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你且下去,我去一趟。”他旋過身,目光掃過蘇傾蒼白的臉,已從凌厲轉至柔和,不知在和誰說話,“不多時回來。” “是。” 蘇傾忙道:“大人。” 他瞥了一眼椅子,輕道:“坐著等。” 明宴出了門,招來東風南風:“我出一趟門,把夫人看好。” 二人領了命,他瞥一眼墻頭,縱身一躍,身影嘩啦啦一閃,在圍墻上一點,轉瞬消失。 蘇傾坐在椅上,雙手絞著,手心滿是冷汗,不一會兒,窗外忽然吵鬧起來,府中仿佛忽然間涌進了許多人。 有人在大喊大叫,她倏地立起來,透過窗口往外看,前院站著一個頭上纏著白綢布條的男人,正是傳說中攀扯裙帶的宋都統:“大司空草菅人命,竟敢鴆殺一國丞相,害我岳丈,天理昭昭,怎能欺人若此!” 俞東風見宋都統一個八尺男兒,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嗤笑一聲,眼睛一瞪:“你說大人鴆殺你岳丈,我還說是你呢。” 鄭都統面色急變,手指點著東風鼻尖:“大司空心狠手辣,六旬老人都不放過,瞧瞧這條瘋狗的囂張樣,國有大司空,天下危矣。” 身后一隊人馬,皆是護院家丁,個個手拿棍棒,眼紅得像要滴血,聞言sao動起來:“大司空府,今日總得給個說法。” 東風冷冷掃諸人視一周,慢慢擼起袖口:“想要個什么說法?” 蘇傾攀著窗欞,眉頭皺著。小世界中。丞相本應死于兩天之后,明宴之手,可是現在…… 門“哐啷”一聲讓人撞開,熱浪滾進來,她轉過身去,背貼著窗框,本以為是南風,可進來的卻是幾個嬤嬤,身上著的是燕宮的官袍。 為首的那個上了年紀的她認得,正是王上的奶娘,身板硬朗,服侍于王上身側,從前她出入于寢宮,總是見過。 她銳利的眼,掃過蘇傾的臉,將她從頭打量到腳,似乎在檢驗一樣物品,末了才行了禮:“轎子侯在外頭,請蘇尚儀隨奴婢回宮。” 蘇傾望著她,還未啟唇,她向后使了個眼色,又進來兩個眼生的嬤嬤,一左一右地架起她的手臂,力大無比,捏得她的骨頭都要折了,不由分說地將她拖出了門。 “站住!”南風手里拿了一根長棒,棒頭挨著嬤嬤的衣襟,“還不放開。” 俞西風不在,北風出門未歸,東風分身乏術,俞南風瞥見后門處停了一頂眼生的轎子,身形一掠,便從前院到了這處。 奶娘斂袖行了一禮,語氣卻是冷冷的:“小爺還請行個方便。” “方便?”俞南風說,“從我們院中搶人,真當我們大司空府來去隨意?” 奶娘眸光冷厲:“蘇尚儀來貴府做客,久久不歸,亂了宮中規矩,我等奉王上之命,特來接蘇尚儀回宮。” 南風看了蘇傾一眼,蘇傾烏黑的眼睛也鎮靜地看著他:“這是我家夫人,沒有你找的蘇尚儀。” “大司空迎娶的是荊小姐,小像奴婢可是見過的。”她冷冷一笑,從袖中掏出一枚南君令,“見此令者如見天子,蘇尚儀十日后即為南國王后,今日大司空扣押王后,可是要反?” 她的聲音極洪亮,前院與此處只隔一條狹道,“反”字一出,似乎廊上驚飛無數鴉雀。 立在前院的鄭都統雙眸一瞇,頭上系著的白布條,迎風飄著個斷頭:“鴆殺丞相,扣押王后,司馬昭之心人人皆知!大司空若敢反,我手下十二衛就侯在門口,定當肝腦涂地,拱衛王上。” 