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二中在市郊,是她畢業的初中。 副駕坐著四十歲上下的吳阿姨,柔和地回過頭:“等老板回來,我會跟他說的。” 蘇傾點頭。車開得穩而安靜,外面的樹木無聲地向后掠去。 “我還想買幾本書。” 吳阿姨的聲音沙甜,笑瞇瞇的,沒有絲毫不耐煩:“書名告訴我,阿姨替你去買。” 她報了幾本教輔資料的名字。 車子就停在路邊,不多時,吳阿姨坐回車上,將裝滿教輔資料的塑料袋遞給蘇傾。 蘇傾手心出了汗,打開塑料袋翻了翻:“啊,剛才忘記說了,還差一本。” 車子剛剛加速開起來,老吳從后視鏡里看她一眼。蘇傾留心看著前面綠色的亭崗,抱歉道:“前面有個報刊亭,我去買吧,很快的。” 吳阿姨看了看她,柔和道:“好吧,注意安全。” 三百平的私人別墅里沒有男女主人,吳阿姨是她法律上的監護人,同時負責她的日常起居。她接過蘇傾的外套掛在衣帽間,有條不紊地替她倒了一杯溫度正好的水,是個管家的好手。 蘇傾穿著毛絨拖鞋上了二樓,最大的房間是她的臥房。她將書包放在椅子旁邊,鋪開作業本,“啪”地旋亮臺燈。 一塵不染的玻璃杯里熱水在杯壁蒸出熱氣,云霧似的白氣飄到了明亮的燈泡下,徐徐消失。 一間布滿粉紅色的房間,粉紅色的墻紙,腳下踩著淺粉的地毯,櫻花色的大床上,有數個hello kitty和泰迪熊公仔,柔軟的、毛茸茸的,連被子上都繪滿一枚一枚的小花。 風吹動蕾絲窗簾,蘇傾身上穿著粉色睡裙,一切都是童話般溫馨可愛的風格,只是對于十七歲的高中女生來說,顯得有些幼稚了。 作業本下攤著一只手機,時下最新的型號,屏幕亮著,信號一欄是空的。 蘇傾手里捏著一枚回形針,快速地將手機卡取出來,把口袋里新的sim卡裝進去,重新開機,手有些發抖。 電話卡實名制實行以后,晚鄉只剩幾家報刊亭還賣“黑卡”——不用身份證就能買到的sim卡。她打聽過價錢,三十塊錢一張。 她快速編輯了一行短信:“湘湘,我是蘇傾。” 不一會兒,手機震動起來,一個電話打過來,她慌亂中摁斷了,又有數個短信涌入。 “傾傾?” “你跑哪里去了?原來的電話怎么打不通呀,你搬家了嗎?” “篤篤”兩聲敲門聲,蘇傾心跳加速,敏捷地將手機鎖屏壓在作業本下面。 房門先開了條縫,隨后才全部推開了。吳阿姨笑瞇瞇地把一筐卸妝的化妝品擺在她面前:“學習辛苦了,晚上要卸妝哦。” 蘇傾很乖地點點頭:“好。” 吳阿姨看著她乖巧的臉,似乎有些不忍心地告訴她:“老板來過電話,他很忙,這個月先不回來了,下個月再來晚鄉。” 蘇傾點頭,眼神不經意間松弛下來,濃密纖長的睫毛垂下:“知道了。” 吳阿姨帶上套袖,跪在地毯上一寸一寸地噴除螨噴霧,邊噴邊解釋道:“這兩天下雨,一定要注意衛生。” “阿姨走了哦。”陳阿姨卸下袖套,伸著脖子往屋里看。 不知道現在的小孩怎么回事,像貓似的一聲不吭,只在茶幾角上壓著一百塊錢,給她做小時工費,連照面都打不上一個。 是不是有那個什么,社會恐懼癥? 她把人民幣規規整整塞進錢包里,什么父母,忙得連孩子都顧不上。 “嗯。”江諺應一聲,等人關門走了,才放松地走到客廳。屋里沒有開燈,黑漆漆的,窗口露出對面公寓樓寥落的燈火。 江諺將倒好的水推到一邊,從冰箱拿了一瓶可樂,冰箱里的消毒藍光倒映在少年淺色的眼睛里,映得他像一只冷戾的獸。他仰頭喝了幾口氣水,喉結上下滾動。 回到房間拿起psp打一局,沒打完就失去耐心撂了手柄。