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
“江諺,你知道我的情況。”蘇傾看著他的頭頂的發旋,聲音平靜軟和,“我的經歷和其他的女孩,不太一樣。” 盡管她的愛始終如一,這一世的江諺,不是沈軼,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有自己日后漫長的人生。此時,他尚年少輕狂,擁有成年人沒有的沖動的英雄夢想。 她的目光溫柔:“我希望你,不是因為想要救我。” “我不想救你。”江諺平淡地打斷,看著地圖上的白塔,齒根咬得發酸,“我想要你這個人。” 蘇傾怔了一下,江諺把筆猛地拍在地圖上, “我的這部分你甭管。你的這部分,想好了嗎?” 她抬頭望著他。 “給女孩一晚上時間想。” 江諺站起來,淡淡瞥著她,語氣柔和:“你想好了,明兒八點去橋上等我,我陪你報志愿。” 江諺到家的時候,屋里有人說話,周向萍在家,同陳阿姨結這兩年來的工錢。 陳阿姨含著眼淚看過來:“這孩子很懂事的,真不舍得。” “江諺。”周向萍叫他來同陳阿姨告別,走的時候,江諺還提給她一盒營養品,留了在北京的地址,叫她以后來家里玩。 門關上了。 周向萍柔和地看了看他:“孩子,坐吧,我有話跟你說。” 高考以后,好像他順利通過了考驗似的,父母看他的目光一下子變了。從前是看個總闖禍的孩子,現在像是看家里重要的成員,一個年滿十八歲的,家里未來拿事的頂梁柱。 “關于你跟那個女同學的事情。” “媽。”江諺竟然沒有推拒,坐在了沙發上,平和地看著她,“我正想跟您談談。” 周向萍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掀起眼皮,打好的腹稿,在震驚之下忘得一干二凈。 “江諺,”她驚異地尖叫出聲,聲音顫抖著,“你肯喊mama了?” 江諺低著頭,無奈地笑了一下。他笑起來又俊又壞,好像陰霾被一束陽光驅散,馬上露出了被遮掩的小時候的影子。 成長之于每一個人,都有不同的模樣。有的人告別了童真的自己,有的人則擁抱了童真的自己,與世界握手言和。 柏油馬路上的潔白斑馬線被太陽曬得泛光,過馬路的人群里,有一個俊俏的姑娘,柔軟的粉紅色陽帽之下,露出搭在肩膀上的兩根辮子,她認真地看紅綠燈。 江浦大橋高聳于馬路對面,晴日之下,繃直的橋索根根分明,每一根上都凝著光。 蘇傾過馬路時,手機響了,是個陌生號碼。 她摁了接聽,那邊傳來個陌生女人的聲音,“是蘇傾嗎?” “是,您是?” 那邊似乎有些僵硬:“哦,我是江諺的母親。” 蘇傾的腳步停住了,仰頭看著近在咫尺的橋:“我兒子是不是約了你今天早上見面報志愿?” “……” 手表指向八點三十分。 橋下江水泛著粼粼波光,汽笛聲起,由低沉轉向高亢,一艘貨輪駛過。呼嘯的江風吹亂他的頭發。 江諺看表,注視著來往的車輛,他站得很直,胸口和胃開始隱隱悶痛。 “我家就在白塔旁邊,隨便看。” “……” “給江諺喜歡的第一個女孩。” “……” “你的這部分,想好了嗎?” “……” 她總是沉默,總是沉默,去往灣峽的繁花簇錦的路上,她這樣沉默著,把臉貼在他脊背上,那明明是依靠的姿勢。 但她不是菟絲藤蔓,用不著依靠任何一個人。 他的手撫摸著塑料外殼下面她的照片,十四歲的笑渦甜蜜的女孩子,海軍藍的背帶裙子,幻化成十七歲天臺上的她,被風吹起的長發,濃密的睫毛,天真憂郁的眼睛。 他站在原地連抽了兩根煙,眼眶微微發紅。垂下眼去摸手機。 手機——沒有帶嗎? 江諺茫然四顧,心頭發空。 站了片刻,從橋上逆著車流跑下去,他跑得很快,一路上人群、樹木和天上厚重的人都在后退。 電梯上得很慢,他的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緊閉的門口還貼著那個倒福字,旁邊是他貼歪了的下聯。 他沒再看,掏出鑰匙開了門。 “媽,我手機沒……” 他的聲音滯了一下。 玄關處整齊地擺著一雙小白鞋。 抽油煙機的聲音嗡嗡,周向萍從廚房探出頭來,聲音里帶著埋怨:“我說怎么不接電話,鬧了半天手機都沒帶。” 她把短發隨便扎起來,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快進來,傾傾來了。” 江諺扭過頭,沙發上坐著一個女孩,荷葉邊的裙擺落在膝上,一雙白皙的腿緊并著,腳下沒入絨絨的拖鞋里。 兩根辮子上面是他夢中的那雙烏黑的眼。