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蘇傾有些局促地往窗邊走,顧懷喻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 從背后伸手一撈, 輕而易舉把她拐回床上。 卷簾“吱吱吱”地放下來, 把窗外暗藍的天幕遮擋嚴實。屋里僅剩冷色調的頂燈, 照著四面白墻和床鋪, 蘇傾很乖, 抱膝坐在他的床上,下巴墊在手臂上安靜地等他, 頭發散在彎肘和背后,黑色的眼睛,緋紅的嘴唇,像夢一樣。 顧懷喻沒法兒跟她好好說話, 手指專注地描過她的眉眼,像是摸著一樣珍稀的玩具,半晌, 他說:“抬頭。” 蘇傾的下巴抬起來, 他俯身吻上去,襯衣繃在脊柱骨上。他碾磨她的兩片唇,又慢慢往臉頰移去,像動物在溫柔地嗅辨同類。 雙手撫過她的臉, 把她的頭發往后別一別,低頭吻向那小巧的已經通紅的耳垂。 蘇傾吸了口氣。 顧懷喻笑了一下,艱難地停住了,呼吸癢癢地落在她耳朵邊:“不行?” 蘇傾摟住他的脖子,手掌順著他脖頸上放漆黑的發茬兒往下,輕輕拍了拍他彎下的背,聲音細細柔柔,含著迷糊的沙甜:“坐下吧?!?/br> 顧懷喻怔了一下,睫毛垂下,低眼看她。 蘇傾的手輕輕揉動他的脊柱骨,扇子似的的睫毛動了動,很認真地說:“這么彎著,不好?!?/br> 他的手伸進她膝彎下,攔腰一抱,把她平放在床上,蘇傾一張雪白的臉枕著散亂青絲,蒙昧得惑人,他的手臂撐在她身側,俯身看她笑:“那躺著,好不好?” 蘇傾側眼一瞥,他禁錮的手肘已經靠近床沿,她艱難地把手腕伸到眼前,腕表一點點轉過來,指針指向凌晨一點。 顧懷喻不滿意她的小動作,一把抓住她一雙手腕按在頭頂,俯身吻下去:“幾點了?” 蘇傾讓他弄得臉色通紅,好半天才顫顫睫毛,睜開漆黑的眼:“我得回去了?!?/br> 顧懷喻怔了一下,似乎有些新奇:“你還想回去?” 蘇傾說:“這個床小,睡不下?!?/br> 顧懷喻啼笑皆非,眼皮一掀,瞥了一眼側面:“旁邊不是還有一個。” 蘇傾仔細想了想,說:“那也好?!?/br> 顧懷喻似乎拿她沒辦法,目光沉沉地掃過她的額頭,眼睛和有些紅腫的唇,想不明白她怎么這樣天真,天真得致使一切過于順利,讓他有一種心悸的不安全感。 “你在想什么?” 蘇傾看著他說:“你該睡覺了?!?/br> 她補充一句:“明天早上起來七點,第一場戲就是你的。” 顧懷喻沉著臉地看了她一會兒:“好?!?/br> 蘇傾的眼睛往下看:“那你要下去嗎?!?/br> “我是誰?” “顧懷喻。” “再想?!彼氖痔撎摀徇^她的臉,勾勒出蘇傾的面部線條,臉上表情淡淡的,“說不對,不放你走。” 蘇傾低眼默了一下,秀眉微微蹙起。 顧懷喻的手指焦躁地劃過她的眉心,漫不經心:“這么難想,在墻上答應我什么了?!?/br> 蘇傾咬唇想了片刻,聰明猜對了這個字謎:“男朋友?!?/br> 顧懷喻在她唇上輕啄一下,仿佛得了確認:“嗯?!?/br> 窗戶外的小蟲噼里啪啦地拍打玻璃,如同在窗戶上撒了一把小米。 蘇傾掀開被子坐起來,手表的指針過了“3”,太陽xue漲漲的,卻睡不著。 半晌,輕手輕腳地走過去,蹲在他枕邊,借著被窗簾濾掉的清寒月色,打量他的睫毛和鼻梁。 