屋里發悶,潮氣很重,他不適應晚鄉的氣候。 除了天臺上那幾分鐘讓他感到輕松以外,其他時候,都讓他覺得透不過氣來。 他手指拉著t恤松了松,坐在椅子前,散漫地攤開作業,剛在中縫用力掐了一道,就接了電話,聯系人被他存為“周向萍”。女人的聲音很嚴厲:“按時回家了?” “嗯。” 女人松一口氣:“那么以后都這個點給你打電話。” 江諺瘦長的手指轉著筆玩,眼睫側著。 “你也馬上是成年人了,我希望你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不要再給我和你父親添麻煩了,好嗎?” 少年垂下眼,譏誚地點了一根煙,在黑暗里緩緩抽,慢慢吐。 周向萍的聲音又尖銳起來:“江諺?” 旁邊傳來男人和氣勸阻的聲音,兩人在車上,那邊有刺耳鳴笛催促的聲音。 “知道了。” 第62章 玉京秋(二) 周向萍滿面憂愁地掛了電話, 紅燈結束了, 旁邊穿制服的男人放下手剎:“你跟孩子好好說。” “你會說你來管?”周向萍白他一眼,“這動不動就打人的毛病是跟誰學的?你嗎?我小時候可不這樣。” 江諺的兩次處分, 都是因為打架,第二次差點把同學的腦袋開了瓢, 事鬧得很大。晚鄉一中方面見了檔案, 本來不愿意收, 但人家公職人員是專程調到晚鄉為人民服務的, 對他們的子女應該給予照顧, 所以說江諺還是賣了父母的老臉。 周向萍做夢都沒想到自己會生出一個問題少年來。 江慎沒什么表情地開車:“江諺小時候也很乖的, 那時候咱倆整天開會,他在幼兒園每次等到最后一個, 就搬個板凳兒坐在大門口等我。”他笑了一下,聲音低下去,“小論出事以后他才這樣的。” 周向萍眼睛里閃過一抹尖銳的哀怨的神色,她抬起手做了個“停止”的手勢, 平靜地警告:“別再提那事。” 車里的氣氛有些凝滯。江慎不說話了,周向萍捋了捋頭發,接了個電話, 像是忽然變了個人一般溫柔:“喂, 老公?還在外面跑案子呢,你哄陶陶先睡吧。” 掛了電話,她瞥一眼車載屏幕上接入的來電,冷笑著揚揚下巴:“你給那邊也報個平安吧。” 江諺的桌子收拾得很整齊, 顯得有些空曠。頂燈沒開,臺燈發著一團白光,給少年的輪廓鍍上一層絨絨的兩邊。 他寫得最認真的是數學和物理作業,會耐下性子看題,寂靜地沉思,筆尖在紙上擦出沙沙的聲音,遇到類型一樣的,就順手劃掉。 英語作業題目很多,閱讀他只做最后一道,其余的abcd隨便填上去,作業摞成高高的一摞。他將它們推到一邊,打開電腦,開始凝神地閱讀著屏幕上細細密密的檔案。 第三天早讀,語文老師終于忍不住用力敲了敲前門:“江諺,跟我到外面來一下。” 秦老師是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兼任高二年級的政教組長,臉上帶著頤指氣使的威嚴神氣,一邊抽煙,一邊用眼角打量著他:“同學,學習的意義是什么?” 江諺不接他茬,新校服卷到肘上,露出一截血管明顯的蒼白的手臂。他正看著走廊窗外的學生打籃球,看得聚精會神。 “我理解你是轉學過來的,但你既然轉過來,就要守我們這里的規矩。”秦老師順手拉了拉他的垂下的拉鏈,“校服,請你穿好。作業,請你提交。我們晚鄉一中每年升學率也很高的,不要把不好的習慣帶過來。” 江諺側頭躲開,那神情他很熟悉,叛逆少年警惕敵意的眼神。 他接著說:“你應該買本古詩文的冊子,早讀的時候大聲朗讀,而不是在底下干自己的事情。” 