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葉芩的手杖放下來,蘇傾看到他捏鼻梁骨,捏得狠而煩躁,就知道他頭疼又犯了,她把臉湊過去:“葉芩……” 他的臉埋在手里,抬起臉來的時候眼神有點渙散,說話也是下意識地說:“吵。” 蘇傾將他推出后門,推到香草花圃里去。現在夜深了,外頭安靜得只有蟋蟀唱歌。 蘇傾看著他,焦灼得胸口發燙:“對不起。” 葉芩聽她道歉,驀地睜開眼睛,把手杖往香草田里一戳,上面掛著的領結蕩來蕩去。 他兩手撐在輪椅扶手上,輪椅承了力,發出“吱吱”的聲音,他的手臂因用力而抖,慢慢撐著自己站了起來。 蘇傾從第一次救他時,就知道他能走。她從來不說破,此刻也沒有伸手去扶,怕他惱。 他韜光養晦,極善藏拙,在輪椅上一坐這么多年,他也沒有辦法。 蘇傾不知道他站起來干什么,下意識回頭慌張地看后院入口,生怕有人看見了他。 葉芩站起來比她高一頭,影子投下來,蘇傾回頭一看,看見他低頭把西裝扣子隨手扣好。 蘇傾開始小聲催他:“要是沒什么事,還是快坐下吧。” 少年的表情看不出有什么變化,他的眼珠好像碎了的琥珀,有什么東西在一星一星的閃爍,他揚起下巴,態度似乎很高傲。他伸手做了個鄭重的邀請姿勢,可是神情好像在作弄她:“要是不跳,今天就委屈你了。” 蘇傾萬萬沒想到他要跳舞:“現在?在這兒?” 葉芩的目光頗不耐煩。 蘇傾湊過來,把手放在他沒什么溫度的掌心,剛一碰到,就好像接通了什么電源,臉色驀的全紅了,她老老實實地說:“我不會。” 葉芩根本沒有摟她的腰,手在離她衣服一厘米的位置停下了,蘇傾慚愧極了,原來跳舞這樣文明的。她趕緊也把搭在他肩上的手掌脫開,她額頭上冒了一層汗,不知道該不該把他掌心里那只手也抽出來,正這樣想,他就已經一把虛握住了。 他身上的氣息一片涼,不像她渾身冒火,可是他的手心也有點潮。蘇傾驚覺原來他也是緊張的。 “你退吧。”他垂著眼。 蘇傾退了一步,他慢慢地邁出第一步,他的腿依舊很僵硬,步子邁得很難。 她又退一步,他再邁左腳,邁得稍微快了些。蘇傾看不到他后面,蝴蝶骨處的兩彎汗水直濕透西裝外套,好像那里長過一對被砍掉的翅膀。 葉芩發覺蘇傾的慢,她一直低頭看,判斷他走得穩不穩。他看著她的發頂,還有隱約可見的暗紅色的嘴唇,還有那一對搖搖晃晃的耳墜子。 她的脖頸和露出的后背像是奶油,溫度一高就要融化,融在他手里。 稍一分神,下一步他便往前摔去。 瞬間,蘇傾結結實實地抱住了他,也用身體撐住了他。他的衣服貼在柔軟的身子上,那么軟,他懷疑自己就這么下去會把她的腰肢壓折了,畢竟是將化的奶油。 可是沒有,她的骨頭是軟的韌的,就像風吹不倒的秧苗。蘇傾的肩膀抵著他胸口,手臂摟著他的背,摟得那么緊,有她在,即便她粉身碎骨,也不會讓他倒下去。 就這樣僵持了片刻,他已經勉力立直了,稍稍推了推她,蘇傾很敏感,即刻將他松開。 她像什么都沒覺察到似的,把他撇得干干凈凈,眼神也干干凈凈,仿佛多想一點都是褻瀆:“我剛才絆住你了。” 他與她目光一對,不再胡鬧了,就勢坐在輪椅上,有種精疲力竭的滋味。從那樣的懷抱里掙脫出來,好像比他走上幾百還要費神。 