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
他把手機扔在桌面上,頹然揪住自己的頭發,“一個月以來,我們家受到了嚴重的sao擾,真的……沒有辦法堅持下去了,我請求你們……幫幫我。” 兩個警察再次對視一眼,蘇傾敏銳地覺察到了那種隱秘的情緒,隱隱有些不安——因為那好像不是她心中警察該有的眼神。 年輕的警察說:“那做筆錄吧。” 在蘇傾十四年的人生里,從來沒有做過筆錄,蘇凱也沒有。所以當她被單獨帶進那間小屋子里的時候,沒有人提出什么異議。 后來過了好多年,她才知道,真正的筆錄到底是什么程序。 那時她一個人坐在屋子中央的圓凳上,那兩個警察趴著桌子,坐得離她很遠,屋里光線很暗,排風扇緩慢地轉,讓她有種錯覺,像電視劇里的審訊。 她說了自己的名字,簡要地講了一下事情發生的經過,她還描述了一下那兩個人的長相和胳膊上的紋身,不過馬上就被不耐煩地打斷:“問你這個了嗎?” 她眨了一下眼睛,沒再作聲。 “問什么你答什么,知道了嗎?” 她點一下頭:“嗯。” 隨后他們開始提問:“他怎么侵犯你的,脫你衣服了嗎?” “……沒。” “那是怎么的呀?說詳細點。” 屋子里又悶又暗,蘇傾的鼻尖出汗了,她不明白為什么她講過的內容,他們又讓再重復一遍。 年輕的警察拿筆敲敲桌子:“用什么猥褻你的?用嘴,手還是生/殖器,說話呀。” 蘇傾的眼睛茫然睜大著,半晌,才從喉嚨里擠出了艱難的聲音:“都沒。” “你幫他手/yin了是嗎?” “……” “問你什么你答什么。” “……好。” “你幫他手/yin了是嗎?” “對……” “多長時間,怎么做的?” 蘇傾像是變成了木頭人,呆若木雞地看著他們,好半天才說:“我……不記得了。” 兩個警察嗤笑,終于放過了她,翻了一頁紙:“他摸你了嗎?” “……嗯。” “摸你哪里,上面還是下面?” “……” “說話呀。” 蘇傾的眼淚噙在眼眶里,從天而降的發問像刀子,讓她開始有點懷疑自己了:“沒。”她迅速地抹了一下眼淚,淚珠卻越來越多了,她的聲音了點了一點細弱的鼻音,她覺得自己真過分,強行控制著不抽泣,“只是……手。” “你什么感覺?” “我很害怕。” “沒問你心理的感覺。”年輕的警察瞟了她一眼,隨即和他的同事相視而笑,那嬉笑里帶著許多情緒,好奇,輕蔑,還有玩弄獵物的殘忍和惡意,“我問你有沒有什么生理的感覺。” “……” “有快感嗎?” “……” “說話呀。” 她遠遠地看見了,他們早就沒有在本子上記錄了,只是拿著筆在手上玩。 她拿手背擦了一下眼淚:“我可不可以出去?” 年長的那個警察皺眉頭:“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你當警局是你家開的?” 凌晨兩點,蘇凱才等到了小屋里出來的蘇傾,女孩臉上的淚痕斑駁,眼神飄忽著,六神無主,警察手里拿著她簽過名的記錄冊,打了個哈欠:“行了,回去等消息吧。” 蘇傾在派出所的洗手間仔仔細細地洗了手。凌晨的白熾燈冷得發藍,洗手臺上放了一塊很黑很舊的香皂芯子,她看了一眼,沒有用,只是用清水沖。 身后有窸窣的聲音,她回頭,是那個警號尾號9的女警,她走來,在她手上倒了幾十片干凈的便攜香皂片。 是茉莉香,蘇傾說:“謝謝。” 那個年輕的女警靠著墻,一言不發地看著她,等她洗完,她蹲下來,從底下給她把校服拉鏈拉上去,把領子溫柔地整好。 兩人對視的時候,蘇傾發現她的眼睛通紅,含著許多不平的情緒,可是她隱忍著,只是喑啞地將她這個陌生人望著。 “路上小心點。”她最終說,“讓你爸爸接送你上下學。” 這個女警通紅的眼睛,讓她幡然醒悟了。 原來她沒有錯,一點沒有錯。錯的是那些人,是他們錯了。 自那天以后,蘇凱把工作調到了晚上,白天開著那輛小貨車送蘇傾上下學,要看著她邁進校門,才驅車離開。 有一天半夜,他下班回來,發現客廳的電視還亮著,蘇傾在沙發上坐著,眼睛專注地看著靜音的電視,閃爍的光映在她白皙的小臉上,一會兒是綠色,一會兒是藍色。 他走過去看,電視上正放著市委書記董健剪彩灣峽經濟新區的午夜新聞,他眉頭一皺,“啪”地關掉了電視,“傾傾,幾點了?怎么還不睡覺。” 自上次被人恐嚇過以后,她就沒有從前那么無憂無慮了,總是心事重重的模樣。他也急,但是沒辦法。 蘇傾說:“就去了。” 