一時間,前院、側院皆靜默了一瞬,似乎空氣都停滯不動,無數雙眼,各懷心思地交織著。 南風與東風對視一眼,眼中皆是忌憚,就是這猶豫的片刻,蘇傾開了口,“嬤嬤言重了,大司空素來忠義,怎會行悖君之事?” 她扭了一下身,抓著她的兩個嬤嬤見她面沉如水,手上皆放松了。蘇傾站直,看了南風一眼:“是我回府探親,誤了時辰。” 奶娘臉上這才帶了一絲滿意:“蘇尚儀這才是識大體。” 蘇傾讓人扶著上了軟轎,遠遠地聽見聽見身后有腳步聲和喊聲傳來,北風單薄的影子追著轎子跑: “傾姐,傾姐別走!” 奶娘放下厚重的簾子,把外頭的光景全遮住了:“走快些。” 轎子讓人抬起來,奶娘擠在蘇傾身邊坐著,輕道:“尚儀熱么,打扇。” 旁邊的扇子慢慢搖動起來,掀動了沉滯不動的空氣,持扇子的手腕細瘦,腕骨上有一顆瘊子。 蘇傾側頭看了一眼,旁邊人的臉沒在昏暗里,似是察覺她看過來的目光,打扇的那只手怯怯地停了一停,隨即更賣力地加快了。 小小的轎子里擠了三個人,奶娘體格健壯,擔轎的嬤嬤抬得實在吃力,途中要停靠一下,奶娘無法,只得下了轎子,挨個兒叱罵。 蘇傾掀開了簾子,借著一束光,回過頭去,看到那張熟悉的臉:“春纖?” 春纖消瘦許多,眼里哀哀的,似乎有了比從前多出許多的愁悶的情緒,微張了口,卻沒能發出聲音。 蘇傾伸手抬著她的下頜,壓住下唇慢慢向下,春纖拼命搖著頭,慢慢地,喉嚨里飄出了一聲掙扎的嘶啞的氣聲:“哈……” 蘇傾見了那rou瘤似的斷舌,指頭麻痹了似的,從指尖涼到關節,她閉了閉眼睛。 “對不起……” 總是在關鍵時刻做啞巴的丫頭,變作了真正的啞巴。 燕成堇用她做探子,卻遷怒似的憎恨和厭惡她這張告密的嘴。 外面剛過了街市,喧鬧聲尚在耳邊,天太熱,抬轎的幾個婆子坐在轎子桿上咕咚咕咚地飲著大碗涼茶。 蘇傾茫然想,要是走,此刻倒是好機會。 春纖枯瘦的手猛地扣住她的手腕,她驚了一下,忙回過頭,春纖抓著她的手腕,眼里淚水漣漣的,慢慢往外推了一推。 走吧。 走吧尚儀,莫說對不起,其實是我對不起你。 蘇傾呼吸著轎內悶熱的空氣,一雙眼睛靜靜地望著她,反抓住她的手腕,掀了簾子跳下去,往外一拖,春纖眼睛瞪大,一只風箏似的讓她帶了出去。 繡著牡丹花的圓形宮扇“啪”地落在轎子底的絨毯上。 蘇傾肺里似乎全是棉絮,沒命地跑著,茂密的樹冠如云,飄過人的頭頂,踏過弧形的小橋,橋下的一條窄河,徐徐東流。 她聽得見春纖費力的呼吸,兩人牽著的手越繃越緊,像一條撐不住力的繩子,終于,“啪”地一聲掙斷了—— 春纖讓人撲倒了。 著銀色鎧甲的大內侍衛,源源不斷地從橋的兩端涌過來,橋下的河像一條光帶,折射著刺目的光。 趴在地上的春纖給翻了個個兒,讓人一巴掌抽得鼻血橫流,蘇傾跪在她身前:“大膽!” 春纖癱在地上,死尸一樣地躺了一會兒,顫抖著爬將起來。 后面跟著的侍衛圍成一道人墻,一張張嘴都說著同一句話:“請蘇尚儀回宮。” “這丫頭煽動人心,其心可誅。”奶娘切齒道,“拉下去……” 話未說完,她的臉色一變,因為蘇傾正靠在橋柱上,眼睛直直地看著橋下流淌的河,那身形單薄,仿若一陣風就能吹下橋去:“是我帶她走的,若要罰……” 奶娘在這雙安靜的眼睛里面看到熾烈的一把火,她好像預感到蘇傾在想些什么。 