女孩手里捧著一杯果汁,正抿唇瞧他,微微笑著。 第84章 洞仙歌(一) “今日召集各位前來, 是想商議一件難事。” 白須老者坐在藤椅上, 七把藤椅團簇向心。中間一口圓形水池,當中生長一棵巨大的婆娑神樹, 足有五人合抱粗,遒枝纏繞。 神樹虛空透明透明, 像是琉璃雕就。向下不見根系, 向上不見天幕。無數螢火蟲似的光點升降于神樹外側, 不久消弭于空中。 厚重云氣于足下盤繞。七把藤椅上坐著服飾各異的人, 六男一女, 無一不是著裝華麗, 佩環叮當。 接話的是個面冠如玉的藍衫仙人,綁發髻的白色綢帶輕盈飄蕩在空中, 聲音悅耳:“可是廿一的神位?” 對面的黑面仙者額心有一巨目,凜然生威:“那妖邪目無尊長,放縱恣睢,也配神位?” 老者沉吟半晌, 反問:“但此子威力實在巨大,動輒引發天地動蕩,不能為友, 難道為敵?” 想起數月前的沖天霄云, 幾人一陣沉默。 “可我們諸人,或天生仙胎,或憑本事修煉成神。這么一個生來怪力的邪物,”三眼的仙者說到“邪物”二字時, 語氣里透出一二分鄙夷,“要怎么樣的封號來配?” “杌機兄,這你可說錯了。”藍衫青年折扇輕搖遮住了臉,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對面的女子,但笑不語。 瞬時間,六個人的目光都意味深長地集中于這場討論中唯一的女仙。 從始至終一言未發的女仙,黑發漆瞳,丹口一點朱,紫緋紗衣下膚如凝脂,當得起冰肌玉骨。 只是那雙曼妙的眼睛內古井無波,少了些風情。 “靈石,你說呢?” 女仙垂下眼:“還是個孩子,不必當他是大敵。” 白發老者笑了一笑:“他還不肯認你做母親?” 其余人哄笑起來,輕慢的氣氛在其中彌漫。 女仙雙目坦然,對旁人的取笑似乎毫無覺察,口中一聲輕嘆:“非親非故,我的確沒資格做他的母親。” “都是石頭里蹦出來的,怎么能算非親……” 老者揚手打住旁人越發肆無忌憚的奚落,面色歸于嚴肅,“靈石,杌機說得有理。他必須有個身份。否則,混沌孕育出的家伙,生來即擔神位,恐難以服人。” 靈石不知避諱地瞧著他,想了一想:“世間萬物陰陽兩分,既有正神,必有邪神。幽冥事物,你們不愿料理,可交予他。” 諸神面面相覷。 倒也不失為一種解決辦法。 老者無視眾人面上嘲諷的表情,緩和道:“就依照靈石娘娘的意思,封為邪神好了。” 靈石面色無悲無喜,眼神似天真孩童,朝他一點頭,翩然離開,紗衣尾擺拖在地上,翻涌的云氣將她狹窄幽長的披帛高高揚起。 有人道:“說走就走,好大的架子。” 藍衫仙人微瞇眼睛,瞧著那道曼妙背影步步生蓮地離開。九天神界,許久沒有女人,尤其是這樣年輕美麗的女人。她以空中浮鶴為踏石,轉瞬消失于天際。 停滯的扇子又扇動起來:“個頑石。何須同她計較。” 垂下的密匝珠簾,都是世間罕見的巨大蚌珠穿就,在神仙府邸熏陶得久了,外面籠罩著一層淡淡華光。 女仙撐著額頭,和衣躺在塌上,垂下的繁復裙擺逶迤于地面,頸上一枚藍色圓環滑落下來,鋪在塌上,兩旁打扇的是四個一般高的雪腮童子。 府邸外設有結界,稍有異動,靈石的眼睛驀然睜開,一雙深色透亮的瞳孔,仿佛能倒映出世間萬物。 片刻,侍女的聲音慌張響起:“娘娘,廿一……嗯,邪神拜見。” 靈石默然從塌上起身,慢慢地理好衣服,朝外道:“不必多禮,算你問過了,去玩吧。” 以往他極少拜見,這還是破天荒地頭一次,禮數這樣周全。 “……”外頭那股威壓仍然不散。 靈石側頭向外看,未及目光穿到外部, 簾子驟然被人掀開了,一陣威力巨大的風使珠簾相碰,劈啪作響,打扇的童子驚得低呼起來。 靈石坐在塌上,一動不動。面前跪著的布衣少年約莫十一二,皮膚蒼白,身板瘦削,手上還抓著一串珠簾,就像只頑皮的貓。 而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瞳孔微縮,卻是一雙屬于兇獸的、乖戾的眼睛,他的目光劃過哪個童子,童子就忙把頭低下去,生怕觸其鋒芒。 他的目光,最后停留于靈石臉上,略帶童稚的聲音里,含著一絲冰冷的不悅:“娘娘怕我。” 靈石的眼睛里一片平靜,像寂寞的雪地,似乎對這種情緒感到茫然無解,這樣兩雙毫無感情的眼睛長久對視著,像是照鏡子。 男孩先收回了視線,低著頭,只瞧見他睫毛的尖,他周身戾氣默然翻涌,指節發白,把那珠簾扯得幾乎要崩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