江諺說:“我只是在看課本。” “不出聲不算讀。” “我以為早讀的方式可以自己選擇。” “對不起,不可以。在這里,你就只有一種方式,像別的同學那樣出聲喊出來。” 江諺的眉宇間生出了不解的不耐,路過的老師給秦老師耳邊說了什么,他臉色一變,“喝”地一聲揚聲喊出來,滿樓道都聽得見: “公子哥怎么了?公職人員就是為人民服務的,高人一等了?公職人員的孩子犯錯誤我一樣能處理,拿身份壓我,對不起,先回去自糾一下,別經不起人民的考驗。” 許多人往這邊看著,秦老師滿意旁人落在他身上的崇拜眼神,一鼓作氣地繼續:“同學,你要是不服管,讓你爸媽再顯顯神通,轉十四班去。” 圍觀的學生低低哄笑起來。 十四班是所謂的“富二代班”,蘇傾在的那個班。其他班的人提起此班,都是滿臉鄙夷。 江諺一言不發地在原地站著,好像站在漩渦中心,與外界隔絕開,看著旁人的眼神竟然帶上一點野獸似的純粹的恨。直到一個人從角落里走過來,經過他身邊,肩膀與肩膀相碰。 一本巴掌大的古詩文手冊落在他手里,將他從某種情緒里驚醒。 他嗅到那股罌粟似的香水味。蘇傾站在他身旁,化了濃妝的稚嫩的臉上是標準的不良少女的橫氣,仰頭看了秦老師一眼,挑釁似的說:“十四班的拿著浪費。” 走廊上的人馬上散去了。秦老師知道這個學生,心里暗罵一句,手心都出了汗,訕訕地接了個電話,倉促離場。 光是富,是起不到這種震懾作用的。當初不知哪傳來的消息,說蘇傾家里涉黑,惹她不快,小心打擊報復。消息傳得有鼻子有眼,故而少女玩鬧似的叛逆,都仿佛染上了可怕的戾氣。 她沉默寡言,獨來獨往。 蘇傾轉身要走,長發披散在背上,不知是不是拿卷發棒弄的,今天的卷又比前幾天少了。江諺忽然叫住她:“你認識我嗎?” 她側過頭,這個角度見著她睫毛動了一下:“不認識。” 腔調細細柔柔的,帶一點緊張的怯,跟她剛才的模樣完全不一樣,好像他剛欺負她了似的。 江諺又皺眉了。 蘇傾停了一會兒,見他沒再發問,加快腳步繼續向前走了。 江諺冷冷看著她,他有5.0的視力,一眼看見她黑色十字架耳釘在耳后彎出個透明的環,原來是夾在小小的耳廓上的。 夾緊的那處都有些發紅了。 回了班級,陳景言問他:“政教主任沒難為你吧?” 江諺捏著蘇傾給的那本冊子,心不在焉地搖了下頭。 陳景言拿書泄憤似地一拍桌子:“我也煩他,道貌岸然,就知道耍官威。” 正是課間,桌子前面的光暗了一下,一高一矮兩個女生畏畏縮縮地、手拉手走過來站在他面前。 矮的那個長了一張乖巧的娃娃臉,戴著框架鏡,聲音緊張地發著顫:“新同學你好,我叫吳甜甜,是我們班學習委員。聽說你是新疆來的?學習上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找我和楊露。” 瘦高的那個就叫楊露,是班長,也是來專門歡迎他的。 陳景言聽見新疆這個事兒還沒撇清,“噗嗤”一聲笑出聲來,吳甜甜羞惱地打他一下:“你笑什么嘛。” 他說:“以前有新同學怎么沒有這道程序?” 兩只眼睛尷尬地瞪了一眼陳景言,又忐忑不安地盯著江諺看,江諺審視地看了她們兩眼,點了一下頭。 吳甜甜當即笑開了,新同學原來也沒有那么不好相處。 楊露看著他持筆的手想,這雙手彈鋼琴興許不錯。 “聽說你語文作業沒有做?”吳甜甜關切地問,“高考第一門就是語文,同成績是按照語文成績排高低的,你還不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