舞會還沒結束,二人便已經逃了。 老宅和那座歌舞升平的灰房子像兩個世界,這里的人要么還在舞會上玩鬧,要么已經安然入睡,四周靜得出奇。 蘇傾輕手輕腳進了葉芩的房間,外面的廊上只有一盞風燈照亮。 賈三就站在樓梯上等,好半天才把葉芩的輪椅氣喘吁吁地搬上來,回頭一看,嚇了一跳:葉芩在自己走樓梯,走不穩干脆就上手爬,竟然沒發出一絲聲音。 他抬起頭,雙手還撐著地面,西裝外套扣子扣得緊,胸口撐開一個鈍角,看得見里面的襯衣已經濕透了。風燈的光搖晃著落在他充滿光澤的黑發上,光怪陸離,像是某種四腳兇獸化人的剎那。 葉芩看他的眼光又淡又涼:“你看什么?” 賈三趕緊扭過頭去,心臟狂跳,他哪敢亂看。 他看見蘇傾站在房間里,窈窕的影子背著光,看不清楚神色。原本他覺得玻璃娘娘太過分了,只是遠遠地看,都不過來扶一把。 現在他覺得蘇傾是對的。葉芩不需要任何憐憫,他想做的一定都能做到,哪怕是爬著走。 他自己又掙扎地爬上了輪椅,蘇傾這才轉過身去,借著書桌上擱著的小鏡子,把耳朵上的一對耳墜小心地摘下來,把鐲子放下。 開叉的禮服背后露出她還未真正成熟的背部曲線。 葉芩就停在門口,視線微微錯開:“關門。” 蘇傾扭過頭,見他的臉籠罩在昏暗里,有些遲疑地走出來。 葉芩還定定地看著她:“換衣服,關門,以后都這樣。” 誰都得關在外面,包括他。 蘇傾只得一拉門,把他和賈三關在外面,心一橫,順便抬手把門給鎖了。 葉芩聽得鎖芯子響動,忽然無聲地笑了一下,不知道在笑什么。 蘇傾剛把扣子解開,忽然聽得外面有急匆匆的腳步聲。 一個嬤嬤嗒嗒地跑過來,直喘粗氣:“五少爺,不好了,大少爺和二少爺剛、剛在舞會上突然宣布要分家,那邊已經全亂了!” 賈三嚇傻了,好半天才驚訝地“啊”了一聲。 她看著葉芩,她想葉芩或許會問,葉老爺同意沒,六姨太太知道不,再不濟也該問一句我以后跟誰,畢竟三女四女已外嫁,要不找好了婆家有個去處,家里還在念書的只有他了。 老大老二都是豺狼虎豹,能摳出來多少給他娘倆留下呀?再說了,六姨太太抽煙那么兇,那是要把家底抽光的。 可是葉芩安靜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低下頭:“嗯,下去吧。” 她登時急哭了:“五少爺?您咋不問一句哇?” 葉芩反問她:“這家里要是還有人攔得住,你還找我說什么?“ 大少奶奶過生日,請了那么多不相干的人來湊在一起辦舞會,為的不就是讓這個決定為眾人見證,覆水難收。 賈三說:“小的老早就覺得大少爺和二少爺有這個意思了,不過現在平京剛穩定下來,這就分了,也太急了,往后誰說得準呢。” 忽然又是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二少爺醉醺醺的聲音徑直喊起來:“五弟呀……” 他擺擺手,趕那婆子離開。 二少爺邊喘氣邊說:“這樓梯又黑又窄,恁難爬,以后到平京,哥哥帶你住洋房去。” 葉芩沒作聲。 他的醉意也不知是裝的還是真的,彎下腰攬著葉芩的肩膀,似乎同他很親密的樣子:“那位蘇小姐呢?” 葉芩說:“送走了。” 賈三說:“嗯,小的去送的,送到大路上,有車來接呢。” 