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梔子花濃艷的香味在熱浪中四溢,六月也只剩個尾巴尖。楊老頭一有時間,就從抽屜里小心翼翼地捧出那串瓔珞,拿著個放大鏡對著光看。 “這可是好東西呀。” 蘇傾坐在一旁支著手剝栗子,剝得很專注,陽光落在她發頂上,暖融融的一環金色。 “小蘇,知道什么是瓔珞嗎?妙法華蓮,無量光明。骨頭是金,綴下來的是珍珠翡翠,瑪瑙水晶,這串小兔都是羊脂玉,一點雜質也沒有。” 蘇傾的眼睛還落在栗子上,問的有些漫不經心:“您知道這是誰做的嗎?” “做?”他橫了小姑娘一眼,“這不是做的,是上頭傳下來的。” “簪纓世家,非富即貴。”他看看那串閃爍著五顏六色光芒的瓔珞,覺得可惜,“就不上京去找找?” 蘇傾把手伸進紙袋內去摸,淡道:“哪有那么容易找到。” 這亂世年間,多的是孤獨亡魂,散落游子。 最后幾枚栗子滾落開去,那只牛皮紙袋終于見了底,她忽然摸到翹起來的什么東西,拿出來一看,一疊折好的小塊紅紙,展開來好大一張。 紅艷艷的紙上寫了密密麻麻的小字,乍一看好多年月日,那筆跡剛硬恣意,一字見心。 她展著那張紅紙呆了一呆,楊老頭恰走到她身后,背著手把頭伸過來看:“呦,誰給你寫的求親聘書。” 一點風從細縫里滲進來,吹動了紅紙的邊角,的響,仿佛有人附在她耳邊說話,語氣冷冽似冰。 他說:不許給別人,也不許給狗。 這一年,蘇煜從初中升至高中,三小姐去了英國,他整個人像是被抽掉了主心骨,做什么都提不起興趣。 他不知道每天渾渾噩噩地上學有什么用,但他更不想回家,自蘇傾走以后,他怕看到他媽那張歇斯底里的臉。 蘇太太這回硬氣,誰都不肯求,她覺得蘇傾離了家在外風餐露宿,一定熬不了多久,等她熬不住了就會求著她讓她回家,到時候她再把這筆賬好好跟她算一算。 可沒想到,先熬不住的是他們母子倆。 蘇煜從小到大,從來沒有挑過水、砍過柴,不是磨破了肩膀,就是磨破了手。他不禁想,往常總見蘇傾擔水擔得很輕巧,原來裝滿的水桶一點也不輕。 那她是怎么擔的? 他到首飾鋪里找過蘇傾幾次,她趴在柜臺上專注地學打算盤,暖色的日光落在她鼻梁和睫毛上,小巧的嘴唇抿著,臉蛋如浮雪,他一時間竟然看得呆住了。 以往他總覺得jiejie是狼狽土氣的大人,頭一回覺得她是這樣精致的,好像手心上捧著的日本產的人偶娃娃。 可讓他失望的是,蘇傾見了他,并沒有多熱情,也不提回去的事,只是囑咐他好好念書,她神色愈淡,他心里愈不是滋味。 這一兩年里,蘇煜個頭躥得極猛,他站在她面前的時候,忽然發覺自己比蘇傾高出許多。 從仰視變成俯視以后,眼前的人也跟著變了,從前他最不耐煩的她的莞爾一笑,都仿佛含了從未見過的柔媚滋味。 失了蘇傾的蘇太太這些年過的算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一個人在家里從早忙到夜里,腰酸腿疼,有時連飯都做不動。 她一個人擔著桶,扁擔壓彎了她的腰,邁著那雙小腳艱難地下峽谷里打水的時候,腳一滑,險些從石頭上跌下去,幸好有一只手穩穩地扶了她一把,才讓她免于落水。 她站住了腳,喘著粗氣回頭一看,竟然是許久未見的蘇傾。 她鑲嵌在魚尾紋和淚溝中的眼睛,目光如刀地打量蘇傾:她也瘦了許多,臉只剩巴掌大,可年輕人畢竟年輕,眼睛里還有兩團星火似的神氣,還是老的更憔悴些。 更可惡的是,蘇傾對她說話的語氣柔和一如往昔:“蘇煜已經長大了,何必為難自己?” 蘇太太氣得眼睛都紅了,扁擔一甩,小小的身板擔著兩只空桶往回走:“不用你管。” 