春纖也知道蘇傾在想什么,她猛地掙開拉著她的人,沒人能想到她有這樣瘋子樣的力氣,她向著蘇傾倉促地福了一福,笑渦里掛著眼淚,搖了搖頭。 那道影子斷線風箏般翻過橋柱,跳下橋去。 “撲通——” 蘇尚儀初進宮時教導禮儀規矩,握著她的手一撇一捺地寫“人”:“為主,要做良主;為仆,當為忠仆。一撇一捺,才立得穩。” 她嬉笑說:“我認得這個字,是大人的人,貴人的人。” 蘇傾想了一想:“生而為人,不論尊卑。” 她那時想,蘇尚儀可真好,不像她的娘,從小罵她是婊/子、賤骨頭。 當了一輩子的老鼠,總算當了一回忠仆。 第54章 點絳唇(十一) 明宴的袍角被風卷起, 地上零落的粉白色花瓣滾動, 院子里齊齊跪著四個人,一個女孩子, 站成了一根僵硬的柱子,不安地絞著雙手。 這是荊月頭一次見到自己名義上的夫君。他立在風中, 像一桿不動的旗, 沒甚表情地低頭注視著地上的人, 覆下的睫毛之下是蒼白的臉。 他一絲不笑, 壓得人喘不過氣。這是一座刻像, 是一尊邪神, 絕對不是一個丈夫。 俞西風的背壓得很低,幾乎趴在地上, 背上的劍柄高高地翹起。 得到訊息后,他追了轎,但隔得太遠,終究是被擋在一墻之外。 明宴開口了:“你跑哪里去了?” “大人, ”荊月顫抖著聲音,“他,他是同我……” 明宴眼角凌厲地掃來:“問你了?” 荊月噤了聲。 西風說:“屬下錯了, 請大人責罰。” 東風說:“他們里應外合, 同時作難,我沒、沒反應過來,早知那姓宋的帶著家丁撒潑我就應該發現不對……” 明宴靜靜聽著,又似乎沒在聽:“我走的時候說什么了?” 南風眼眶發赤, 拳頭緊緊握著:“大人,那宮里來的嬤嬤一口一個反名扣在您頭上……” “我是不是說‘看好夫人’?”明宴驟然爆發,一腳一個踹在肩上,四個少年被蹬了個仰翻,荊月腿一軟,癱在了地上。 明宴沉著臉,“啪”地抖了抖衣襟,徑自進了屋,不消時出來,已換上一身猩紅,簪冠亮得刺目。 南風扶著肩膀爬起來,“大人可是要入宮?” 明宴側頭看他一眼,那眼神讓人觸之生寒:“蘇傾白伺候你們這些年。” 東風北風都膝行過來,北風說:“大人,帶我一起去吧,我們去把傾姐接回來。” 明宴淡道:“滾開。”他走到俞西風面前,越過他顫抖瘦削的肩膀,握住劍柄,“刷”地抽出了那把劍。 劍身出了鞘,滾下一溜寒光,劍尖兒上凝成一個刺目的光點。 四人慌忙撲到他腳下,明宴持著劍轉身,劍尖虛虛掃過他們的臉:“沒時間和你們糾纏。” 明宴提著劍走了。 南宮一共四道門,正東的安陽門,一向出入達官貴人的輿輦,兩側侍衛最會認人,最懂眼色。 遠遠見了大司空下馬,交換一下眼神,紛紛跑過來,跪成了一道人墻。為首的那個,目光落在他手持的那柄長劍上,抱拳行禮:“不可持銳器進宮。” 往常俞西風進出宮墻自若,他性情暴躁,削鐵如泥,與明宴是一對大小閻王,日日背著劍進宮,也無人敢攔。 但今次是不一樣的,安陽門口從四個侍衛變作了八個,個個身披鐵甲,筑成一道銅墻鐵壁。 明宴低頭瞥了一眼劍,皮笑rou不笑:“這也可稱之為銳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