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她坐得端正,衣袖地下露出伶仃的手腕,捏著把牛角梳子,一下一下,把頭發散了,又仔細地綁好辮子,露出的一截脖頸修長,夜里顯得白而細膩,仿佛傳說故事里午夜而現的妖狐女鬼。 他讓這畫面嚇得不敢動彈,懷疑蘇傾給什么東西上了身,頭皮發麻,背后涼了一片。 辮子梳得整整齊齊的蘇傾站起來,走到他跟前,他瞪著眼睛,直往后退。 蘇傾不再理他,拎起包裹順利地出門,臨到門口,又想起來什么,沒甚表情地側眼:“我這就給你想辦法去?!?/br> 她走到門口,垂眸看了看鎖,嘩啦一聲把門從外面鎖了。 外面的雷雨變作蒙蒙細雨,被風卷著灑在臉上,格外沁涼。蘇傾的腦子一片空白,讓胸前掛著的那圓環的熱度燙了一下,才回過神來。 剛才那一下,仿佛急著趕路的人一跺腳,就完完全全地甩掉了鞋上的泥,豁然而來的輕松暢快,竟是她這輩子從未有過的體驗。 葉家老宅猶如一只將死的灰色長蟲,環繞著燈火通明的灰色房子,這里住得人比原先多,卻比沒人時更加安靜,連蟬鳴聲都仿佛被一只看不見的手壓制住了。 蘇傾走到門口,兩個穿青昵軍裝和長靴的兵上前攔住她:“什么人?” 蘇傾把傘收了,夏日的蒙蒙細雨沾濕她鴉青的鬢發,她眼里帶著點謙和的笑意:“我找五少爺 。” 兩個年輕的警衛員對視一眼:“誰是五少爺?” 其中一個見她身形瘦弱,憐香惜玉,耐心解釋道:“你是葉家原來的丫鬟?葉府沒了,房子讓我們征了?!?/br> 忽然從身后傳來一道吊兒郎當的聲音:“吵吵什么?都跟你們說了,遇到葉家亂認親的直接趕走,還跟他們廢什么話?!?/br> 那道身影從灰房子里走出來,還未及看清臉,忽而從樓上傳來一道模糊不清的女人凄厲的嚎叫,叫得如同野獸低聲咆哮,幾個人都怔了一下。 片刻,兩個警衛員的頭都讓一雙大手扭了回來:“看什么看,站你們的崗?!彼仡^,不耐煩地點了一個人,“你,去,給老太太送煙?!?/br> 噠噠的腳步聲紛亂,人影也散亂,月光照在那張臉上,看到蘇傾的瞬間,他愣住了:“呦……” 穿著青昵軍裝的賈三,領子還有些歪斜,依稀還是那股機靈跳脫的做派,只是眉眼里那股刀兵冷氣,已經給沙場磨出來了,什么熱鬧都是隨便一看,上不了心。 可是見了蘇傾,剛才端起來的范兒,頃刻間土崩瓦解了。 蘇傾的身量,打扮,連看人的眼神都與從前絲毫未變,讓他疑心這還是六年前,在溪流里頭給她搓衣服呢。 他垂下眼四處亂看,慌亂地開出條道:“還不請蘇小姐進來?” 蘇傾一路走一路仰頭看,原先廳堂里那只舊的水晶吊燈,換了更大更豪華的,照的中廳光影璀璨。腳下的深紅色地毯上開出碩大斑斕的花朵,伸展開的無數片綿密花瓣仿佛要吃人,寂寞的貴氣。 蘇傾收回目光:“夫人在嗎?” 賈三走在前頭,聞言愣了一愣,扭了扭頭:“哪個夫人?” 蘇傾說:“林小姐。” 賈三好半天才“嗨”了一聲,有些復雜地看著她:“沒過門呢?!?/br> 見蘇傾疑惑,他言簡意賅地解釋了一下:“快了,就這個月中旬,要等林先生過來?!?/br> 蘇傾點頭。最開始的時候,葉芩和林小姐,也不過就是一樁政治聯姻。 旋轉樓梯寬闊,扶手像是花須,墻上掛了栩栩如生的油畫,一直掛到很高的頂,漂亮,但是陌生。 她想起原來在葉芩屋前的樓梯,那么陡,上面只有一盞慘白的風燈,一吹就亂晃,可那在她眼里,竟然美得像詩一樣。 “少爺?!辟Z三喚了一聲,馬上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媽的,今晚邪門了,將軍。” 