她好像知道顧懷喻為什么喜歡摸她的臉了,昨天還是藝人和經紀人的關系,今天就在一起了,她也覺得很不真實。 可是再要退回去,也不行,她竟已經想不起原來是什么樣子。 她的手伸出來,輕輕觸碰他的眼皮,手腕倏忽被他一把攥住了。 顧懷喻眼睛還閉著,睫毛顫動,翻了個身面朝她,懶懶散散地說:“今天晚上,別想睡了?!?/br> 蘇傾讓他摟著躺在單人床上,她身量纖細,埋在他懷里小小的一團,倒也不太擠。 他的手撫摸著她的長發,像是撫摸一只貓兒。 “你當時為什么愿意做我的經紀人?” 蘇傾說:“你第一次見我,是什么時候?” “簽約的時候,羽煬的會議室。” 蘇傾輕輕地說:“其實是在津北的市民廣場,我是你的觀眾。” 顧懷喻撩動她頭發的手停了停,無聲地笑了一下。 蘇傾摸到口袋里那張用了好多年的銀行卡:“你跟你mama,是不是很像?” 顧懷喻隨意地開口:“我媽年輕的時候,當過國家大劇院的舞臺明星。” “她父親是個蘇聯作曲家,母親是舞蹈演員,從小就是‘音樂精靈’,養到十六歲,被一個四十多歲的藝術家騙了,跟著他跑到津北的小縣城,生了一個孩子。” 顧懷喻諷刺地笑:“她為舞臺劇而生,除了演戲,什么都不懂。我看過她的戲,演得很好。但那有什么用呢?” 他微微抬起眼:“你知道我第一次吃到家里做的飯是什么時候?” 蘇傾說:“什么時候?” “是去年正月十五,助理請假,你拿工作室的廚房,給我煮了一碗湯圓?!?/br> 蘇傾仰頭看他,黑暗里只能看得到他下頜的棱角,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媽可以在舞臺上跳十二個小時,不在乎工資多少,能不能養家糊口?!彼降乩^續,“劇院拆掉那一年,她拿一根皮帶在家上吊,逼債的找到我的學校,打掉了我班主任的兩顆牙齒。” 他在腦海里描摹出有些模糊的母親的面容,有著高挺的鼻梁和白皙皮膚的一張臉,淺灰色的瞳孔,五官帶著男人樣的硬氣,那靈巧的腰身和腿,好像有如火的熱情和無窮無盡的力氣。 可那只是在臺上,下了臺卸了妝,紙片兒一樣的人,一戳就稀碎了。 “我跟她是很像,我也喜歡演戲。但這輩子,我絕不會跟她一樣。” “我留著她那張卡,替她記著,夢想是不能當飯吃的。當演員也好,不當也罷,我會比大多數人活得更好?!?/br> 蘇傾感覺到他的手撩開她的頭發,帶著薄繭的手指輕輕摩挲著她的耳垂。 她的身子微微顫抖著,顧懷喻摟緊了她,附在她耳邊,淡淡地說:“蘇傾,你說錯了。沒有你,我一個工作室也開不起來。” 這五年一路走來,他遇到無數個可以轉身離開、埋沒于人群的路口。 這世界上庸庸碌碌的大多數人,又有幾個能把一顆初心完好地捧到最后? 支持他的,除了不甘之外,是那個永遠抱著文件袋跟在他身后東奔西走,甘愿替他披荊斬棘的蘇傾。 她沒有一天說后悔,他又怎么會不值得。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感覺到這兒正剛好。明兒更五千! 第37章 江城子(十四) 《離宮》拍攝的最后十五天, 集中了大量的外景戲。 秦淮對布景美術的要求非常苛刻, 堅持拍真景。他對常用的ps背景深惡痛絕:“弄像九十年代的掛歷一樣,難看?!?/br> “這個我們和村委會談好了?!?