不住抽噎, 拿手背擦了下臉,被氣勢洶洶的大丫頭一把抓住了爪子, 拿數尺長的寬戒尺, “啪嗒”“啪嗒”地打在手背上, 不一會兒就打得皮rou紅腫, 庭院內寂寂無聲。 蘇傾跪在其中, 眼皮都未掀, 從前她在時,鎖兒便常這樣打新來的小丫頭, 她屢禁不止,如今做了人上人,愈加沒遮沒攔了。 大丫頭攥著紅腫的爪子,回頭陪笑著邀功:“夫人, 可行了么?” 站著遠觀的女人穿得華貴,里頭繡茜桃的藕色襖子,擁著雕花手爐, 外頭罩一件翠紋織錦羽緞斗篷, 神情頗不耐煩,正是大少爺的貼身丫頭鎖兒。 她斜著眼,掃視一圈:“沒規矩的賤貨,再敢亂跑亂叫試試看。” 原本如黃鸝般的聲音, 出口卻嘶啞粗嘎,蘇傾不禁抬頭瞧了她一眼,鎖兒對上她的眼睛,像是被踩了尾巴似指著她喊道:“你看什么?” 蘇傾有些奇怪。 她記得鎖兒原本是有幾分姿色的,是個靈巧的貓相,今日看起來五官卻像走了形,讓臉頰上的rou撐開了,顯了疲態。 大丫頭指著她道:“夫人,這就是那個詐尸的,叫小艾,今年十四歲。” 因得了肺癆,獨個兒住在小屋子里,不久病死了,下人們探著沒了氣,準備蓋著草席用板車運出府去埋了,不想中途又自己坐了起來。 “是你啊。”鎖兒將手放回手爐里去,目光忌憚地打量著穿破爛布衣的小丫頭,見她又黑又瘦,是個讓她感到安全的長相,“這么晦氣的,我們院子里肯定是不要了。我就做個好人吧,你想去哪兒?” “我想去二少爺那。”她低著頭,那聲音細細的,含著幾分怯生生的稚氣。 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氣。 “二少爺?你說沈軼?”鎖兒吃驚地反問一句,半晌,幸災樂禍道,“你可知道隔壁二少爺多久沒醒了么?” 蘇傾默了片刻,仍低著眼:“奴婢知道。” “要不是大少爺心善,念著兄弟情分養著他,他早就入了黃土。”鎖兒說著,縱使她對沈祈多有怨懟,此刻又十分得意自己早年選對了人,站對了路—— 當年沈軼官至中郎將,兵權在握,何等春風得意,沈家東西兩院分庭抗禮,正斗得膠著。 可是三年前,沈軼風頭正盛時忽而一病不起,屬下尋遍名醫,束手無策,不久走的走,散的散。沈祈可憐他,留給他一個遮風擋雨的屋子和兩個舊仆,不費吹灰之力便名利兼收。 可憐東院當年春風得意,趨炎附勢之人如過江之鯽,如今門庭冷落,院子里堆滿了腐朽的落葉,連丫鬟下人都繞著走。 沒這個命,便是沒這個命。 她翹起嘴角,清醒地摸了摸頭上瑪瑙發簪,隨意打發她走:“反正都是活死人了,你愿意去便去吧。” 蘇傾木然拜謝主母,在小屋里胡亂收拾了這個叫小艾的十四歲女孩少得可憐的鋪蓋行李,匆匆背在肩膀上。 同個院子里的丫鬟在她背后小聲嘟囔:“好容易撿回一條命,怎么這樣想不開。” 蘇傾停了停,轉頭問道:“大夫人的嗓子怎么了。” 那丫鬟瞪大眼睛:“是夫人,可不是大夫人。” “有什么區別?” “當然有區別,大夫人只有三年前沒了的大夫人叫得,讓大少爺聽見叫混了,扒了你的皮。” 蘇傾無謂地一笑,從門口出去。 那丫鬟卻追出來,附在她耳邊:“小艾,你問夫人的嗓子嗎?聽說是她生不出孩子,喝了太多苦藥,藥渣把嗓子給劃傷了,就這樣還是生不出來。” 云天之下,蘇傾意外地回頭看她,小丫鬟沖她得意地笑了一笑。 腳下的落葉咯吱作響,空氣中散發著雨后濕漉的凋敝的腐葉味道,院落中樹蔭連成一片,十分陰冷,瘦小的少女凍得嘴唇發青,一雙眼睛卻黑極,伸出纖細的臂吃力地推開房門。 同住一個沈宅六年,這卻是蘇傾頭一回到東院來。東院的格局不甚好,冬天到來,陽光少得可憐,當年沈軼一個外室生子,頗得冷眼,被迫住在這“陰邪之地”,又六年發家,他還住在這里沒有挪窩。 房內的帳幔隨著門外的風掀起來,室內空氣沉悶,隱隱的有股清苦的藥味,蘇傾在門口怯懦地站了片刻,背上的鋪蓋“通”地撂下來,掀起地上一層淡淡的粉塵。 步履邁近,停駐于床邊。白色帳幔向中間合攏著,影影綽綽地露出里面人的輪廓,她伸手要掀。 身旁閃過一道影子,她讓人揪住后衣領拎了起來,毫不客氣地丟到了一旁,守在屋里的還有個穿著粗布短打、端著藥碗的年輕人,上下打量著這個小貓樣的女孩子:“你是誰啊?” 