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明宴不再拿她取笑,抓了一把葉子放在她掌心,看著她用裙子遮著,邊擦邊同他搭話:“大人怎么知道這個?” 明宴哼笑一聲:“我兒時混于市井,什么沒受過。” 蘇傾抬起烏黑的眼睛望著他,眸中含有溫柔的憫然之意。 他冷不丁伸手,再度撫向她的額頭,觸了觸那燙手的溫度,讓蘇傾閉上那一雙眼睛,睫毛徐徐顫動起來:“府里養你七年,讓你遭過這個?”他的語氣陰沉下來,如同山雨欲來,“燕成堇合該千刀萬剮了。” 今次他提起王上,毫無尊敬之意,聽來令人頭皮發麻。一個黑影從高窗上那個洞口躍進來,明宴聽聞風聲,抓住她的手臂一拉,放下裙擺遮嚴她的雙腿。 那人屈膝輕盈地落了地,是背著劍的俞西風,遠遠地望了一眼蘇傾:“大人,時間差不多了。” “出去罷。” 西風悶悶的,又敏捷地從那洞中鉆了出去,背上伸出的劍柄掛在洞壁上,險些將他掛得跌回牢中,蘇傾無聲地顯了笑渦,西風倏地回過頭,臉上又紅又白的,滿心愧疚都變作惱怒:“你笑什么!” 明宴蹙眉,一顆碎石頭“啪”地打到西風腰上。 西風恨恨落了地,碎轉又落了兩塊,揚塵四起。蘇傾慢吞吞理好衣擺,又正了正發髻,明宴拉著她走到窗邊,托著她的腰將她一把抱起,蘇傾撐著洞口,緊張的手心滿是汗水,手臂酸軟,一時使不上力氣,明宴貼在她身后笑笑:“別急,我抱得動。” 他將她向上一抬,騰了一只手,手掌從底下托住她的鞋底:“踩實了。” 蘇傾額上生了一層密密的熱汗,讓風一吹一陣涼,北風從墻上掛錨下來,朝她伸手:“傾姐抱著我。” 蘇傾抓住了他的手,咬著牙爬過了暴室的高窗,蕩在了空中慢慢落了地,天幕上懸著一輪彎月,倒映在廣闊的湖面上,宮中已宵禁,四面只余一片長鳴。 北風拉著她上下打量,俞西風抱懷站著,斜著眼遠遠地看:“傾姐,王上沒有難為你吧。” 蘇傾搖搖頭。明宴像一道虛影躍了出來,拍拍袖口。蘇傾問:“大人,我可踩疼了你?” 明宴看了一眼手掌,拿帕子慢慢地擦了擦掌心,聞言笑一聲:“踩疼了如何。” 蘇傾慌張走過來看,臉頰因高熱而泛著微紅,讓他一拉拉到了身側,聲音已放低了:“走得了?我背著你走。” 北風說:“大人,我來背傾姐吧。” 俞西風也忙道:“我也可以。” 蘇傾看了看四周,宮殿檐角翹著,懸著的風鈴蕩著,一陣清脆的歌聲。她猜想自己不能走得慢了:“我能走快的。” 明宴置若罔聞,將她一拉甩上了背,“西風北風開路。” 二人臉色異常嚴肅,紛紛回過頭去:“是。” 明宴將她托起來,拍拍她垂下的纖細的胳膊:“摟著。” 蘇傾摟緊他的脖子,他頭上簪冠和黑發都在眼前,明宴背著她走著,忽而拍拍她的臀,低聲道:“倒是忘了,剛才給這里擦過草葉沒有?” 蘇傾頰上一片緋紅:“可沒有被咬。” 明宴笑一聲:“胡說。” “真的。”她紅著耳根,一板一眼解釋,“我一直坐著的,小蟲子都爬不進去。” 明宴不作聲了,半晌才笑:“回去看看再信你。” 蘇傾著急地掙扎了一下,明宴將她膝下勒緊,淡道:“可別動。” 一路上沿著蜿蜒的泰澤湖穿越內苑,宮道上一個人也沒有,月光照著泛著亮光的青石地面,西風北風的影子落在后面,風吹來,池中荷葉相碰,發出窸窣響聲。再向前就是安定門。 蘇傾鼻尖里嗅到一股淡淡的鐵銹味,撒了手一摸,明宴肩上洇出血漬來,染烏了刺繡麒麟,她摸到了一手黏膩,聲音都發慌了:“大人……” 明宴說:“摟好。”月色照著他的玉冠上繁復的刻紋,他的聲音平靜,“我自己弄的。” 蘇傾默了片刻,抬眼望向前方,轉過拐角就是安遠門了。明宴散漫道:“背誓的代價而已。” 蘇傾不作聲了。