/br> “一條魚”說, “我們這個劇免費給他們做旅游宣傳,他們愿意派向導指導我們上山、進竹林?!?/br> 就這樣, 除了宮殿以外, 群山、溪流、和古鎮里的竹林, 也變成了免費的資源。 這一點, “一條魚”是從戲服上獲取的靈感。當初, 秦淮把網絡劇當做電影來拍, 一有時間就畫場景圖,在導演的影響下, 年輕的美工組不眠不休,自己趕制了主角的幾套重要戲服,請鎮子的繡娘幫忙完成,免費給古鎮快要消失的刺繡手藝打廣告。 手工刺繡和機器繡出的不太一樣, 風格密實淳樸,針腳帶著山寨女人的野蠻勁兒,設計圖上寫意的金線圖騰穿在演員身上, 好似張牙舞爪地有了生命。 年輕的劇組, 自有年輕人摸爬滾打的辦法。 秦淮講戲的時候,點了根煙,氣定神閑地伸了三根手指:“故事精彩,畫面好看, 氣質獨特,我們至少占一樣兒,才能算及格。” 大家散去的時候,心里都有種微妙的感覺,介于興奮和不安之間的情緒——這部戲,恐怕不止是及格而已吧。 ——那為什么不干脆把三樣全占滿? 從這一天開始,片場各個角落的飲水機旁,擺了大盒速溶咖啡,來來去去的工作人員取用隨意。 五月初,古鎮中的樹木郁郁蔥蔥,b組演員陸續殺青。剩下的工作人員,正聯系自己的親朋好友進古鎮,客串群眾演員。 女皇與懷蓮的最后一段戲,就是群演最多、花費最大的一場外景戲。拍至收尾處,四五處爆破點烈火熊熊,火舌噼啪作響,煙霧在空中蕩出重疊曲線,把濃密樹冠的形狀扭曲。 懷蓮向來一絲不亂的頭發有些凌亂,錦衣華服也不太整齊,臉上的笑、眼里的的光,都是虛浮散亂的,背后拖著一把劍,一步一步地走回寢殿。 鮮血從刀刃上流下來,積聚到了劍尖兒,在地上劃出一道蜿蜒的暗紅曲線。 帝國宮傾。掩蓋在國泰民安之下的私欲和暴力,一旦脫離五指山,變成一場沒有底線的狂歡。 強權是一種畸形,強權壓抑之下的產物,追尋的自由竟也是畸形。 潘多拉的魔盒打開,小艾在這場大亂中如塵?;绎w煙滅,懷蓮方知這是多么可怕的一股力量。 他們不比女皇好多少,歷史不過是一種重復。 懷蓮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他的報復迂回矛盾,使女皇昏聵、偏信、失去冷眼旁觀的能力。 退一步說,他只是使得女皇從神變成一個普通女人,她空無一物的眼里有了像人一樣的東西,馬上被臣下嗅知。 既然女皇是同類,憑什么不可取代? 懷蓮走進寢宮,一片燦爛的金子一樣虛幻的日光里,女皇坐在他常坐的塌上,冠冕滾落,額發散亂。 柱子上還釘著他上次射的那支箭,箭羽露在外面,他垂下眼,左手彈奏琴弦一樣,撥弄箭羽,發出“錚”的嗡鳴。 女皇安靜地聽著這金戈悲鳴,威嚴的臉上慣于沒有表情,但眼里卻忽然有了荒誕的笑意:“懷蓮,你贏了?!?/br> 多么荒唐,竟有一日,女皇向他認輸。 懷蓮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拖著的劍尖在大殿摩擦出金屬嘯聲。 高位者和屈從者的博弈,竟然是強權最先服輸。 喊殺聲涌入離宮,鮮血染紅溪流,火光漫上閣樓,詭麗的景,最后絢爛了一下,歸于塵土。 離宮別苑,帝王消暑去處,國富力強,方大興土木,征服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