蘇煜越長大越無法無天,高中里有好幾個留洋回來的公子哥,每次考試,都同他一起吊車尾,一來二去,幾個人混到了一處,他們帶著他出入百樂門,瀟灑玩樂,抽煙,喝酒,賭牌,回來的日子少極,張口就是要錢。 有時她看著這張與故去丈夫越來越相似的臉,會感到一陣陌生。 眼淚順著她新增的皺紋彎曲下沿,憑什么呢,憑什么蘇傾一走,她的家也跟著散了,這白眼狼究竟算什么東西? 可是夜里,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屋里空無一人的靜,只剩下老屋滲下的水滴答滴答,她又不禁想起了蘇傾。 蘇傾從小乖巧聽話,從來不哭不鬧,誰哄她,連好吃的都不用給,只叫她一聲“傾兒”,她就沖人甜甜地笑。 她丈夫蘇鴻病死前的那年春天,他拿竹簽子做骨兒,說要給女兒做個風箏玩,蘇傾當時不足五歲,就能嫻熟地抱著襁褓里的弟弟,安安靜靜地站在院里看,可那雙烏黑的眼睛里,分明懷揣著興奮和希冀。 也許是因為蘇傾從來不哭,從來懂事,總是笑著,所以她才總不注意她,從不珍惜她。 一滴冷淚,橫著跨過眼角,讓枕巾無聲地吸收了。 第二天早晨,蘇太太起得晚了一些,眼泡也腫了。 她攏攏凌亂的頭發,拍了拍干燥的臉,準備再去挑水的時候,發現水缸已讓人填滿了。 第16章 雀登枝(十三) 蘇傾給葉芩回一封信。 可是那封信猶如石沉大海,始終沒有回音。 外面的風言風語傳說,新政府要解散了,新總統不做總統,想當皇帝。 f鎮人都笑平京人折騰,可誰都沒能預見冰層下的危機。 蘇傾時年已滿二十歲,猶如鮮花盛放,掩不住、遮不掉的華光,有大膽的人,敢在鋪子里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 婦人忌憚她的名聲,翠蘭家的柱兒已拖不過,娶了別家的女孩,可年輕人想攀這朵嬌花的人多,不畏艱難,到蘇太太那去提親的被人打了回來,一張張聘書又遞到楊老頭這里。 他問:“這怎么辦?” 蘇傾站在柜臺后面記賬,臉都不抬:“還回去。” 楊老頭怕她吃了虧,悄悄托信客去平京尋葉芩,得知二少爺、鶴知和六姨太太都在平京,葉芩早就離家,現在他們也在找他。 平京人海茫茫,葉芩竟然再無消息。 現在首飾鋪里的熱銷除了銀鎖子之外,還有銀鐲子,鐲子上掛著一對鈴鐺,晃起來鐺啷啷,很受小孩歡迎。 每出一款新鐲子,蘇傾都要新寫一張黃紙。太陽落山,店里打了烊,楊老頭踱上二樓,黃澄澄的光線里,蘇傾還跪在紙上,一板一眼地描那張“吉祥如意”的大招牌,汗水濡濕的頭發貼在耳際。 一個月前楊老頭給了她前一季的分成,那筆錢不小,讓她快去裁身新衣服,把洗的發白的這件換下來。 她確實去裁了兩身新衣服,不過是給二丫的,二丫穿著上好的綢緞粉衣迎了新年,笑得像個年畫娃娃。 剩下的錢給木屋換了新的被褥,又在林子里打了口井,教二丫在井里打水,勻了她肩上的擔子。 那間林中木屋現在很像回事,蘇傾在不遠的隱蔽處壘了個結實的灶臺。肚子里有了油水以后,兩個姑娘的臉色白里透紅,極其好看。 這幾年,蘇傾從不騖遠,只看眼下,走得慢,卻踏實穩當,總在向上。 “小蘇,”楊老頭抽著旱煙,瞇起眼,“我有沒有說過,你這輩子只能做個二當家的?” 蘇傾的算盤已經打得很熟練,削蔥似的指尖將那算盤珠子噼啪撥弄著,有很多人喜歡看她打算盤,一看就是一刻鐘。 她聞言停下手,抬起頭,目光里有些疑問,卻仍是柔和地答:“說過了。” 楊老頭笑了一笑,拿顫巍巍的手從抽屜里取出了一本賬冊:“是我淺薄,我從今天教你怎么做掌柜的。” 每到月底灑掃用水那日,家里的水缸早上起來總是滿的,蘇太太有時在夜里聽到響動,就披衣坐起來,懸著一雙小腳垂淚。 