她隱約知道老頭兒死之前給明宴留了什么遺言,到底是將他一手養大的恩人,明宴外表無情,骨子里卻是個極重情的人,死人的承諾,他更不會違背。 老頭一生為了南國皇室鞠躬盡瘁,明宴是他鍛出的一柄破云利器,曾經力挽狂瀾拱衛了皇室的血脈,可過于銳利,到底讓他放心不下,須得用什么辦法攔住了他。 她只看著,手不敢碰那處:“拿什么弄的,疼么?” 明宴散漫地看著虛空中晃動的樹影,只緩聲道:“你不要怕。” 蘇傾點一下頭:“我不怕。”她忽地想到什么,“上一次發現大人有根白發,不知現在還有沒有,若是找到了,幫。” 她的手輕輕撥了一下他鐵石般的黑發,不過短短數日分別,赫然在黑發底下發現了數十根銀絲,吃了一驚:“怎么添了這么多。” 明宴貓一樣的瞳孔閃著微光,面頰繃著,顛了一下她,顛得她伸手驚慌地去摟他脖頸:“蘇傾傾,你話也太多。” 城門向外慢慢推開,發出“吱呀”的鈍重聲音,門外候著東風南風,和大司空的三支精銳衛隊,可是更遠的地方,無數影子和光點,隔岸星火點點冒出來,宛若一道銀河,那是禁軍手上的火把。 西風與南風都倒退一步,繃著聲音:“大人,這個人數,恐不止是禁軍。” “大司空別來無恙。”那邊為首的人騎在馬上,遠遠笑著招呼,“鴆殺我岳丈的仇先放一放,深夜染指王后這一條,便夠你死罪。我早說過,十二衛永遠是的 俞西風拔劍,脖子上青筋暴出,“姓宋的怎么也偏偏趕著今日。” 蘇傾看著那片鬼魅似的陰影,難怪王上放手將十二衛劃給了王丞相,當初只以為是挑撥丞相與大司空的關系,好坐收漁利,現在想來,原來宋都統早就暗中投了王上。 讓王丞相壓著,他永遠得給人鞍前馬后地當孝子,現在王丞相死了,他才好將權柄盡數攬入懷中,背靠更大的樹粉墨登場。 明宴托起她的兩膝,放在他腰側一按,伸手“唰”地抽出俞西風背上寶劍,在手中拂了拂劍鋒,側頭對她輕道:“可夾好了。” f f f 作者有話要說: 對不起,我寫得實在太慢了【嘆一口氣】抽20個道歉紅包吧。 第57章 點絳唇(十四) 遠處無數的火把炙烤著漆黑的夜, 那邊的人是發紅的, 近處的衛隊卻如同冷鐵鑄就的兵馬,沒在黑暗里。 不知是誰先喊了一句:“誓死護衛大司空”, 原本沉默的衛隊,忽然震天動地吶喊起來:“誓死護衛大司空——” 喊聲在夜色中蕩出雷霆般的陣陣回響。 這是明宴的親衛, 不多不少三千人, 是他精挑細選出的驍勇之士。宋都統的馬似乎被這一片雷驚退了半步, 他勒住馬繩, 隔空喊來:“大司空可是要反?” 明宴避說:“宋都統若不擋我的路, 我的親衛如何會難為你。” 宋都統一聲冷笑:“大司空夜半挾持王后出宮, 我若不攔,至王上于何地?” 明宴用袍角慢慢拭了拭鋒:“宋都統說笑, 我南國哪有王后,一國王后,又怎么會囚于暴室?” “詭辯,司馬昭之心人人皆知!” 明宴慢慢抬頭, 眸色驚天動地的亮,像破云而出的閃電:“我帶人來是反,宋都統帶重兵夜現宮門之外, 又是做什么?” 宋都統見始終無法激怒對面的人, 背后出了一身熱汗。 他不善丹田發聲,嗓子有些發痛了:“那自然是……” 后半句話在空中破了音,就仿佛跑步沒剎住力向前撲倒一樣,但他明白沒有退路了。 明宴緊繃的身影釘在對面的土地上, 像插在土里的嗡嗡作響的邪劍,會橫著過來割裂他的喉管。 肩膀讓人拍了一下,身旁一陣sao動,著鎧甲的將士們紛紛低頭。 燕成堇的黑色大氅在空中翻飛,獵獵作響,他掩在一身黑中,墳墓里爬出來似的蒼白瘦削:“是孤的意思。” 王上慢慢地策馬過來同他并肩,一行衛隊匆匆出列,擋在他前面。 火光之下,宋都統注意到燕成堇臉上、頸上都是虛汗,仿佛浸了水似的濕漉漉,偏生眼睛閃動著火焰似的光芒,一瞬間讓人想到了綠眼睛的豹子:“王上,您還是——” 燕成堇沒聽到似的,直往對岸看去:“反臣明宴,殺。