蘇傾咬了咬唇:“我叫小艾,是從西院來的。” “西院派人來?”年輕人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嗤笑了一聲,眉宇間閃過一絲殺氣,那殺氣即刻散去,馬上變了臉色,“哎,你說話好好說,哭什么……喂,你別哭啊?” “我是來伺候二少爺的,”女孩口齒清楚地繼續,淚珠子吧嗒吧嗒地往下掉著,順著臉頰懸在下巴上,潤過的眼珠像是被洗過的黑色寶石一樣,她也不擦,低眼看向地面,“自愿來的。” 那年輕人面色復雜地看了她好幾眼,把藥碗往桌上一擱,褲腰上擦了把手:“行行,自愿就自愿吧,反正我們這里缺個女人。你收拾一下,哎,你……” 一個不防,這小丫頭片子又伸手拉開帳幔。 蘇傾掀著簾子,怔怔瞧著繡榻上躺著的人。 他著黑衣單袍,雙目緊閉,手交疊著放于腹前,他本就蒼白,這三年躺在這里,皮膚愈發慘白,幽幽的兩叢睫毛靜靜垂著,了無生氣。兩頰凹陷下去,瘦得厲害了,愈顯出眉骨和鼻梁,倒是更貼近以前,有種羸弱的少年氣。 他睡著時原是很乖的,沒有那么多戾氣,她伸出手指,小心地觸著他蒼白的嘴唇,就是嘴角還繃著,好像總是不開心。 蘇傾看了一會兒,就把簾子放下來,拿手背揩干眼淚,扭身從柜子里取了一床被子抱在懷里,被子扛在她瘦削的肩頭,幾乎把她整個人埋在里頭。 “你干什么?” “怎么還給他穿單衣?”她淡淡地問,室內炭火燒得不旺,她的嘴唇還哆嗦著,將被子平展展地給沈軼蓋好,“現在是冬天呢。” 她扭身回去,踮著腳尖,麻利地將窗戶一個個推開,雙丫髻上綁著的破舊的紅發繩,被窗外的冷風吹得直顫。 她拿火鉗捅了捅炭盆,顯然是不常干這活計的,火舌幾乎燎到她的袖口,那年輕人將鉗子搶過來,見小姑娘凍得嘴唇發青,把炭盆朝她的方向挪了一把:“我叫臨平。” 蘇傾“唔”了一聲,伸出黑瘦的手烤著火:“你在這里服侍多久了?” “……我不是這里的下人。”他面色復雜地捅了一把炭盆,“我其實是……沈將軍麾下左將軍。” 他眉心浮現郁結之色,似憋悶了許久,不吐不快:“三年前事出突然,不知怎么的便成了這樣。沈祈死老婆,關他何事?平日也未見往來,非要請旨去扶他嫂嫂的靈,回來人便不對了,誰知道自盡的女人會不會化成厲鬼害人。”他抖了下肩膀,抱怨道,“就這么一直睡著,怎也不醒,真是見了鬼了。” 蘇傾垂著眼默然。 她雖不知飼魂之術具體如何,卻也知道,如今她命能回春,是他以魂魄為代價換來的。失了魂的人,不就是這樣睡著么? 不過不必怕,她此番回來,便扎下不走了。蘇傾于人世再無親人,只有守著他。 “沈祈明面上加以照顧,不過是為了要一個德行兼備的君子名聲,哪里是真心待他?近兩年,房中丫鬟讓沈祈遣散一批,又配給小廝一批,剩下的留不住,買了也總想著往外跑。老奴老得頭昏眼花,早用不得了。這里實在沒人伺候,弟兄們便約定好了輪番照應一下,不過時至今日,編在各個隊伍中,來的人越來越少。”打量她兩眼,“你還是第一個主動來的,就是年紀太小,不頂什么用。” 他見丫頭半天不說話,有些尷尬道:“我說這些,是不是嚇著了你?” 蘇傾搖了下頭,從床下摸出一把掃帚來,低眉輕輕吹了吹灰塵:“臨將軍軍務繁忙,可先走了。” 臨平走時,蘇傾在掃院子里的落葉,袖子挽到臂口,青白的小臂好像一折就斷似的,汗濕后背,臉上卻安穩恬然。他走過去,摸了幾片金葉子給她:“勞煩你了。” 蘇傾將錢收了,打了盆水來,給沈軼擦身。木盆里的水面上倒映出她的臉,她第一次看清自己現在的樣子,皮膚黝黑,其貌不揚的臉,但她心里并無多少波動。帕子投進去,攪碎了鏡面樣的水面。 要那皮相有何用呢?當她自由地站在院落里,感受到人世的風,帶著鐵銹味的雨點落在她鼻尖,聽到枝頭的鳥叫聲,感覺到身體里細微的病痛,她對重來一次的生命,已經充滿感激和眷戀。 這會兒,房里唯獨她和沈軼,她捏著帕子遲疑了一下,滴滴答答的水落在床單上,她唬了一跳,馬上用手掌接住。 屋里炭火燃得很足,被子掀開來,他還是那樣閉著眼睛,渾似不通人情。 蘇傾咬了咬唇,觸了一下他的眉心:“我得脫你的衣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