葉芩在黑暗中剜他一眼:賈三慌了,說多了。 好在二少爺沒生疑,只是拍拍他的背:“走廊里黑,咱倆進屋去說?” 葉芩說:“屋里正通風,冷。就在這兒。” 蘇傾的手指就搭在門鎖上,趴在門板上聽,心里懊惱自己剛才耍機靈把門鎖了。 二少爺碰了個釘子,也不生氣,葉芩一直這樣冷情冷性,誰的面子都不給,惹急了反咬你一口,就是個狼狗脾氣。他覺得鶴知說得太對了,這種人根本沒法住在一起。 他點一根煙叼在嘴里,把煙盒晃一晃:“來不來。” 葉芩沒吭聲。他抽了一支塞他嘴里,葉芩就含著,身子一動不動。 二少爺笑了:“呦,還等著哥哥給你點煙呢。” 葉芩垂下眼,用下齒弄著煙上下左右地擺動,那作態簡直不像個富家子。二少爺一方面覺得他混,一方面覺得他挺有意思:混總比優秀好,混的好賣。 他主動湊過來給葉芩點煙:“知道了吧,咱們家要分家了。” “嗯。” “老五你還上學呢,跟大哥還是二哥還是留下跟爹呀?” 葉芩忽然劇烈咳嗽起來,咳得肩膀顫動,二少爺嚇了一跳:“你這不會抽呀!” 趁這嘈雜,蘇傾一把把鎖芯子給擰開了。 賈三說:“可不嘛,六姨太太抽福壽.膏那么兇,五少爺自小怕這帶煙的玩意。” 二少爺讓他徹底鬧糊涂了,趕緊拍他背:“不會抽你接什么?“ 葉芩還在抽氣,賈三訕訕地笑:“這不是二少爺敬的煙嘛,哪兒能推。” 二少爺覺得都有點感動了,同時心里的底氣更足:“老五你放心,不管別人待你如何,二哥是絕不會丟下你不管的。二哥分到手上的,都分你一半。”他甚至還說,“到時候你要跟那蘇小姐結婚,二哥和二嫂給你出錢大辦。” 火光明滅,葉芩好像在笑:“……你能供著我媽的福壽.膏嗎?” 那就是得連他媽一起養著。二少爺又想,照六姨太太那形銷骨立的樣兒,也抽不了幾年了:“……嗯啊。” 葉芩又說:“我要回平京。” “當然。”二少爺緩緩吐一口煙,緩緩地說,“平京好啊,比這窮鄉僻壤的好多了。” “沒了。” 二少爺一怔:“你呢?” “我不要。” “你上學呢?” “不上了。” 二少爺盯著他瞅,葉芩也看似認真地看著他:“我這樣的,上學有什么用呢?” 二少爺想,他倒清楚——葉芩一向都最清楚,說的話雖然不好聽,但一定實在,這也是他比別人都強的一點。趁著他和蘇小姐還相好,早點到平京去也好,省得再生變數。 于是就這么定了:“通風通好了吧,二哥送你回房間。” 說著就去推門,門已經開了個縫,賈三想沖上去攔,葉芩沖他使了個眼色,他退后了。 窗戶敞開著,冷風呼呼地往里灌,屋里又冷又暗,二少爺看著葉芩扶著輪椅進屋,他輕輕地回了一下頭,似乎平靜,又似乎詭異地笑著沖他說:“二哥晚安。” 他覺得五弟和五弟的房間都太過陰森了,打了個冷顫,轉身回去了。 葉芩慢慢轉著輪椅進去,繞著房間轉了個圈,走到衣柜前,把衣柜輕輕一拉,柜子里安靜地窩著小小一團的蘇傾。 她坐在云朵似的裙擺里,好像花苞綻開后坐在花心的仙子,頭發拆掉了一半,卷曲的黑發披散在肩頭,手里捏著那只琉璃發卡擺弄,正抬起烏黑的眼睛看他們。 賈三頭疼地說:“這可咋辦。” 葉芩又轉輪椅,蘇傾一把拉住輪椅把手:“別出去了。”她的聲音壓得很低,今天是個不眠之夜,萬一又有別的人折回來找他。