罪女蘇氏,必然活捉。” “領命!” 那邊的聲音如同一道悶雷砸下,“轟”地一聲。 東風和西風慢慢擋在明宴面前,眼看著那邊黑壓壓的人如潮水涌過來,衛隊也策馬向前奔去,不出片刻,短兵相接的金屬聲便從最前頭傳出來,混亂摩擦著,咯吱刺耳。 馬的嘶鳴和人的喊聲交織成一片。 天上的月牙冷冷地掛著,明宴側頭,蘇傾見他睫下的眼里似乎變作獸類的猩紅,他把劍握緊,聲音都仿佛動物胸腔里嗚嚕的滾動:“不許放手。” 蘇傾摟得更緊一些,手和腿都發酸:“好。” 明宴得了她的回答,驀然向前動了,風呼呼地從她耳邊掠過。 黑色的一騎迎面趕來,東風西風手上的長矛揮出去了,那人卻從他們身邊打了個圈,繞了回去,遠遠喊了一句:“明大人,最后一次。” 東風西風對視一眼,眸中皆有驚喜之色。 十二衛隸屬于外城禁軍,是明宴舊部,里面有不少他兒時玩伴,提攜過的后輩。王命不可違,他們只好對著衛隊發難,默不作聲地給明宴放水。 明宴一腳踹在西風腰上,切齒道:“看哪兒呢——” 俞西風臉色一變,長矛橫出去,猛地穿透了一人之腹。身旁掠過無數道虛影,刀兵的嗡鳴聲灌入蘇傾的耳朵。 內苑禁軍原本被王丞相控制,丞相死后徹底被燕成堇收回。明宴三千衛隊擋不住五千的內苑禁軍,轉瞬之間便有數個策馬飛馳而來,欲取大司空首級。 明宴手中長劍削鐵如泥,“噗嗤”一劃便能將人截作兩半,熱血噴涌而出,下半身仍騎在馬上飛奔,上半身咕嚕嚕地栽倒下來。蘇傾感覺到他的脊背緊繃著,變得像烙鐵一般guntang,他眼角帶著血絲,側頭,聲音卻柔:“閉眼。” 她閉著眼睛,高熱致使兩耳嗡鳴,安靜地聽著眼前的風聲。 劍是一種優美的武器,于空中翻飛便可成舞。但此刻在明宴手里,變作殺戮的利器。 劍嘯聲如尖銳的鶴唳,急促地割碎了風,他不戳刺,只用快速的開膛破肚的劈砍,鮮血不斷“嘩啦、嘩啦”地噴涌而出。 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抓住了她的衣領,下一刻劍光一閃,一陣涼風吹過她的脖頸,那只手馬上就從她身上滾落下去。 南風、北風貼在她身后,急促地呼吸著,瞪著周圍的人,臉上都掛了幾道血痕。俞西風和東風走在前。 蝗蟲似的點點攢動的人頭中,六個人凝成一個點,慢慢地向前移動著,最顯眼的是蘇傾身上的淡青色裙,明府的女孩子在最中間,像鮮亮的一點花心。是明府不能沾血的旗幟。 俞西風一聲悶哼,被刺入手臂的長矛摜倒,倒了一個西風便是開了個缺口,無數人朝著這個缺口攻來,西風咬緊齒根抵著矛,慢慢暴出了青筋。 明宴的劍帶著兜頭蓋臉的風,猛揮過來,拿矛的人從馬上翻下,西風驟然松了勁,躺在地上,劇痛后知后覺襲來。 他這輩子沒有這么痛過,無聲地露出了掙扎的神色。明宴的靴子尖抵著他的腰,往起意低頭斥道:“起來!” 刀徑直襲來,一片雪亮的光,蘇傾的眼皮跳了一下,驀然睜開眼,刀已“嗤”地沒入明宴肩膀,血濺在她胳膊上。她的手指猛地痙攣起來,剎那間涼透后輩。 明宴一聲不吭,左手握住了刀柄,瞳孔壓在上目線上,縮成小小的一點。 他咬著牙,竟然反手壓著刀,慢慢拔了出來,“唰”帶出一道噴射的鮮血。 揮刀的侍衛禁衛被熱血賤了一臉,駭得怔在原地,馬上讓他以那柄刀削去了首級。 明宴像是鐵鑄兵人,又向前突圍數步,燕成堇坐在重重護衛之后,手緊握成拳:“還不快些!” 又一輪拼殺聲如浪潮翻涌而起,明宴右手持劍,左手拿刀,前襟已看不清本來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