人家既在夜里來,不就是不想撞見她嗎。 有時蘇太太想好要放下身段求蘇傾回來,好像她回來這個家就會再次圓滿,可臨到出門又沒有了勇氣。 蘇太太老了許多,背也駝了,頭發也灰白,打水時鏡子樣的湖面上倒映出一張老嫗的臉,她閉著眼不敢看。她什么簪子都不戴了,可是手腕上還留著兩個孩子給她挑的那只銀鐲子,起銹了都不肯摘。 她有時候恨蘇傾,有時候后悔,這兩年來,后悔的時候多一些。 倒是有一次,蘇煜逃學回家,在院子里看見了蘇傾。銀色的月光下,她彎腰把桶拎起來,熟練地倒進家里的水缸。 那道纖細的背影給他造成了巨大的沖擊,月色下的這場景,好像有什么魔力一般摜進他的腦袋。 上學的這幾年,他見多了大世面,對大膽袒露胳膊小腿的貴婦小姐不再感到心潮澎湃。他學會了更高級的欣賞女人的方法:看她們的皮膚是否細膩,指甲是否整潔,雙眸是否明亮,儀態是否如璞玉生輝。 然后他后知后覺地發現,他一直以來竟遺漏了一個近在眼前的人。 這個人是跟他住朝夕相處的jiejie,本來順理成章是他未來的女人。 這么想著,心底一片悵然,想他從前真是個蠢蛋,竟然目不識珠。 不過,雖然中間出了錯漏,讓她與家里決裂,可是這些年來蘇傾一直不嫁,是不是表明對這個家里,對他還有幾絲情分? 他禁不住一陣心熱,脫口而出:“姐,既然放不下,就回來住吧。” 蘇傾的背影僵了一下,甚至沒有抬頭看他,只是側過身子說:“你們好好過吧,我以后不來了。” 說完,她披著寒涼的月色轉身出門,腳步飛快,轉眼就沒入樹林里。 蘇煜心里仿佛燃了一片火,跟著那背影一路小跑追出去,追到了那座林子里的小木屋,木屋門上外面掛了把鎖。 那把冷冰冰的鐵鎖如同一盆水,澆滅了他心里所有的熱情,他垂頭喪氣地回家去了。 二丫看著蘇傾把一張桌子吃力地挪到門邊,披著衣服起身:“為什么每天都要挪桌子呀?” 蘇傾擋好了門,脫了棉襖輕輕說:“睡吧。” 第二天中午,蘇煜魔怔了一般又踱到了木屋門口。 蘇傾去首飾鋪了,屋里只有二丫,正拿著個桶在汲水。她打好一桶水,又笨拙地拎著桶跑去屋外的灶臺邊,小心地倒了一點在鍋里。 灶膛里的火冒著紅光,二丫歪著頭看鍋,她現在會燒水了。 小木屋的門半開著,蘇煜宿醉的腦子昏沉沉的,卻格外興奮。他忽地想起昨天夜里,他心里悶得慌,同幾個狐朋狗友勾肩搭背去喝酒。 他們聽了他的煩心事,都幫他出主意。有個聲音在他耳邊笑說:“這還不簡單,把她的后路斷了,看她回不回家。” 蘇傾從首飾鋪回來的時候,遠遠看見樹林里一叢濃煙滾滾,直上天際,好些人沖著那里指指點點。 她心里咯噔一下,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一頭扎進林子里,跑回到小木屋前。 越靠越近,熱浪撲面,木屋已經淹沒在火光里看不見形了,燒得變形的梁柱像蠟一樣焦化跌落,四周亮著紅彤彤的光,二丫蹲在門口嚎啕大哭,臉上一道一道的黑灰。 蘇傾見她沒事,稍松一口氣,把她拉起來,眼前亂冒金星:“房子怎么著了?” 二丫哭得干嘔,眼淚鼻涕一齊往下流:“不、不知道。” 問得急了,她說:“那可能、能是我點的。”說著又哽咽起來,抱著蘇傾哭喊爹爹。 那屋里有桌椅被褥,還有她換好的紙幣。蘇傾一雙眼望著那火光沖天,立在那里,無聲地拍了拍二丫的后背。 她們在大路上碰見了蘇煜,蘇煜聽說二丫的房子給燒了,顯得很關心:“那你們以后住在哪里?” 蘇傾垂眸不應,蘇煜掂不清她心里想什么,又乖覺道:“姐,回家來住吧。” “哪來的地方。”蘇傾緊握著抽泣著的二丫的手,“我不能跟她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