可這一聲,也讓那人虛拿在手上的書險些掉了。蘇傾看見了沙發里坐著的人,再柔軟的沙發他也只坐了三分之一,板正的腰略微前傾,襯衣前擺讓空氣略微鼓起,又讓泛著光澤的牛皮腰帶緊緊扎住,那是瘦削但絕不孱弱的腰身。 茶青色的軍裝搭在一旁,襯衣下他的手臂伸出來,蒼白的皮膚下依稀可見青色血管,血管蔓延到手背,那一雙骨節修長的手,正捏著線裝書的書籍。 蘇傾一聲不吭,似乎極有耐心,空氣里默了一會兒。 他的眼垂著,眼睫的影子讓光投在眼底,似乎還在看書:“過來坐?!?/br> 蘇傾也學他只坐三分之一:“不好意思,這么晚打攪你。” 她的語氣柔和而冷淡,他驀地把書撂下,抬頭看著她,那一雙眼眸和鼻梁,都是冰雪雕琢,從前看人一眼,只是覺得淡漠,現在還帶著迫人的冷厲。 蘇傾的面目一點兒沒變,睫毛柔軟地垂著,懷里抱著那個包裹靜靜地說:“我想來要點福壽.膏。” 她知道他這里肯定有。從前他說過要怎么對待六姨太太,如今說到做到。 她話音未落,未料葉芩猛地站起身來,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把她往身邊拉。 蘇傾全然沒想到他會這樣,瞪大一雙眼睛掙扎起來,葉芩放開她的手腕,跨了一步過去,扣住她的后腦,右手按上了她的臉頰,直將她的眼瞼翻開仔細一看,淡色雙眸里的顫抖的惶然這才消了。 他無聲地松一口氣,丟開她的手,只是情緒似乎半晌沒能緩過來,背過身去不理她,背上汗打濕了一片。 剛才他太急,弄得蘇傾頰上一個指印,半天消不下去,她覺得臉疼,心里不知怎的也有些惱了。紅紙往桌上一放:“我拿這個換。” 葉芩轉過來一看,抿著唇,看那張紅紙的神情冷得可怕:“裝好?!?/br> 他似乎怕蘇傾沒聽明白,拿起來疊成小塊,給她塞進包裹里,又替她把包裹系牢,系得那布都發出咯吱一聲響。 他把包裹塞回蘇傾懷里,忽然低著頭說:“我帶你看看這房子?!?/br> 原來大少爺和二少爺兩家人住的房子,現在只供著他這尊大佛,房子大得近乎空曠,走在樓梯上似有回音。 西式制服的女仆垂手站在房間門口,打個招呼又踮著腳步回去,連頭也不敢抬。 走過幾間房,她也沒仔細看,只是垂眼盯著葉芩軍靴上面的膝彎琢磨,他現在走得這樣順,前面不知吃過多少苦頭? 葉芩回頭問她,聲音沉沉地響在她耳邊:“怎么樣?” 她胡亂說:“挺好的。” 林小姐是留學回來的,西式房間一定住得更習慣。 樓上的房間比她住過的任何一間都要大,桌上鋪著珍珠白蕾絲桌布,束好的純白窗簾后面是一整格子窗。西式雙人床橫亙著,玫瑰紅的床單,上面放了好幾個形狀不一的靠墊,還有一只毛茸茸的玩偶小貓,烏黑眼睛,雪白雪白地臥在床上,做的像真的一樣,她不禁多看了兩眼。 葉芩側眼望她,頓了一下,忽地說:“進去看看?!?/br> 說完他側過身,讓她先進去。 蘇傾不敢碰房中擺設,走得很拘束,見了那小貓也不敢摸,以后有人會把它抱在懷里,心里忽然一陣抖,她不知道葉芩給她看這些什么意思,她自己倒也發瘋,怎么就忘了正事,真的亂看起來。 所以她僵直地面對著床,輕輕道:“看好了。” 她不再看什么,急著要出門,葉芩伸手封住門口,攔了她去路。 “蘇傾,”他微抬下頜,看著空氣,“金屋給你搭好了,還回雞窩里去?” 第18章 雀登枝(十五) 話說完后,蘇傾半晌沒應聲。 葉芩低頭一瞧,正看見蘇傾柔軟的發頂,她一貓腰,敏捷地從他伸出的手臂底下鉆了出去,從他身邊過去的瞬間,他竟看到她眼底亮晶晶的一點光。 蘇傾不回頭看他。她又不是不知道典故的,金屋里面藏了的陳阿嬌,最后又為什么寫《長門賦》? 