她長發散著,抱著小熊抱枕慢吞吞地回到了屋里,扭頭,烏黑的眼睛看著他:“爸爸晚安。” 桌上留著一杯溫度正好的菊花茶。 蘇凱一個人坐在沙發前,喝了一會兒茶,無聲地抹了一會兒眼淚。 蘇傾在房間里拿著手機擺弄,她聽了同學的介紹,第一次登錄本市的匿名論壇,cao作得不是很熟練。 搜索框里慢慢打出三個關鍵詞:“晚鄉”“灣峽”“董健”,論壇似乎對這個名字諱莫如深,只有一個帖子跳出來: “晚鄉市委書記董健力主灣峽強拆,沒有人管嗎,世界還有沒有王法?!” 十天前發的帖子,回復者只一個:“董健是大老虎。” ——大老虎,是什么意思? 晚上的敲門聲仍在繼續,有一天,小區的電閘甚至被人惡意拉了,屋子里一片黑,何雅麗端著蠟,出去游了一圈,回來寬慰大家:“沒事,樓里至少還有十戶沒搬,咱們人多,不怕。” 那是中考前沖刺的最后一個月,蘇凱和何雅麗對她保護得越發周全。他們自己有許多事不明白,但在孩子面前,卻無師自通地圍成一把大傘,傘下風吹不到,雨淋不著。 那幾天,蘇凱車里時常擺著一瓶紅牛:“你不要擔心,安心考試,爸爸mama都在呢。” 蘇傾看著窗外掠過的成排綠樹,灣峽的天還是那么藍,遠處的群山隱入青霧,如縹緲仙境。 這讓她難以相信那些帖子里的那些話,他們把晚鄉描繪得那么黑暗——怎么會呢? 爸爸以為她還在憂心,他耐心地說:“不要怕,等你考完了,爸爸去北京上訪去。” “等到了北京,咱們和你mama一去看白塔,見過白塔沒有?” 蘇傾搖搖頭,拿手機順手搜了一下白塔的圖片,原來是瓊華島上的一座喇嘛塔,有帽子一樣的尖頂。那么還可以再逛逛□□,故宮,頤和園,還可以吃小麻花,驢打滾,她的嘴角慢慢彎起來。 五月的酷暑令人汗流浹背,她期待著上訪的日子到來,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北京,看看瓊華島上的白塔。 然而她盼望的暑假,終究沒有到來。 一輩子也不會到來。 那天的餐桌上有一道糖水荷包蛋,蛋煮得正好,蛋黃是流心的。爸爸在飯桌上喝粥,粥很燙,他耐心地吹了又吹。 她換下拖鞋出門倒垃圾,走之前,何雅麗靠著門框看她,目光里帶著笑,似乎怎么也看不夠似的。 她擺擺手,輕快地下樓了,離開了空調房,外面鳳仙花開著,熱浪撲面。 樓下的垃圾桶被人搬走了,她不得已繞到了小區門口的垃圾堆,空氣里有極輕的“滴滴”聲,像是蜜蜂在叫,下一秒,她背后傳來“轟”的熱浪,巨大的氣流將她向前掀去,跪倒在路牙上,膝蓋拖出一道長長的血痕。 耳鳴結束之后,她茫然扭過頭,背后的半邊天幕,都被烈火染成了赤紅色。 作者有話要說: 江諺:不用去了。北京找你來了。 第71章 玉京秋(十一) “我記得3.18的報道, 媒體公布的原因是燃氣泄露。”江諺看著楚湘湘說, “二十一條人命,小區賠得傾家蕩產。” “對。” 男生的眼神冷靜得幾乎銳利:“蘇傾應該拿到賠償款了, 你們為什么還籌款?” 楚湘湘有些混亂地說:“當時我們聯系不上蘇傾,很擔心, 又不知道該怎么幫她, 就組織了一個捐款, 傾傾太受歡迎了, 一籌就籌了十萬, 也沒想……” “為什么聯系不上她?” “她被警方保護起來了, 說是要做,做心理疏導……” 蘇傾在派出所里呆了一個星期, 晚上住在旁邊的招待所,她看得最多的畫面,是值班的人將門外送來的衣服、零食和玩具熊不耐煩地堆進倉庫里。 盡管媒體沒有曝光她的身份,還是有愛心人士通過網絡悉知了消息。 “能不能不要讓他們送了?我們這里又不是救助站。”民警工作很忙, 座機響個不停,來往穿梭的人路過她,就像路過道邊一顆野草。 來同她談話的人換了一個又一個, 她坐在小房間里, 窗戶外面是盡染的秋色。 她把爆炸那天的事情描繪了幾百遍,每一遍都是一樣的:“爆炸之前,我聽見了嘀嘀的響聲。” “這個案子已經結了,是管道老化導致的燃氣泄露。” 她堅持搖頭:“我聽見了, 是電子器械的聲音。” “就算真的有,你離得那么遠,也不可能聽得到。”問話的警察耐心地說,“可能是你精神緊張過度,自己臆想出來的。” “是那種定時器的聲音。” 那人變了臉色,桌子被警示性地猛敲兩下:“行了。那種胡編亂造的電影小說少看點。” 談話又不歡而散。她安靜地收拾好了自己的東西,背上了書包,埋沒等紅燈的在人群里,是不起眼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