她的脊背筆直,聲音也平靜:“你的金屋,我受不起?!?/br> 蘇傾懷里抱著包裹咚咚下樓去,賈三看正上樓來,與她錯肩,看她的目光滿是震驚。 “蘇小姐,這、這……” “賈三,”樓上的人揚聲喚,語氣好像沉甸甸一朵烏云,“去,給蘇小姐拿煙?!?/br> 蘇傾拿了福壽.膏,頭也不回地走了,賈三跑回來的時候,發覺葉芩就坐在樓梯上,長腿斜放著,手臂撐著膝蓋,手背落下的影子,遮住了半張臉。 “少爺?”他趕忙湊過去,許久沒有這樣叫,一時還挺親切,赫然發覺葉芩額頭上的冷汗把頭發都浸濕了,露出的嘴唇發白,一看就是頭痛的厲害。賈三趕緊往樓下跑,“我去給您拿藥。” 坐著的葉芩忽然出聲:“送到家了?” 賈三的身形一頓:“啊?” 葉芩人不舒服,脾氣也壞極,手指捏著鼻梁骨,罵道:“滾出去。” 他就坐在大廳的樓梯上,人還能往哪里滾? 賈三忙說:“小的這就滾……” 葉芩打斷他,說的卻還是剛才那件事:“叫人去追?!?/br> 賈三一面哄他,一面側身下樓梯,點了兩個人去送蘇傾,等他急著趕回來的時候,葉芩竟已經自己熬過去了。 他原模原樣地坐在沙發上,膝上攤著之前那本書。 遠遠望去,他仍然淡漠不辨喜怒,扎在那里就是定軍心的旗,可是走近了才發覺,葉芩的目光游離著,根本沒落在書上。 這一次他先立直身子,乖覺地報告:“讓人跟著送回去了?!?/br> 葉芩沉默,賈三一時搞不清楚他是聽進去了,還是仍在游神。 好半天,他才說話:“她剛才問你什么了?” “噢,蘇小姐問‘夫人’在不在,我說林小姐還沒過門?!?/br> 葉芩臉上沒甚表情:“還有?” “沒什么了,我就說下個月中旬等林先生到了才能過門……”他說著,有些不太確定起來,“小的說錯什么了嗎?” 葉芩垂下眼睫:“林先生什么時候能到?” 賈三焦躁起來:“少爺,您可別犯糊涂。多少雙眼睛都盯著林先生,我們的人連他去茅房都跟著,一個月下來也得吃幾發槍子兒。現在非常時期,這事必須緩著來,急不得?!?/br> 他憂心地揣摩著葉芩的表情,生怕在上面找到一絲兒女情長。 他忽然想起六年前離開f鎮的時候,他還曾想用蘇傾絆住葉芩,不由得有些好笑——那時候的他,眼皮子真淺,真沒見過世面。 古往今來多少年,每逢亂世,必出豪杰,躲起來一輩子安逸,迎上去才是縱橫天下的真男兒。 葉芩用一年時間練習走路,手肘膝蓋皮都掉了幾層,從那以后,真似脫胎換骨,鳳凰涅。 他收買人心,從來不用利誘,就像調.教賈三那樣,慣于把人逼到死胡同里,逼得求死不能,再扔出一條生路。 所以跟著他的,都是死心塌地的,他們連死都不怕,這便滾出了一支虎狼之師??墒钦娴却蚱饋砹耍浪朗爻抢镂逄煳逡箯棻M糧絕,旱地里只能喝雨水吃泥土是什么滋味,淌過血泊河、碎尸陣,開膛破肚給自己取過子彈以后,賈三才明白,小院子里那些刑罰根本不算什么,原來的五少爺待他,也根本算不上苛刻殘忍。 畢竟,葉芩在前頭,坐鎮中軍,頂不住了,也與他們同死。 這不是奴隸主,這是將軍。 隊伍扎在東江的時候,是他們最安逸的時候。葉芩給他們放了兩天假,讓他們在燈紅酒綠的都市里快活了一遭。 賈三知道,人在殺戮和死亡里繃得久了,就得疏通,驟然找到了發泄口,大伙兒都瘋了,不在窯子里快活上一天一夜不算完。里面是劃拳聲,搖骰子聲,妓女的嬌笑聲,熱熱鬧鬧的紅房子外面,唯有葉芩一個人坐在臺階上吹風。 他從不睡女人,也不同他們一起失態,自持到可怕。 他坐到葉芩身邊,好奇地問他:“少爺,您還想蘇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